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要怪該死的智能手機。


    想當初,手機盈盈一握、隻能通話發短信的年代,他也和大多數小夥子一樣,把手機塞在褲子口袋裏。但如今的智能手機,功能越來越強,屏幕越來越大,雖然仍能放入褲兜,但他是個四處奔波的人,僅去年他就丟過兩台(手機從褲兜滑出來),摔壞過一台(手機從褲兜裏蹦出來),所以他開始背一個方方正正的皮質郵差包,手機放在包裏,雖然拿起來麻煩些,但怎麽都比三天兩頭換手機方便實惠。


    他連敲了幾下腦袋,後悔不已,如果此刻帶著手機,報警,就算談不上是英雄作為,至少是為解決危機做出了貢獻。但現在呢,隻能靜坐在臭味中暗暗禱告劫匪不要過來搜索,也不要內急。


    你說,真正專業的劫匪,搶劫前是不是都要解決好上廁所這樣的大事?是不是要特別注意別喝太多的茶和咖啡以免尿急,別去吃生魚生蠔和爆辣食品以免胃腸道蠕動陡然加快?


    不知多久過去,反正他沒顧上看時間。他可以隱隱聽見腳步上下走動樓梯,甚至有比尋常走路更劇烈的響動。或許是禱告生效,居然還沒有人到廁所來視察。


    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向走廊深處走來。其實熟知巴克樓結構的人都知道,由於整體麵積、尤其樓體寬度的局限,所謂的“走廊”,通常不過三五米,所以“走廊深處”也遠非深不可測。走廊的深處就是衛生間。“呀”一聲,斜對麵的一扇門開了。戴世永憑著記憶和聲音傳來的方向判斷,那正是叫做“如夢令”的休息室。難道劫匪幹活兒幹累了,百忙之中還來打個盹兒?他一陣緊張——劫匪進那屋子當然不是去休息,而是在徹底搜查,怕漏了人。所以,他藏身的這有著濃鬱氣息的避風港,一定是劫匪搜查的下一站。錢包、手機和車鑰匙,都在主宴廳包間的皮包裏。來人如果揪出自己……隻能把手表給他了,三年新的,山寨歐米茄,牌子雖然假,走時準,您湊合用吧。


    奇怪的是,幾分鍾過去,沒有人來。


    就當他漸漸放下高懸的心,認為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廁所門被一腳踹開了。


    如果他早知道來人端著一柄自動步槍,恐怕不會本能地向前一撲,幾乎將那劫匪撲倒。那劫匪顯然在踹門的時候就做好了裏麵有人的準備,立刻側身躲閃,戴世永的雙手隻是輕微蹭到了來人的黑色搶劫製服,基本上是撲空了,自己反而失去了重心。來人揮起槍托在他背後一砸,一陣裂心般的疼痛後,他趴倒在地上。


    劫匪沒有絲毫鬆懈,一腳踩在他後脖領附近,酸痛、呼吸艱難,他這個時候還沒有看見劫匪手裏的槍,繼續憑著本能在反抗,抬起雙手想去掰開踩住他的腳。劫匪歎口氣,頭仿佛在憐憫他的徒勞和即將發生的慘案,抓起他的左臂向上向外猛地一拽,一陣鑽心、繼而鑽腦的疼痛,戴世永發現自己的胳膊已經不再接受自己的支配。


    他脫臼了。


    “好了,你已經向我證明了,你不是吃素的,對不對?不但你拉的屎臭到頂點,你還敢對著自動步槍還手,你厲害,我叫你‘葷哥’好不好?”


    戴世永被來人連拖帶拽地帶回了主宴廳。


    也許是先入為主的“心虛”,他似乎看見宴廳裏所有人質臉上的神情都由期許轉為失望。


    後來他才想起來,當時大多數人質都是麵對牆蹲坐,所以肯定是他先入為主。


    我懷念你,非智能手機。


    案發後2小時30分左右,“瀟湘會所搶劫案”臨時辦案中心“你前後一共見到了幾名歹徒?”薑明問。


    “兩個。一個早先就在主宴廳裏看守著一群人質,另一個就是把我胳膊打脫臼的基友。”戴世永認真想後說。


    “基友?”


    “哦,嗬嗬,”戴世永笑笑,“開個玩笑,兩個男的在衛生間折騰,不是基友嘛。”


    薑明想說:“你正經一點!”但看到他綁著吊帶的胳膊,忍住了指責。從戴世永剛才的陳述,顯然他是個說話比較隨便風趣的人,不像謝一彬那樣存心找茬存心別扭,太認真也沒有必要。


    巴渝生問:“你進主宴廳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瀟湘主樓的大廚?”


    戴世永想了想說:“我主要注意到兩個人,兩個穿製服的人,一個大個兒,穿保安製服,坐在牆腳渾身像在打擺子,腿上一片血跡,也沒包紮,我說:‘你們搶劫歸搶劫,應該有點人性,給傷員包紮一下。’結果又被那基友踹了一腳。最後,還把我和那保安用手銬鎖在一起,我的右手戴一個手銬圈,保安的左手戴一個手銬圈,保安的右手,還和那位前台小姐銬在一起。這些人搞後勤、采購和物流應該不錯,挺會高效利用資源的。”


    “還有一個人,上了點年紀,穿著一身白衣白褲,廚師製服,他蜷在地上,一動不動,乍一看跟死了一樣,兩個手都戴著手銬,是你們說的大廚嗎?旁邊還有兩個穿白衣白褲的,一個比一個年輕,肯定不會是大廚。”


    巴渝生說:“好,請你繼續說。”


    “然後,他們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他們在桌上挑挑揀揀,挑了一個手機,讓一個服務生打電話報警。我當時心裏想:哇,今天是不是遇見兩個從安定醫院逃出來的病人啊?哪有劫匪主動報警的?不過,我立刻覺得這個想法很幼稚,我顯然沒有犯罪經驗——這兩個劫匪報警,當然是有目的的,就是為了造成一個人質危機,然後向政府敲竹杠,提條件,電影裏不是經常有嗎?”


    “再往後,等警車呼啦呼啦地開來了,大喇叭也開始勸降了,他們又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讓梁小彤發短信給警察,短信內容我沒看到,但聽到他們提到‘談判’。可是,說談判他們也沒談,一屋子的人都在幹等,也不知道在等啥,直到後來才明白,他們在等一個叫那蘭的女同學。”


    薑明說:“你談談那蘭和他們談判的內容,他們打算提什麽樣的條件?”


    “這個真的不知道了。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麵牆蹲著,後麵宴廳裏發生什麽事都靠偷看,一旦被發現還會挨一腳。不過我可以聽見那蘭在勸他們放棄投降,說一定會努力給他們加分,還問他們有什麽條件,她可以代為傳達。一個匪徒說:‘我們其實什麽都不要,或者說,我們要的東西,就怕哪兒都得不到,所以才會鋌而走險。’那蘭沒話說了。真不能怪她,我也聽得雲裏霧裏的。後來,其中的一個匪徒,那個打傷我的家夥,帶點南方口音的,領著那蘭到主宴廳的小包間裏,壓低了聲音談話,說什麽誰也聽不清。”戴世永低下頭,渾身抽搐了一下。


    “你怎麽了?”巴渝生問。


    “沒什麽,沒什麽。”戴世永深吸一口氣,又長吐一口氣。“好吧,我實話說,有情況,我是想到之後發生的那一切,心有些慌亂。”


    三個警官都沒做聲,沒有追問,他們在給前三位人質做筆錄的時候,遇到過類似的情況:他們講到最後那一刻,引起爆炸和大火的那一刻,都呈現出遠未平息的震驚和惶恐。顯然,那一幕不堪回首,那一聲爆炸是所有在場者的集體瀕死體驗。戴世永雖然口若懸河、玩笑連篇,講到那最後暴力驚悚的一幕,仍不能平靜超脫地回顧。


    “戴向陽……他要自殺。”戴世永又深吸了一口氣,“還要拉著我們這麽多人一起去死。”


    詢問室裏再次沉默。


    然後繼續戴世永的獨白:“你們一定想,我這個人很刻薄,對不對?對一個死去的無辜受害者、對一個我口口聲聲喊‘叔’的家夥,下這樣的論斷,毫無證據……他為什麽會死,我為什麽說他是自殺?其實你們仔細想想,說不定也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早些時候我和他在宴席上聊天談業務、可能的合作項目等等這些生意場上免不了的話題,我一直在觀察他的反應。我承認,我有察言觀色的優缺點,這個我理直氣壯,因為察言觀色……你們知道察言觀色的言,可以是顏色的顏,也可以是語言的言吧?不管哪個yan,在我這裏都貼切,察言觀色是搞銷售的基本功之母,很多時候,一筆生意是否談成功,關鍵就在銷售者察言觀色的能力,對時機的把握……”


    薑明有些不耐,打斷道:“戴先生……”


    “抱歉,我扯得遠了點,我想說的是,因為那頓飯的目標就是要鎖定和鑫遠集團的合作,贏得戴向陽的信任和賞識,所以我一直格外仔細地觀察戴向陽,看他的麵部表情和眼神,聽他說話的態度,揣測他對未來合作的興趣,結果呢,你們猜猜,我看到了什麽?”


    巴渝生說:“我們時間比較緊,也希望能盡快結束,讓你多得到一些休息,你就直說吧。”


    “好。”無論怎樣對戴世永察言觀色,他沒有顯露一點不悅。“我看出了疲憊,這是正常的,集團老總,不疲憊那就是不敬業;還看出了對我那些業務介紹的興趣,這也正常,我對自己的嘴皮子功夫還是比較有信心的;但看出最多的,是一種木然,一種對生活、工作、眼前的美酒佳肴的冷淡,仿佛這些東西真的都是浮雲。他眼睛裏甚至有種悲哀,好像他預感到這一切都會在半個小時後灰飛煙滅。”


    “這個……我相信你的觀察力很敏銳,但僅僅靠眼神和臉色,很難作為……”巴渝生不知該怎樣打消他積極的想象力。


    “是,這些不能作為證據,但還有他的說話。我剛才不是說他對我們今後的合作很感興趣嗎?他會在自己的會所開張第一天抽時間‘接見’我這樣一個小商販,正是表明他的確感興趣。可是他談到將來,不止一次說‘衛平會將鑫遠’怎麽樣怎麽樣……鄢衛平是他侄女婿,你們肯定已經知道了;或者說‘我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不過衛平和鑫遠’如何如何。乍一聽,好像隻是在暗示鄢衛平是鑫遠集團的接班人,這個其實誰都知道,但稍微仔細想一下,為什麽會等不到那一天?為什麽要將自己和鑫遠集團割裂開?我當時絕對沒有任何深入的想法,但結合了他後來的行為,很明顯他是在暗示自己將不久人世,他在餐桌上談業務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尋死的打算,他原先的打算是什麽大概誰也不會知道,隻不過今天這突發的搶劫事件,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


    三位警官不置可否,薑明問:“那你具體描述一下,戴向陽做了些什麽。”


    戴世永喝了口水,仿佛陷入沉思,說:“從哪兒講起呢……有一個劫匪和那蘭在小包間裏談判,”他仰頭望著天花板,顯然在努力回憶,“談了不知多久。我麵對牆蹲著,因為脫臼了,肩關節痛得我感覺自己半死不活的,突然背後一陣混亂,愣把我吵清醒了——嘩啦一聲,宴廳裏的一扇玻璃窗粉碎,不被吵醒倒奇怪了。我回頭看的時候,戴向陽和鄢衛平已經向另一個劫匪撲過去,先撲了幾下被他躲過去,最終還是把他撲倒了。當時宴廳裏亂了去了,所有人都在呼叫,我聽見戴向陽在叫——這是我為什麽說他想自殺——‘你他媽的不是有槍嗎?你怎麽不開槍呀?有種你打死老子!’”


    巴渝生忍不住和薑明互視: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在你繼續講下去之前,我隻很快地插問一句,假設你關於戴向陽自殺傾向的判斷正確,在劫案發生之前你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字裏行間,他有沒有暗示為什麽想輕生?”巴渝生記得那蘭在一次為市局做谘詢的時候曾提到過,任何有自殺意圖的人,都會有前兆,都會暗示、甚至挑明那些令自己憤懣想不開的原因,至於身邊的人是否有足夠的洞察力觀測到前兆,那就是另當別論。戴世永既然在回想中感覺到了戴向陽的自殺意圖,是否能進一步發掘令戴向陽放棄生命的緣由?


    戴世永摸著從肩頭垂下的吊帶,想了一陣,搖頭說:“戴向陽這個人,和我太不一樣了,大概真的是薑還是老的辣,他不像我口無遮攔,該說的不該說的不過腦子就流出來了。你看我和他聊了一個小時,我把祖宗三代的底都翻出來了,他卻很少講自己的事,不講自己的發家史,不談家庭成員,更不會講自己的心理問題。”


    巴渝生說:“既然講到心理問題……下麵這個問題,需要你的回顧,但會是很艱難的回顧,希望你能有心理準備。請你談談你看見的爆炸場景。”


    前麵幾個筆錄對象講到爆炸時,都表現出一定的含混性,沒有人主動具體描述那一致命的場麵。巴渝生完全理解,覺得無可厚非。目睹爆炸瞬間的人被動地得到了一個永難抹去的噩夢,一個會糾纏他們一生一世的恐怖畫麵。爆炸發生後不過一兩個小時,幸存者們自然想將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徹底從大腦皮層上刪去,怎會有人願意再次憑記憶勾畫那血腥場景呢?


    最有可能幫助我們的,隻有這個口若懸河、無遮無擋的青年商人。戴世永低下頭不作聲,好一陣後才抬起頭問:“非要談……那個嗎?”“對我們了解案情很重要……要不,我們問幾個問題,你盡量回答,好不好?”巴渝生問。戴世永點頭說:“這樣……好一點。”“爆炸時,和爆炸後,你有沒有機會看清傷亡的情況。”巴渝生問。戴世永再次深吸氣,頭飛快地高頻晃動了幾下,再吐出那口氣,說:“血肉橫飛。”臉上的血色不知何時已經褪去。十餘秒鍾的沉默後,薑明問:“能不能再具體一點,死亡和受傷的情況,多少人傷亡,都有誰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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