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搞刑偵也有二十年,什麽樣的角色都見過,但這麽年輕這麽沒皮沒臉和警官扯淡的人還不多。他冷冷說:“我們是在做筆錄,不是在談判。”


    “談判。”謝一彬哼了一聲,“如果今天‘談判’的問題解決得更好些,更快些,說不定,我就可以繼續在瀟湘那間抽油煙機響得讓我神經抽風的廚房裏剝大蒜和切薑絲,就不用苦苦哀求你們大隊長分享素材了!”


    薑明正要發作,巴渝生將手中圓珠筆在桌上似是無意地輕輕敲了敲。


    他不想當著謝一彬的麵打消薑明的怒火,這是對下屬的尊重;也不願那份怒火失控,影響筆錄進程。隻好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用簡單的聲音打岔。


    那蘭若在此,怎麽分析對麵輪椅上的年輕人。


    一種經曆打擊挫折後的反彈,用刻薄調侃、用對抗他麵前最容易找到的“強權”,來化解仍舊鬱積在心的驚懼和無法控製自身命運的感覺。


    又見失控感。


    這隻是一個模糊的揣測,巴渝生知道自己遠非心理學專家。此時,謝一彬那雙修長的手垂下輪椅的扶手,應該是很自然休閑的狀態,卻在微微顫抖。或許是對這個揣測的佐證。


    巴渝生問:“你們李老師……談談歹徒拿槍對準你們的時候,你們怎麽做的,李老師怎麽做的。”謝一彬薄薄的嘴唇一角浮出一絲冷笑,顯然覺得這是個弱智的問題:“我們什麽都沒做,李老師也什麽都沒做。”


    問話的警官麵無表情,沉默著等他繼續說,謝一彬歎口氣說:“其實這問題不用問的,當一個人拿著槍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對著你尊敬的老師,隨時也能掉過槍頭對著你,你還能做什麽?當然是乖乖聽他的吩咐。”


    “他的吩咐是什麽?”薑明問。


    “舉起手,不要動、不要吵,聽話,上樓。還能有什麽?”才第一個問題,謝一彬好像已經累了。


    巴渝生問:“然後呢?”


    “我們照做,舉起手,閉嘴,上樓。”謝一彬靠在輪椅上,眯上眼睛,從鏡片外看去,仿佛已經閉上,進入昏睡。警官們這時在互相交換目光,他看在眼裏,有種滿足感。“我的鞋帶散了。”


    一句話似乎將警官們的注意力緊緊攫在手心,他們的目光都轉移到他的腳上,一雙絳色的匡威帆布鞋,黑色鞋帶似乎係著破案的關鍵。


    “走在樓梯上的時候,我的鞋帶散了,或者說,是我讓鞋帶散了……”


    謝一彬在輪椅上坐直了一些,“你們知不知道,李萬祥老師習過武的?”


    巴渝生微微點頭。謝一彬又說:“這個我早就聽說了,因此當歹徒一出現,我就注意觀察李老師的一舉一動。他聽話,我也乖;他要反抗,我會配合。我能感覺到,李老師從槍口對準他的那一刻,就在尋找機會反撲。畢竟歹徒隻有一個,還是瘸子,我們有三個身強力壯的人。隻不過那個來押我們的家夥很狡猾,一直走在最後,讓李老師走在最前麵,仿佛看出來他是最棘手的,和他保持距離。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要製造機會,縮短他們兩個人的距離。”“於是,我的鞋帶散了。”謝一彬拿過桌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抬眼看了看三位警官,仿佛一個回答正確問題的小學生,等著老師表揚。沒有表揚,隻有沉默。


    “鞋帶不會自己在那個時候突然散的,而是我右腳鞋底踩了左腳鞋帶一下,我的人也難免往前栽了一下……你們沒有身臨其境,可能感覺不到,我那樣做,是冒了絕對大的風險!因為一般人,拿著槍押著囚徒,精神肯定是高度緊張的,所以一有風吹草動,肯定會反應過激,很多情況下槍就走火了,甚至存心開槍了。但那個匪徒大概沒有故意殺人的意思,或者說自以為比較有把握,能控製住局麵,因此隻是愣了一下。但他沒想到,我們李老師是練過幾下子武術的人,身手很快,猛地從上麵的階梯衝下來,和那家夥打起來。隻不過,很快樓梯口上又出現了一個拿槍的人,葉對準了李老師,所以反抗徹底失敗。”謝一彬一口氣說完,又靠回輪椅背。


    屋裏又沉默了片刻,警官們同時都在做筆記。薑明問:“接下來怎麽樣……李老師反抗失敗後呢?”“當然沒有好下場。那個拿手槍的家夥打了李老師一拳,把李老師打昏過去了……還逼著我們把李老師拖到主宴客廳裏。”


    “有沒有上手銬?”薑明問。


    “有,有,”謝一彬不假思索。


    “怎麽上的手銬?”


    “什麽意思?”


    薑明解釋說:“是每人戴一副手銬,還是別的什麽戴法。”


    “哦,是這個意思啊。”謝一彬終於明白,“李老師得到優待,自己戴一副手銬;我和虎皮合戴一副,那幾個劫匪真會過日子,手銬也要節約。”“虎皮?”薑明明知故問。“孫元虎,就是和我一起在廚房的家夥,虎皮是他的外號,因為這小子精力過剩,特別淘氣、調皮,所以叫虎皮。”他聲音沉下來,“我剛才見到他了,燒得很慘。”


    巴渝生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再問梁小彤。


    梁小彤沒有說實話。


    他抬起頭看著謝一彬說:“好,現在,你可以從頭說起了。”


    謝一彬壓低了嗓子咕噥一聲,暗示抗議,又問:“你們這裏礦泉水管夠嗎?”


    案發後1小時55分,江京市第六人民醫院急診中心“爸,我是小彤。”


    “你用的是誰的電話?”電話裏,梁軍一上來就是一陣猛咳,仿佛瀟湘會所的硝煙也嗆入了他的肺中。梁小彤一陣難受,老爺子並沒老到哪兒去,六十剛出頭,但一身是病,半截入土。中年打拚得用力過猛,就是這個結果。他還能撐多久?他去了?我能撐多久?


    “您不用管了,反正安全的。”


    “不用管我就掛了。”梁軍身體已趨衰竭,頭腦口舌犀利依舊。


    “我給您報個平安。”梁小彤有時候真覺得老爺子冷血。就這麽一個兒子,成器與否,都是浮雲,何必呢!


    “你媽媽已經告訴我了,她去了餘貞裏現場,看見你蹦蹦跳跳地上了救護車。”梁軍說話竟帶譏諷。梁小彤怒火漸起,我好歹也是死裏逃生,你表露點關心和愛心,難道會毀了你一世英名嗎?看來婦女雜誌上說得不錯,母親的愛才是真正的愛,當爹的往往隻在乎麵子、出息,那些外在的、世俗的東西。


    “什麽蹦蹦跳跳,我的腳踝是跳樓扭到了好不好!沒辦法正常走路!”


    梁軍哼了一聲:“看來你是跳樓逃生,不愧是……你,形象光輝偉大。”


    “不跳樓,等死嗎?誰會想到出那樣的突發事件!又是槍,又是炸藥,快趕上中東和烏克蘭了,很令人後怕。更可惜的是,樓燒了,基本上報廢了。”梁小彤強捺住怨氣,逐漸往正題上繞。


    “你當初買下那三座樓,我怎麽說來著,就是在燒錢,燒樓和燒錢,一樣都是燒,我看沒什麽不同。”梁軍又是一陣劇咳。


    “不是我買的,是我和戴向陽一起買的好不好!”


    “好不好?不好!”梁軍幾乎對著電話叫起來,梁小彤把手機拿遠離了耳朵些。“我問你,戴向陽呢?”“掛了。”梁小彤輕聲說。沉默。“戴向陽……他是真沒了?”


    “那還有假的?我親眼看見的,炸得估計連全屍都沒有。您瞧,這次這案子真不是鬧著玩的,戴向陽算是豁出去,犧牲了,但我現在想想,死的也有可能是我!”梁小彤趁勢追擊,當務之急,先博得老爺子的同情再說。


    “死的怎麽也不會是你,因為你跳樓了……瞧,你是跳樓逃生的那類人,所以你……你是你,而戴向陽可以做到集團老總。”梁軍振振有辭,梁小彤惡狠狠地想:又來了!“你現在能回來嗎?”


    梁小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廂情願,似乎聽出了點溫情,忙說:“模棱兩可,警方好像也故意模棱兩可,一邊說可以回家,一邊說要能隨叫隨到。醫院裏還安排了一大堆警察和便衣盯著我們大概是因為凶手還沒有確定,可能還在所有幸存者中,所以理論上說我們這些人都是嫌疑人。我想想,為了不惹麻煩,不讓公安多疑,我就在醫院多呆一陣。”


    “你打電話找我到底想幹什麽?”


    梁小彤感覺剛才的情都白煽了,隻好說:“不能就報個平安嗎?”咽了一下口水,老爺子還沒掛,於是又說:“那三棟樓和會所資產的問題,當然可以改日再談。”


    這是他打電話給老爸的真實原因。保險理賠雖然會很可觀,但絕對無法盡數彌補損失。同時,梁小彤看到了一個契機,隻要梁軍願意再出一把力,瀟湘主樓還可以重建,重建成他梁小彤的全權資產。


    到時候,瀟湘將不再有合夥人,隻有梁小……老板。


    他正沉浸在憧憬中,老爺子把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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