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著瀟湘主樓還隻是一片廢墟。


    梁小彤暗罵了一聲“老不死的”,氣得想找根煙抽,但明知道自己從來不抽煙,受不了那股子黴臭味兒,女孩子們也都不喜歡。他又冷笑著想隻要有老媽在,最後總有希望。他拿起手機,準備撥打另一個更重要的電話,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抬頭四顧,發現剛才做筆錄的市局刑警隊長巴渝生正向自己走來。


    謝一彬的筆錄做完後,巴渝生主動推起他的輪椅。謝一彬神色立刻不安起來,坐在輪椅上扭捏不停,仿佛身後的巴渝生往他的脖領子裏塞了一把毛毛蟲:“這……這不太好吧。”


    巴渝生推著車往前走,笑笑說:“有什麽不好?我正好要去急診找人,順路,方便。”


    急診中心並沒有因為今天是黃道吉日或者周末而有半分清閑,除了劫案後頓時多出一些人質和公安消防部門的傷員,美好周日、適合出遊的天氣也造就了比平日更多的車禍和其他意外受傷的病人,更不用說陪同傷員和辦案的大量警察和各路家屬,門急診大樓裏外煞是熱鬧。巴渝生推著謝一彬,要不停地叫“讓一讓”、“對不起,讓一讓”,才沒有造成交通事故。


    將謝一彬送回觀察室後,巴渝生又去了一次急診icu。icu裏有四個受傷較重的幸存者,一個是廚房裏打下手的孫元虎,肢體20%深二度燒傷;服務員建偉和華青,二度燒傷,在淺二度和深二度之間,建偉的上肢還有三處較深的玻璃劃傷和炸傷,取出的玻璃是明顯的酒杯碎片;還有那蘭,腦震蕩。


    他沒有找醫生詢問病情,隻是在監護室門口看了看,幾位傷者看來都沒有生命危險,那蘭緊閉雙眼,不知是在昏迷中還是在閉目休息。剛才電話裏,叫張蕾的醫生說那蘭已經醒過兩回,看上去一切在好轉。


    急診icu外的走廊通向一扇樓門,出去是個類似花園的地帶,有兩棵樟樹,一棵鬆樹和一些花草灌木。巴渝生遠遠看見在一棵樹下,梁小彤正拿著手機打電話。他靜靜觀察了一陣,梁小彤對著手機說話時,誇張地做著手勢,表情和動作上看,結合了沮喪、氣餒和難以置信的無奈。梁小彤結束了通話,突然轉過身,向巴渝生站立的方向望去。巴渝生邁步向他走去。“和家裏人報平安了嗎?”巴渝生問,又覺得不妥。劫案結束已近兩個小時,早該報過平安,急診室裏已經擠入了不少親朋。梁小彤說:“對,說過了。”他想說,我媽就在樓裏,卻轉而說:“我聽從你們的建議,暫時留在醫院裏,這樣你們隨時可以找到我。”巴渝生說:“多謝你的合作,聽說你已經幫我們認過照片了。”


    “是,可惜沒幫上什麽忙,照片上的人都臉熟,都是人質,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梁小彤隱隱有些不安:巴渝生找他,肯定不是來閑聊,一定有什麽問題。


    難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某些回憶的細節不合情理?


    “我們技術科還你手機了嗎?”


    “目前還沒有。”梁小彤搖頭,“沒關係,家人給我捎了一個新手機,畢竟我的狐朋狗友多一些,有些業務上的事也等不起,瀟湘的和瀟湘之外的,都還有一大堆。”


    “果然是將門出虎子,看來你是要繼承梁總衣缽。”巴渝生則看來是要執意擺龍門陣。


    梁小彤再次搖搖頭:“哪裏,還有太多東西要學,我們集團的業務太複雜,頭緒太多,我隻能一點點啃……所以我喜歡瀟湘,可以讓我專心做一件事。”然後他自然地轉話題,先發製人,“我在瀟湘上付出心血很多——按我老爺子的話說,我還從來沒有那麽專心地做一件事過——所以這事一鬧,我的合夥人又因此犧牲……我很少這麽矯情,但是實話,我的心都碎了。”他眼裏淚光閃動。


    巴渝生輕拍他肩膀:“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尤其,正如你所說,瀟湘是你的心血,誰也不願讓自己的努力、自己珍愛的東西被無情地破壞,所以我們會盡全力將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會仔細審視每一條線索。”他摘下眼鏡,揉了揉有些發幹的眼睛,繼續說道:“正好,有一個細節,想和你核實一下。”


    梁小彤想:好啊,總算說到正題上了,剛才何必要繞那些彎子呢。爽快地說:“好,請盡管問……剛才筆錄裏我說的都是盡量屬實,有記不清的地方,我想也是正常的吧……這點你們是專家,應該知道。”


    “當然,任何重要事件發生後,尤其是驚心動魄的事件,當事人和目擊者在受到巨大衝擊後,都難免有記憶上的偏差,這個非常正常,我們完全理解。我這裏主要就是一個問題,關於你們會所主樓大廚的。”


    梁小彤一驚:“他……他怎麽了?”


    巴渝生又揉了揉眼睛,似乎錯過了梁小彤的驚訝神情。“他有些問題。”


    梁小彤的身體微微僵直了一些:“不會,不會,他沒問題,他肯定不是歹徒,整個過程他都在的。他是個嗜廚藝為命的人,不會做任何違法的事。”


    巴渝生沒打算去挑梁小彤話中的邏輯錯誤,淡淡地說:“我隻是想再請你回憶一下,劫匪中拿手槍的那個人,把廚房裏的三個人押上來的時候……三個人,都是走上來的嗎?尤其,李老師,他當時是怎麽樣的狀態?”


    梁小彤一愣,右手開始抓著油脂肆虐和傷痕交錯的臉頰,輕聲說:“讓我仔細想一想。”手繼續抓著臉,隨後又開始抓頭發和頭皮,仿佛巴渝生剛給他出了一道劍橋大學數學係的高數題。“當時……我先是處在一種很震驚很慌亂的狀態,幾個真槍實彈的歹徒就在身後,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有時候又一片空白,所以對周圍發生的事很模糊,而且我們都被逼著麵對著牆,不準動,我也隻是偷眼看見有人上來,具體李老師是什麽樣的狀態,我也真的記不得了;而且,我有見血昏的問題,整個事件的過程中,我這人都是渾渾噩噩的。”他又敲了敲腦袋,“你瞧,這一著急,對當時的細節怎麽也記不清了……能不能……嗨,真是的……”


    “不要急。”巴渝生柔聲安慰,“慢慢想,要不這樣吧,你慢慢想,想到什麽了告訴我。我還在那間會議室,你可以隨時找我。”梁小彤點頭說好,巴渝生又和他握了握手,這次,梁小彤不再用力過猛,手心有些汗濕,微涼。


    巴渝生匆匆走回臨時指揮中心,問在場的刑偵三支隊的支隊長:“是你們負責瀟湘會所的財務資產背景調查嗎?”支隊長稱是。巴渝生說:“請你們支隊的法律文本解讀專家細讀合同上兩個合夥人產權分配的條款,和意外事件造成會所產業損傷後雙方的義務和權利,以及對餘留產業的劃分。必要的話,請教負責合同起草的律師事務所。”


    吩咐完畢,他徑直走入臨時問詢室。


    戴世永已經到了。


    互相介紹、握過手後,戴世永說:“剛才已經向薑科長、楊警官交代了,今天一早我去瀟湘前,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搶劫成功。”


    案發後2小時20分左右,瀟湘主樓案後勘察現場入春來,葛山一直在咳嗽,西醫中醫胸透ct都看過了而無結論,各種浸泡了羅漢果和胖大海的液體喝了不知多少噸,還是沒有太大起色。他口頭上答應了老伴,手頭的案子結束後就請一星期的假,到旅居日本的兒子那邊找醫生看看,心裏卻想著是不是更應該去釣魚島做偵察兵。當然,老伴也知道他在開空頭支票,因為他“手頭的案子”從來沒斷過。這不,場今天又來一個,而且是那種特別令他振奮的案子。他可不是真正的冷血,將工作上的興奮點寄托在他人的損失之上。死亡、傷痛,怎麽說都是悲劇。但誰也不能否認,這是一個對任何老刑偵格外挑戰的大案。


    眼前這幢仍在冒煙的巴克樓,仿佛在冷冷地(也許更確切應該說是溫溫地)挑釁葛山脆弱的支氣管。特警隊的那位“少壯派”王致勳已經幾次三番暗示他不要再雪上加霜,尤其今天市局刑事技術中心的主任唐雲朗要親自做現場勘察,葛老坐鎮調度就可以了。


    門兒都沒有。總工程師唐雲朗是國內有名的刑技專家,發表過成千上萬篇技術論文,刑技方麵的學識博大精深,葛山同他合作過,絕對佩服不已。但葛山知道,同樣的勘察現場,刑技專家和老偵探觀察的視角並非完全雷同。刑技人員看現場,用的是科學家、研究者的眼光;老警察看現場,在尋找蛛絲馬跡的同時還要琢磨犯罪分子的動機、手段、相似案例和整個案件的進程。退一萬步說,任何背景不同的兩個人看現場,都會有不同的發現和收獲。


    葛山、唐雲朗和消防大隊的負責人交換過意見,逐個考慮了安全隱患後,各方終於確定了可以逐步進入岌岌可危的巴克樓“遺體”。葛山不再給王致勳勸阻的機會,穿上了防護衣和防火絕緣膠鞋,戴上了防塵麵具,率先進入瀟湘主樓的院落。


    樓下的院子裏一片狼藉,玻璃碴、斷裂的木條、碎磚和水泥、火燒後殘枯的枝條、被爆炸和大火噴射出的家什和辦公用品鋪滿了院中的青石地麵。地麵被滅火用水澆灌後濕滑灰濁。瀟湘主樓被炸、被燒得千瘡百孔,框架還在,但有無數個“缺口”可以進入,正門和門廊早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葛山還是從正門的方位進入,兩扇原本是均紅色的大門早被第一批衝入的特警撞倒在地,又被後來的煙火熏成暗紅,有些部分近乎墨黑。門內的迎賓台居然還屹立未倒,地上遍布碎石灰和玻璃,碎玻璃的前身不知是窗子還是吊燈。葛山環顧四周,看見了消防大隊火災調查處的主任調查員邢瑞安,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朝著廚房的方向指了指。


    在剛才的等待中,葛山已經仔細研究過瀟湘主樓的結構圖,知道從門廳直接往裏走,在樓梯的左手會有一段短小走廊,盡頭就是廚房。整個劫案的主要事件都發生在二樓主宴廳,廚房則是底樓唯一讓葛山感興趣的部分。


    原因很簡單,廚房裏起了最烈的火,也導致了第三次爆炸。


    邢瑞安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要按他的習慣,火災現場調查會從建築內損毀最輕的部分開始,逐步逆向行進到火燒最嚴重的部分,這樣能最大程度地搜集到火災進程相關的線索,逐漸追溯到起火源。但他知道今天的火災現場和他過去處理過的上千起火災不同:一個重大搶劫和人質劫持案在先,至今凶手的身份和下落不明,他的任務,除了調查火災,更重要的是協助警方偵破。所以盡管他希望在焚毀程度較輕的門廳和辦公室多看幾眼,在葛山的要求下,還是同意先進入廚房。


    樓內光線不足,葛山和邢瑞安舉著手電,走到樓梯口,樓梯被燒得殘缺不全,根本無法再承上啟下。通往廚房的那一小段走廊的地板損毀也很嚴重,兩邊的牆也有大片破損,露出牆內發黑的木框架。葛山摘下防塵麵具,問邢瑞安:“老邢啊,問你個特別初級的問題,如果二樓先起火,一般來說,火勢自然往上走,不下樓,對不對?”


    邢瑞安也摘下麵具:“如果沒有其他特殊情況,的確是樓上更容易被波及。但是大多數的火災現場情況都很複雜,比如這裏,”他往回指了指,“那個樓梯正對主宴廳,那個時候窗戶先破了,窗子裏進來的風會把火順著樓梯往下吹,尤其……剛才我看了網上有人在微博上發的出事前照片,這樓梯上鋪著地毯,絕對的易燃品,所以火往下傳播很正常。”


    “但要從樓梯燒到廚房不容易吧?”葛山明知故問,他已經問過參與救援的特警和消防隊員,幾個人都回憶說看到有火和煙從廚房進入那短小走廊,再蔓延到底樓其他部位。


    邢瑞安指著走廊兩邊破損的牆說:“你看這牆被燒的總體趨勢是個橫躺的人字形,越靠廚房的部分損壞越大,而遠離廚房的牆麵被熏黑的麵積越大,基本說明這一段的火是從廚房燒過來的,煙向外走。”


    葛山說:“咱們的急救人員進來時底樓一個人都沒有,看來,咱哥倆的任務,要琢磨出廚房的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邢瑞安重新戴上防塵麵具前說:“沒意外的話,多半是從二樓直接下來的,我有兩個初步的假想理論,一個是二樓明火隨著屋裏的物體垂直落下,一個是燃燒物從二樓墜下時被吹入廚房的窗戶,可能性都不是那麽大,所以目前來說都隻是假設。”


    兩個人繼續走進廚房,仿佛走進了一間“黑屋”——除了一麵牆因為爆炸缺了一大塊,廚房裏的一切都被燒成了黑色。


    未炸開的牆麵有很大一塊已經被燒穿,剩下的框架還能撐多久隻有天知道,剩下的牆麵烏黑;不鏽鋼的冰箱、盤架、推車、魚肉生葷準備台沒被炸毀的都被燒成深灰黑;煤氣灶本來就是黑的,灶台上各種型號的鍋子大多被燒化了把手,剩下的鍋體都燒成黝黑;就連淺黃色地磚和白色天花板都被燒成黑色。


    邢瑞安再次摘下麵具,說:“大致看出來了,你瞧這裏上上下下都燒黑了,尤其天花板熏成了黑頂,說明一個問題。”


    葛山試探著問:“說明火是從地麵燒起來的?”


    “可不。”邢瑞安蹲身摘下手套,摸著看上去依舊堅硬平滑的地磚,“這樣的地麵照理說一不會起火,二不會傳火,很難想象在正常情況下,會被燒成這麽黑。你用手在地上摸摸看,有什麽感覺?”


    葛山摘下手套,在地磚上摸了一下,摸在焦黃之處,說:“疙疙瘩瘩的,有些地方又有那麽一丁點兒粘。”“你再看地麵上被熏黑的部分,有沒有什麽特別的?”


    葛山蹲在地上看了會兒,沒看出什麽特別,站起身,四下走了幾步,說:“嗨,看出點了,有不止一處的漏鬥形的黑圖案!好像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麽人字形。”


    邢瑞安說:“眼力不錯,的確這樣,這所謂的人字形,有時也叫v字形,是我們搞火災調查的基礎,也就是起火源的判斷。一般來說,從起火點開始,火勢向上或向外蔓延、擴張,就會在牆上和地麵上形成v字形或倒過來的人字形的煙熏火烤的黑色印跡。如果同時發現多個v字形,就說明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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