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沒有給徐夫人晚上寫《烹鵝貼》的機會,因為大戟寧峨眉在黃昏時分便帶一百鳳字營輕騎奔赴穎椽縣城。


    中間似乎跟東禁副都尉唐陰山一夥武軍起了衝突,起因是遙望輕騎臨城,唐陰山讓守衛門吏提前關閉城門,傳言寧峨眉並不出聲,隻是抽出背負大囊中的十數枝短戟,一枝一枝刺入城門,轟然作響,東禁副都尉在寧峨眉射完最後一枝短戟前,終於示弱打開城門,一百輕騎縱馬而入,寧峨眉卜字鐵戟隻一戟便將自視武力不弱的唐陰山挑翻下馬,大戟抵住東禁副都尉胸口,讓其無法動彈,辱人至極。


    與世子殿下會合後,一同離開穎椽縣城,城內文官之首鄭翰海抱病不出,唐陰山一眾顧劍棠舊部噤若寒蟬,不敢露麵,唯有一座宅子被掀得雞飛狗跳的三郎晉蘭亭苦著臉送到城門,望著世子殿下佩雙刀騎白馬的瀟灑身影,再無意間瞥見身邊那位強硬要求送行的夫人,看她眼神恍惚,似有不舍,懼內的晉三郎一腔胸悶憋得難受,恨不得扇她兩耳光,可惜這位夫人是雍州首屈一指豪族徐氏的嫡出,他哪敢動手,便是說話語氣也不敢稍稍說重了,她沒能給老晉家帶來子嗣,晉蘭亭都得捏鼻子忍著,甚至連床笫紅帷裏的事,同樣是苦不堪言,一些個夫妻情趣姿勢兒,都得由著她怎麽舒服怎麽來,至今連一次老漢推車都沒享受過,次次要那最是費勁的老樹盤根,可憐晉三郎體弱無力,好好的閨房樂事成了一件苦差,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這種悲憤,能與誰說去?


    那邊晉家老宅,差不離的風雨淒慘,老太爺在和本該躺在病榻修養的雍州薄曹次從事鄭翰海坐在一座寧靜小軒,幾名年幼美婢伺候著揉肩敲腿。兩老相對無言,兩族是穎椽關係最結實的世交,若非如此,鄭翰海也不至於費盡心思將世子殿下迎入三郎私宅,可惜現在看來與北涼王府那邊屁點大的香火情都沒到手,反而惹了三郎兩次昏死,桃樹被砍,白鵝被烹,連數量不多的蘭亭熟宣都被收刮一空,還有那兩位夫人被調戲的隱情,鄭翰海通情達理,也不埋怨世侄三郎對自己有怨言。


    鄭翰海苦笑道:“本以為大柱國那般聰明絕頂的人物,世子殿下再不濟也是懂些人情的年輕人,唉,這次是我畫蛇添足了。”


    這次交由鄭翰海數百金去打點雍州官場的晉家老太爺推開了一名婢女的纖手,揉了揉太陽穴,歎息道:“如果隻是破費點金銀,小事而已,可我們大張旗鼓擺出親近那位世子殿下的陣勢,惹來穎椽那幫武夫的心中不快,也是小事,可那些個與大柱國不對付的州牧刺督都冷眼瞧著我們的笑話,這下子,說到底,還是我這個頭昏眼花的半死老頭子一意孤行,想賭一次,卻連累瀚海你了。本來你這薄曹主事的位置,有無還在五五分。”


    鄭翰海做官數十年,晉家出錢出力從不手軟,幾次功虧一簣,他對於主事一職早就被逼著不得不去看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鄭翰海已跟著老太爺走錯了一步,卻不能再錯一步,臨老了還要跟財大氣粗的晉家生分起來,於是忙不迭搖頭笑道:“晉老,這話說重了,瀚海可以保證告老還家前定要保世侄三郎一個錦繡前程,酒泉郡老太守範平的次子,早就盯上我這個小小薄曹次從事的位置,我給他便是。範平是我們河陽郡新任太守朱駿的授業恩師,三郎不缺才華,隻要有人賞識,定可平步青雲。”


    晉老太爺欣慰道:“瀚海有心了。”


    昨日出城三十裏淋了一身雨的鄭翰海手指敲擊桌麵,看了眼身邊幾位婢女,老太爺心領神會,將這幾個年紀隻夠做他曾孫女的鮮嫩丫鬟揮退出幽雅小軒,鄭翰海這才低聲道:“晉老,這些年顧大將軍將麾下舊部陸續安插在雍泉兩州,隱隱形成合圍之勢,我們都看在眼裏,隻是不說話而已,加上張首輔與北涼那位交惡,現在那位在這個點上進京,是否有玄機 金屬戰神sodu?晉老眼光獨到,看人從不偏差,自然比我看得更遠,能否指點迷津一二?”


    老太爺沉聲道:“這事不能說,說實話也看不透,北涼這位的做人行事,實在是……罷了,這棵大樹不是我們想攀附就能攀上的。”


    鄭翰海跟著沉默下去。


    老太爺突然笑道:“我看不管大勢如何看著不利於北涼,都莫要小覷了,那唐陰山也算是顧大將軍旗下一員猛將,對上了北涼四牙之一的寧峨眉,又如何?一戟而已。”


    鄭翰海想起這一茬,心情好轉不少,北涼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壞與他們都關係不大,倒是這些個上柱國兼武陽大將軍顧劍棠的唐陰山們,在雍州實在是過於氣焰跋扈,對地方士族毫無敬意,著實可惱。


    第二日。


    晉家老太爺正在書房臨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傳遍的《吳太極左仙公青羊碑》,鄭翰海顧不得儀態,慌亂闖入,驚喜喊道:“晉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爺少有見到鄭翰海如此失態,也被勾起了興致,擱筆問道:“何喜?”


    鄭翰海抹了把汗,賣了個關子,興奮道:“老太爺知道那被世子殿下綽號祿球兒的褚祿山?”


    老太爺心中一陣抽緊,在涼雍泉三州十數郡,褚祿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說起惡名,這體肥如豬的祿球兒隻比人屠徐大柱國稍遜一籌,好喝婦人新鮮奶-水,在軍中動輒剝皮殺人,春秋亂戰中這頭肥豬雖不是殺人最多的北涼凶神,可幾乎所有北涼最隱蔽的破爛損德壞事,徐驍都願意交由這名義子去操辦。東越西蜀亡國,被這頭祿球兒殘害的皇宮嬪妃何止十幾人?據說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間都被他折磨致死!見慣沉浮的老太爺都已經額頭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氣,隻要跟祿球兒有關,怎會是喜氣的事,鄭翰海是昏了頭嗎?!


    鄭翰海看到老太爺異樣,一下子驚醒,不敢再拐彎抹角,哈哈笑道:“晉老,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祿球兒帶著新任太守朱駿,到了三郎宅子那邊,知道嗎?!三郎連升兩級,要去京城做黃門侍郎!”


    老太爺懵了,三郎這輩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為官,能做猶在小黃門之上的大黃門更是清流士子莫大-榮耀,大小黃門,這可是將來入閣做大學士必經的一塊墊腳石。當今首輔張巨鹿,自詡是老太傅門下走狗,可不就是在大黃門這個清貴位置上整整蟄伏了十六年嗎?!上陰學宮士子入京,曆來首選便是大小黃門,三郎何等幸運,竟然一下子便跳入了被譽為小龍閣的福地?老太爺驚問道:“當真,此事當真?!”


    鄭翰海呼出一口氣,緩緩笑道:“任命雖還未下達,可那祿球兒說了,大柱國已經寫了舉薦,是大柱國親筆!”


    老太爺一拍大腿,“此事定了!大黃門已是我家三郎囊中物!”


    天底下誰敢忤逆極少舉薦官員的大柱國?


    皇帝陛下?


    老太爺不願也不敢去深思。


    晉蘭亭宅子湖畔,三郎晉蘭亭匍匐在地上,泣不成聲。


    這位雍州自視懷才不遇的士子官員眼前站著兩位體型天壤之別的大人物。


    眯眼微笑的褚祿山。


    以及神情緊張的河陽太守朱駿。


    祿球兒慢步離開宅子,艱難上車,咦了一聲,轉頭對恭敬站在一旁的朱太守笑道:“聽說府上有一名美妾才為朱大人生下一位麒麟兒,想來奶-水很足。”


    堂堂太守朱駿麵如死灰,喉結蠕動,低頭咬牙道:“懇請褚將軍隨我一同回府。”


    不料祿球兒哈哈大笑,卻是徑直爬上了車,說道:“算了,這趟出門是為世子殿下辦事,顧不上這點美味了。”


    朱駿望著馬車揚起塵土,北涼鐵騎震蕩出城,身體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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