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祥沉默無語,雙眼怔怔望著三名警官,仿佛全然沒聽懂巴渝生的話。


    “李老師。”薑明又叫了一聲。


    仍是沒有回答。


    李萬祥抱起頭,渾身一陣抽搐。


    很明顯,他此刻做不了筆錄。巴渝生站起身,對做筆錄的警員說:“走,咱們一起陪李老師回觀察室吧。”


    忽然,李萬祥抬起頭:“沒……沒關係,你們問吧。”


    巴渝生和薑明互視一眼,又再看李萬祥:“你不要客氣……”不在狀態的情況下做筆錄,有時候反而會浪費更多的時間。


    “問吧,問吧,我可以。”李萬祥又猛咳了一陣。


    巴渝生又坐了下來,問道:“我們的營救人員注意到,救你下樓的時候,你的雙手都是被手銬鎖住的,而其他人大多數都是兩人合套一把手銬,請問是為什麽?”


    李萬祥一愣,大概沒想到公安會以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打頭陣,他冷笑一下:“我得到特殊優待,是不是應該覺得很光榮?我告訴你們為什麽……”他在椅子上坐直了一些,又一陣咳嗽後,說:“因為我是唯一反抗的人。”


    李萬祥


    誰都看得出來,瀟湘會所合夥人中,“二當家”梁小彤在會所本身花的心血最多,開張前在會所忙活的時間也更多,但他紮根會所的時間遠遠趕不上大廚李萬祥。很多外行人不動腦子、僅憑想象,以為大廚更像ceo,頤指氣使一番,灶前灶後的辛苦活,都是打下手的和炒菜師傅做的。大錯特錯。真正優秀的大廚,事無巨細都要親手做——不是不需要幫工打下手,但具體的細節一定要自己把握。


    細節決定成敗,細節決定名廚。


    所以開張前兩天,李萬祥將所有心血都撲在他的聖地廚房之中,仿佛他是整個會所最忙碌的人。客觀的說,你完全可以將“仿佛”二字去掉。以餐飲為主題的會所,核心難道不是廚房嗎?所以和廚房相關的點點滴滴,哪件會不要緊、不需要他碎碎念呢?


    嚴格說來,李萬祥隻負責會所主樓的餐飲製作,東西二樓各有其頗具規模的廚師團隊。會所主樓算上主宴廳一共也就五個包間,除了主宴廳外,都是小包間,而且主樓幾乎完全是私人會所性質,理論上菜單也都是提前訂好,因此大多數情況下廚房壓力不會太大。但李萬祥是“金牌”級的廚師,聘用合同上寫明了還要向東西二樓的廚房提供“技術支持”,比如北海道刺身,比如娘惹叻沙a,比如黎巴嫩餡餅,有些廚師也會做,但要做到精細正宗,原汁原味,還得請教李萬祥。


    因為李萬祥行萬裏路,做萬國菜。


    李萬祥不是頂尖的川菜師傅,不是頂尖的粵菜師傅,也不是頂尖的麵點師傅,但他是頂尖的全能師傅。他八十年代末去日本打工,開始學廚,之後的十幾年裏,先後在香港、澳門、泰國等東南亞一帶做廚師,2000年後他回國到了北京,在美食界已小有聲名,但他沒急著在蒸蒸日上的餐飲業撈一票,反而憑著“程門立雪”般的執著追求,說服了中南海國宴廚師肖敬德,成為肖的關門弟子,也是唯一弟子。在北京,他專攻北方菜係,包括虛虛實實的所謂滿漢全席,唯一遺憾的是沒能直接學到厲家的私房宮廷菜。即便如此,五年後的李萬祥已經是首都廚界叫得響的名字,有幾對當紅明星的婚宴都是他一手操辦。明星們的姻緣如今早已斷,李萬祥的手藝卻更上一層樓,尤其當他去了中東之後。


    為什麽在京城揚名立萬的康莊大道上走了一半,卻遠走中東?這一直是個謎。李萬祥跟著一個工程公司去了科威特,很多人猜他就是為了多賺點錢,但在北京,競爭雖然激烈,他這樣功底和背景的,賺錢其實更快,所以說不過去;也有人猜他可能在首都哪次宴會搞砸了,得罪了高官或巨賈;甚至有謠言說吃他燒的菜死了人,他避禍海外;總之是人走茶涼,任何圈子裏a?娘惹叻沙:一款由米粉、雞蛋、蝦仁等原料製作的新加坡風味美食。


    都少不了渾濁汙垢。


    隻有李萬祥自己知道,去中東就是為了中東的廚藝。


    李萬祥至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他的激情柔情深情,都傾注在烹飪中。他一直渴望再次走出國門,去遙遠神秘的國度“采風”,開闊視野,加深廚藝上的錘煉和造詣。他先是在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呆了三年,掌握了中東美食的基礎和不算蹩腳的阿拉伯語;正巧工程公司的下一個大項目在中東的明珠城市迪拜,李萬祥的心裏樂開了花。


    迪拜並非隻是中東首屈一指的大都,更是國際化到了巔峰的異域城邦,李萬祥在迪拜,不但深度完善了中東佳肴的製作,還大量接觸了歐洲和非洲的美食文化,所以當他兩年前來到江京的時候,已經成為在國內鳳毛麟角的全能廚師。


    為什麽落腳江京?


    在海外鍍金歸來的李萬祥,僅憑當年的口碑就可以征服任何大都市,但為什麽不去北京,不去上海,不去深圳、廣州、三亞、重慶、成都?為什麽單單是江京,這又成為廚房裏的一個謎談。要說城市規模和發展的速度,北上廣之外,江京的確不輸於大多一、二線城市,但這是座李萬祥沒有任何根基的城市,是什麽吸引了這位注定會叱吒餐飲圈的名廚呢?


    李萬祥自己的解釋是,江京是個既有深厚曆史,又有無限活力和創意的都市。他格外看重一個城市的文化氛圍,以及這氛圍對美食圈的影響。他曾經在廚藝進修班講課時說過:做一名好的炒菜師傅,最怕的是缺乏認真仔細的工作態度;而做一名好的廚師,最怕的是缺乏對美食的熱情和想象力。沒有什麽比悶頭數人民幣更扼殺想象力,沒有什麽比好的文化氛圍更激發想象力。不俗的人文情致,就是江京吸引他的地方。


    瀟湘會所的建成,是他等待已久的機緣。


    廚房裏和餐桌上不但是生產交流食物的所在,也是滋生和撒播流言的溫床,他早聽說戴向陽不過是個附庸風雅的土豪,梁小彤是個更附庸風雅的富二代,但瀟湘會所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並不是以盈利為主要目的,尤其會所主樓,其建築本身就是李萬祥所見過保持最完好的巴克樓之一,這就是固有的人文底蘊!更不用說會所主樓基本上是私人性質,席間和席麵都有限,提前訂座預約,他不用忙於應付,但可以對每一道菜——他的作品——精雕細琢,當做一種文化的展示。


    所以當領座的前台小姐小真跑來告訴他,小包間醉花陰裏臨時添了一席三人,菜單已選好,他難免不悅。今天因為是開張日,從中午到晚上都有訂座,尤其晚上,所有包間都會滿,他除了固定的兩個幫工外,還特地加了兩個臨時工,包括一個有炒菜經驗的小廚師,會在下午三點之後到。這午飯時間,突然加席,真正的廚師隻有他一個,倒不是無法應付,關鍵是破壞了他精益求精的工作進程。


    “是哪個老板加的席?”李萬祥的理解是,這種當天臨時加訂單的事,隻有兩個合夥人之一做得出來,也隻有他們能做得到。


    小真說:“不知道,我沒來得及問他們,說實話我們會所的人都能訂,我剛才問了瞿濤,他也不知道。現在追究誰訂的座也沒必要了,人都來了,就辛苦您一下。”


    “不是辛苦的事……”李萬祥知道和她說不清楚,準備不再浪費這寶貴時間,“兵來將擋,我們能應付,菜單留這兒吧。”小真想提醒李萬祥,菜單就在您頭頂上方的led顯示屏上,但看看李萬祥滿額的皺紋,笑笑說:“我這就給您打一份。”轉身走出去了。


    李萬祥盯著小真的背影出了會兒神,他打心底裏喜歡這個女孩,但絕不是中老年色鬼的那種喜歡,而更像是對女兒、對晚輩的那種喜歡。或許,他這個從未成家的老光棍,骨子裏還蘊藏著一份沒有開采出、也沒有枯竭的父愛,無處投遞。


    他對小真了解得並不算深入。小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帶著點兒神秘氣質的女孩。她人長得像個花瓶(絕不是貶義形容美女的那個“花瓶”),確切說像個薄胎瓷的花瓶或酒杯,玲瓏通透,需要小心嗬護;可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雖然說話軟軟的,清清淡淡的,但行事拿主意,麻利周全,是個完全能獨當一麵的女孩;她是戴向陽直接安插到會所主樓來的,身兼數職,又是迎賓小姐,又是前台經理,莫非真如謠言所傳,她是戴向陽的“幹女兒”,小三小四?


    小真在餘貞裏的一棟年老失修的巴克樓裏租了一小間房,李萬祥估計那要耗去她至少一半的工資。他出於好心,主動提出幫她物色一間相對更價廉物美的租處,但被小真婉拒,她說自己沒車,又最怕擠公交耽誤時間,所以越近越好。她現在業餘攻讀一個財會班,特別需要大段的學習時間。


    一定要在餘貞裏租房……或許和戴向陽有關的那個謠言是真的。


    至少她沒有和梁小彤互通款曲的跡象。那公子哥屢次三番撩撥小真,都被她清揮衣袖化解了。


    李萬祥感歎自己人老了心也齷齪,想得那麽多,那麽不堪,眼中也隻見汙濁——人老了眼睛變渾,是不是相關?是原因還是結果?最後他還得承認,想這麽多還是對小真有不一般的關心,就像怕自己的女兒走了歧路,受了傷害,薄胎瓷精美細滑,落地還不是粉身碎骨?


    廚房裏的工作氣氛開始緊張起來。李萬祥告誡兩名下手,因為加了一席,很難悠哉悠哉了,凡事要做到又快又不失質量。李萬祥的廚藝雖然有口皆碑,但他的廚房氛圍和領導能力卻有截然相反的口碑:他浸淫廚藝,對自己要求苛刻,難免對手下廚師和幫工也要求“過高”,不但要做工出色,還要為他將廚房保持得有條不紊。這難度可想而知:根據定義,廚房,尤其在忙起來的時候,亂糟糟是正常的,觀比外麵的空氣汙染還正常,但李萬祥的廚房非得像樣品房的裝潢布置那樣一板一眼,那就苦煞了學徒。今天這兩名幫工都是抱著來學藝的目的為李萬祥打下手,即便心有不滿,通常也不會說出來,隻是偶爾嘀咕兩句,還得在李萬祥的聽力範圍之外。


    廚房裏高功率的抽油煙機奮力嘶吼著,這也是兩名幫工暗地抱怨的項目之一。李萬祥直接點名要了這款江京本地出品的洛克牌,因為它是市麵上功率最大的抽油煙機。李萬祥給兩位下手做過思想工作,幾乎所有的老廚師都有臨床上稱為“油煙綜合征”的職業病,這病傷肺、傷氣管、傷心髒,導致肥胖、高血壓、糖尿病、癌症,都是油煙惹的禍。老廚師們以前工作條件不好,無奈成了油煙的受害者,你們幸運,可以從年輕時就通過高功率抽油煙機來預防,何樂不為?噪音不也影響健康嗎?答曰:那你就要看哪個後果更嚴重。


    高音抽油煙機、炒鍋聲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掩蓋住了廚房外的任何聲響,一陣鞭炮聲除外。李萬祥覺得不對勁的時候,是當一道有東南亞風情的招牌菜“棕櫚椰汁蝸牛蟹”出鍋後,本該送往主宴廳的,沒人來端。幾乎同時,醉花陰小包間點的兩道冷盤“鬆針杞子”和“瑤柱洞天”準備好了,撳了鈴後足有一分鍾仍無人應。


    他沒有鑽研過酒樓管理,但廚房和招待間這樣的不合拍,絕非好兆頭。


    建偉這家夥是不是又走神了?


    華青總不應該開小差吧?


    建偉和華青,是會所主樓的兩位服務員,一男一女,清俊男清秀女。瀟湘會所規模不大,無論怎麽抱琵琶半遮麵,外界壓力下盡量低調,最終還是要走高尚路線,所以雇人幾乎算得上苛刻。建偉和華青,據他們自己說,都是過五關斬六將才被聘。兩個人雖然年輕,但都有多年的服務經驗,對業務都很熟,禮儀周全,手腳利索,基本功都無可挑剔。隻不過李萬祥在最近兩次試運行中發現,建偉大概有些缺心眼,他自己也說小時候得過多動症,總之特別容易走神。


    但華青沒這個問題。李萬祥對她很了解,因為華青也是從大金莎酒樓跳槽過來的。她是個內向安靜的女孩子,話少到幾乎沒有,做事極為細心,也善於察言觀色,能揣摩出客人的需要,是個做服務員的好坯子。


    這話說的。沒有人天生注定做某種職業的命,都是陰差陽錯,都是前生今世的因果,都可以改變。李萬祥再次撳鈴,立刻有了響應。廚房門口來了人,和一把槍。“都別動,舉起手!”一把手槍對準了李萬祥,拿手槍的人一身黑,黑布蒙著臉。李萬祥這時正好不在灶邊,想抄起炒鍋砸過去都不可能,隻好舉起手,兩個幫工也聽話照做。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是不是有人在開玩笑?是不是梁小彤哪個在娛樂圈的朋友,閑壞了腦子去借了一套橫店用的行頭來惡作劇?


    “兄弟,今天我們廚房這裏實在是忙……”李萬祥開始試探。


    “我們也很忙,所以不是在和你們開玩笑。閉嘴!別動!”那人川湘一帶口音,聲音略尖細。


    槍口仍對著李萬祥,那進來的黑衣黑褲黑布蒙麵的家夥走到灶前,將兩個爐子的煤氣關了。他的腳有些毛病,一跛一跛的。他瞟了一眼轟轟作響的抽油煙機,李萬祥心頭一動,覺得這可能是個良機,但那人顯然不願冒人質反撲的風險去擺弄一個不熟悉的機器,隻是大叫道:“走!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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