“他又想說什麽?”仲雪不解。


    “我弟弟小時候發高燒致聾,但他善於思考,”大浦冷靜地翻譯,越國的夏天炎熱漫長,人們花很多時間在樹下乘涼。長時間的思索令他們善思好辯,樂於表達自己的觀點,連聾啞人也不例外,“他建議把‘劊子手平水’招來。”


    眾人登時浮現不同尋常的表情……又陰鬱地點頭,是的,平水一定有辦法對付鯨魚,畢竟他是劊子手嘛。


    “劊子手平水?”仲雪痛恨自己對越國一無所知,也痛恨造成自己無知狀態的越國。


    “越國是一個神國,除了守衛聖山靈水的神巫護法以外,還有君主的長女們,作為溝通天神的靈媒,稱為‘齋宮’。”阿堪少有地慎重,“全越國聲名最煊赫的大齋宮,因為是女人,所以把巫術中最殘酷冷血的那一部分——殺人——剔除出去,交給劊子手處理;於是各地巫師都有樣學樣,豢養專門的處刑人。”


    “但這些處刑人加起來,誰也比不上平水,”上島穿著網褸,他皮膚漆黑、身形纖長,一副海泥鰍變成的水性好手模樣,“就連遙遠海島上的外越人也知道,平水是個殺戮天才,屠殺宛若他天生的技能。”


    “大齋宮死後,他一個人隱居在叢林以南,小屋外牆全用牛血刷成暗紅色。”下島補充,他也穿著漁夫網褸,並不一定和上島有親戚關係。他體型壯碩,浮力一定很大,看來是來自洋流匯集的海島,一年到頭都能吃到營養豐富的水產。


    “如果你去找平水,我們不僅是毫無名譽的烏合之眾,還將變成真正的屠宰隊。”阿堪嚴肅地望著仲雪。


    “那他將是我們的最後人選。”仲雪決斷。


    心浮氣躁消散了大半,與眾人的討論使計劃明晰起來:一、綠萍回驛站去,向旅人傳播征募人手的消息;二、阿堪調查獵鯨在信仰上的步驟;三、上島、下島籌備出海;四、大浦、小浦負責造船。


    “我做什麽呢?”最弱不禁風的紅汀問。


    “你做飯:不許讓一個人餓瘦了,也不許給我們吃髒壞的瓜果,我可不打算有人拉肚子,最遲一個月內,讓我們把該死的鯨魚殺掉!”午後暑氣越來越濃,仲雪的頭越來越痛,大家也越來越疲乏。十分渴望午睡,連飯團都發出餿味,於是匆匆道別。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三節 獵鯨第三步:必須要有梭鏢!


    天氣十分燠熱,叢林之中沒有一絲風,隻有濃密的草木清氣刺激著人的心脾,讓內髒也染上夏季台風來臨前的酷熱,受驚的鳥雀在草梗與樹冠之間切出一條條不可見的斜線。一行七人,阿堪先鋒、仲雪殿後,晨跑到冰冷的山泉口去沐浴。他們舉行淨化儀式已有半月,但不滿的氣氛也在湧動:毫無頭緒的困局,破解為分工協作之後,不得不又陷入日複一日的單調訓練與等待中,而空等,最消磨意誌!


    小浦忽然加速,推開紅汀試圖超越上島;瘦弱的紅汀差點絆倒仲雪;漁民無法容忍被伐木工領先,並肩堵住小道;大浦為保護兄弟踹了漁夫一腳——阿堪驚詫地盯著由男兒爭強好勝的本性引發的內訌,而這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因為清晨第一句話要獻給山神——他們撲進山泉,拉扯長藤攪得水塘渾濁不堪,才長籲一口氣,朝山神祈禱麻繩牢固,再舉起梭鏢朝草垛木靶練習投擲——靶心應聲碎裂,山民派與漁民幫繼續推搡,把對方像一條不得勢的魚一樣扔回水裏,或是猢猻搶地盤般在樹杈間對踢,烈陽和蟬鳴如硬邦邦地箭頭刺穿了他們。


    “為了那頭該死的鯨魚!”阿堪大嚷,“你們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訓練夠了!我們要到海上去,讓越國震驚一下。”大浦語調鏗鏘,“但兩位漁夫還沒找到鯨魚巡遊航線,讓我們白白等待。”


    “如果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大木匠,你們就不會用樹根鑿製獨木舟,讓我們差點淹死!”下島也反擊木工兄弟對造船毫無經驗,不懂得應該用哪一段木料,這時仲雪攙扶著摔得渾身淤青的紅汀抵達了。


    “瞧,還有一位優柔寡斷的隊長,隻懂炫耀無能的同情心。”他們譏諷仲雪。


    阿堪恨不得揮起長矛敲敲他們的腦殼,“難道是糾紛女神讓你們一個個變成長舌婦?”他的長矛也的確甩了出去,而木工漁夫無所畏懼地接招,集體訓練變成了集體鬥毆,他們都接近原始人類,渾身洋溢著青春無敵和不懼權威!


    仲雪有些驚訝地看著阿堪竟然也會打架……很快阿堪就抱頭挨揍,遊戲超過了忍耐力,仲雪也抽出梭鏢——鄉野少年立刻從迎頭痛擊中體會到貴族素養,在他們所處的世紀,戰爭是貴族與國民的專利,貴族從小由師傅教導:駕車、射箭、武藝超群!而農夫與工匠很難獲得參戰機會,也無法建立任何功勳,他們極端低賤與窮苦。被無止境的勞役壓彎了脊梁,正是這些變駝的後背扛起了國家,貴族們卻為所欲為。仲雪把被痛毆落水的漁夫和木匠拉上來,再和他們繼續比試,直到四人精疲力竭,連同擊碎的梭刀、矛頭和切斷的木長柄一起倒地,“了不起……”他們真心讚歎。


    阿堪因為丟臉也因為疼痛,獨自跑進密林,裝作剝樹幹上的鬆脂;仲雪好笑地追上他:“我可不希望你太喜歡我而偏袒我。”


    “他們說得沒錯……”阿堪也笑了,“你的同情心,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你,庸俗財主!”


    上島、下島、大浦、小浦被痛打了一頓,但感覺快樂,他們圍上來,眼中流瀉近似於“誓死追隨”的光芒;仲雪擁有貴族式的公正與勇猛,這種品質越來越少見了。但七人必須麵對滿地的破梭鏢和斷齒漁叉……隻好向神巫求援。


    捕鯨刀?


    我聽說工匠要做好工作,必須先使工具鋒利,我母親一定也有專用的捕鯨工具。


    去句無,取大齋宮的獵鯨叉來。神巫無杜戴一頂過小的帽子,提醒仲雪:這些被神靈加持過,具有神力。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四節 獵鯨第四步:到南方去行竊!


    幾句訓誡來去匆匆,獵鯨的彎柄割刀,供奉在大齋宮神廟裏,神廟建在越國南部叫“句無”的地區,而大齋宮被她的陪臣——夫鐔暗殺。仲雪產生一種單純的正義感,為什麽要殺死一個好心眼的老太婆呢?


    越國猶如漂浮東海的肥美桑葉,會稽山有一個龐大的巫師群體,如同葉脈一樣布滿葉麵,這個膨脹的神官群把職位傳給家族後代,不斷積累驚人的地產與財富。同時人們還信奉另一些自學成材的神棍巫婆,他們指責前者無能,前者警惕後者的進取,而兩者都一樣貪婪。


    句無的新主人夫鐔不喜歡巫師,更覺得每逢戰事、占卜官指手畫腳十分討厭,他率先廢除軍中卜官製,這意味著從此以後,行軍打仗都聽從統帥號令,而不是聽從巫師的預言;這勢利的魔鬼會把漁叉給他們嗎?


    阿堪建議仲雪去偷。


    “我們到底是去獵鯨還是去當賊?”仲雪說:“冒這麽大的名譽風險去行竊,這些殺魚刀最好附有真正的魔法幻術,而不是虛有其表。”


    小浦又鎮定地比劃手腳,大浦為他翻譯,“夫鐔拆了大齋宮的神廟,木料用來加固他的句乘山水門,我們可以趁夜遊進去。”


    “為什麽小浦什麽都知道?”仲雪誠摯地質疑。


    “我們為很多神廟提供木料,沒人提防聾啞人泄密,神官們總是隨心所欲地交談,而小浦懂唇語。”


    “看來我們也要當心自己的嘴唇。”仲雪微笑。


    句乘山的大魚嘴唇上鑲滿珍珠,在氤氳的水麵撥動月光倒影,它們都是搶來的神魚,原來養在齋宮神殿的池塘裏。捕鯨隊劃著半沉半浮的獨木舟,逆浦陽江而上,風力正在加強。蒼翠山野正在遠道而來的水汽襲擊下震顫,烏雲追逐小舟,將暴雨灌進船艙,一半人不得不賣力擊槳,另一半人賣命把水舀出船舷。台風搖撼大地,他們卻領略了美如幻境的會稽山南麓,深藍的山陵在淡紫色的閃電下發光……上島、下島把船劃進蘆葦叢,大浦小浦等在半途楓林接應,仲雪與阿堪潛進風雨交加的句乘山——夫鐔和他的邪惡軍團就盤踞在那裏,那裏很狹小,但每一扇門都擦得精光蹭亮。


    幾千年裏,橡膠樹靜靜生長在幾千裏的海外,人們穿布鞋或皮靴。更多人打赤腳,一下雨就沒法外出,連戰爭都不得不對雨季避讓。雨夜,隻適合室內活動。夫鐔正和一群多嘴多舌的謀士設宴,沒完沒了地談論著未來和王冠。


    水道在宴會正下方,仲雪遊進漆黑水道,透過木板縫隙能看清夫鐔的白發。


    “我們一定是瘋了,竟然到惡魔屁股底下偷神器!”仲雪輕聲詛咒。


    “英雄遠征一旦得手,就是《不堪抄》濃豔的一筆。”阿堪還竊笑。


    水門是一座水中城寨,黝黑岩石的盡頭插著三柄梭鏢、長矛和彎鉤,通體銅鑄,宛如禁止通行的封印,發著冷峻的光。沉重的木柵欄將水道一截兩段,他倆被攔在外邊,心不由下沉……


    “嘻嘻阿弟……”


    “見鬼。阿堪,你不要像綠萍一樣發嗲。”仲雪嚇了一大跳。


    “我沒說話。”阿堪回答。


    竟然真是綠萍!難道他把小車掛在獨木舟後邊一路漂來的嗎?


    “輪到我上場了。”綠萍把彎曲的腿揉開,像神跡降臨一般站起來,就像一個發須蒼白的巨人。看得仲雪目瞪口呆,這個老騙子能把自己折疊起來,多小的洞穴都鑽得進去,他就靠這本事行竊;他鑽進木柵欄,搖起索繩,升起木柵欄。


    沉浸於女海神眷顧之中的漁叉啊,仲雪默念,朝金光煥然的神器伸出手……指尖冰涼地一跳!一枚長劍擦過仲雪前胸直抵岩石,擊出火星燦然——一名劍士一手掐綠萍的脖子,冷漠地瞅著他們,他很年輕。卷曲的發辮垂在肩上,容顏如同琥珀中的蝴蝶,璀璨而死寂。


    仲雪做賊心虛,轉身就跑:“見鬼!那個很美又讓人寒毛倒豎的男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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