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菩薩被那地龍翻滾一劍撞出城外,徐鳳年也隨之出城暫時占據主動,恰似一場涼莽攻守戰,拓拔菩薩攻城,徐鳳年守城。


    最終徐鳳年還是忘了拎上兩壺酒。


    城中千餘劍,在再次將拓拔菩薩撞出城後,隻剩下百餘把,在徐鳳年身邊如同兩條蛇咬尾,呈現出兩個平行的圓圈,拓拔菩薩想要近身廝殺,就要先越過這兩道水流洶湧的“護城河”。拓拔菩薩身形站定後,沒有急於找回場子,視線隨著那兩個劍圓輕輕轉動,他拍了拍胸口塵土,片刻之後,拓拔菩薩一腳向前踏出,與此同時,其中與徐鳳年等腰高的那條劍河瞬間擴張出去,但是徐鳳年卻是望向頭頂,與胸口齊平的第二條劍河隨之傾斜,擋在徐鳳年身前,下一刻,拓拔菩薩身影果真出現在徐鳳年頭頂,五指張開,精準握住劍氣激流中的一把充當陣眼的關鍵長劍,當這條長河劍陣為之稍稍凝滯的瞬間,拓拔菩薩順勢一劍刺下!


    徐鳳年一手負後,身前一手輕輕抖袖,四十多把飛劍劍身%頂%點%小說 上浮現出縷縷紅絲,像是爬滿細如針線的赤蛇,在拓拔菩薩陷陣且破陣後握劍刺下的時候,徐鳳年輕輕向右橫移兩步,以氣駕馭四十多柄飛劍縈繞到拓拔菩薩身後,然後伸出身後那隻手,躲過了那當頭一刺,一掌按在雙腳尚未落地的拓拔菩薩胸口,手掌往後一推,把拓拔菩薩推出去十多丈遠,在此期間,拓拔菩薩的後背不斷撞擊在四十多劍的鋒銳劍尖之上,飛劍碎裂聲響震動好似山崩地裂,那些密密麻麻纏繞於劍身上的紅蛇更是化作齏粉。


    對戰以來占盡先機的徐鳳年臉上沒有半點自得之色,視野中,接連三次被擊退的高大男子衣衫完整,要知道他已經用近似硬抗的姿態接下一線劍、地上劍和最後那一記推掌帶來的五十餘劍尖吐鋒芒,這便意味著自己先後三次劍氣都未能絲毫破開此人的罡氣。當然,徐鳳年也遠沒有到傾力而為的階段,雙方都像是在下著謹慎內斂的“試應手”,既然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那就慢慢磨,隻不過尋常武夫打擂台相互試探,雙方都喜歡繞來繞去兜圈子,半天也打不出一拳,徐鳳年和拓跋菩薩作為四大大宗師之一,這種程度的小試牛刀,想必足可稱為驚世駭俗了。


    拓跋菩薩還握著那把不知是城內哪位劍客的佩劍,低頭望去,劍身上猶有紅絲縈繞飛旋,既是徐鳳年留下的浮遊劍氣,也是當初離陽韓貂寺指玄殺天象的獨門絕學。拓跋菩薩握劍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寄生於長劍的細微赤蛇發出一陣顫動,瞬間灰飛煙滅。拓跋菩薩沒有直接震斷長劍,而是輕輕拋還給徐鳳年,這個無言的動作,自負至極,你徐鳳年跟離陽兩輩劍神李淳罡和鄧太阿都有交集,如今劍意劍術兩途都堪稱當世巔峰之一,那你就盡情施展好了,我拓跋菩薩都接著便是。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散去兩條劍河,百餘劍落在兩人四周遠處,剛好在地麵上插出一個大圓,仿佛是一座雷池。


    徐鳳年身前隻剩下那把拓跋菩薩拋擲過來的長劍,懸停在肩頭一側,劍尖直指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扯了扯嘴角,終於不再是以氣馭劍,總算值得你親手握住劍柄了嗎?好大的架子啊。


    徐鳳年笑了笑,抬起手臂握住那把長劍,但沒有做出情理之中該有的任何起劍勢,而是握劍之時就已出劍。


    劍氣迸發,氣貫長虹。


    粗如蛟龍大腰的一抹劍氣直衝拓跋菩薩麵門,後者五指張開,輕描淡寫拍在氣勢洶洶的劍虹之上,渾厚劍氣在他身前炸開,絢爛無比。刹那之間,拓跋菩薩雙腳紮根大地,身軀向右傾斜,欲倒而不倒,一道光影在他原先站裏位置的心髒處一閃而逝,在百丈外綻開一聲雷鳴轟響。原來是徐鳳年丟出了那把長劍,人即弓,劍作箭。當時徐鳳年奔赴青蒼城以西跟劍氣近黃青廝殺前,柳珪大軍曾經用床弩大巨矢阻截那道紫氣東來,其矢號稱具有“劍仙一劍”的滔天威勢。年少讀書時看到詩論有言,得其形不如得其勢,得其勢不如得其韻,故有以形寫神方可氣韻生動一說。徐鳳年自然未至儒聖境界,但是在遇見軒轅敬城、曹長卿和謝觀應後,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書中不止自有顏如玉黃金屋書千鍾粟,更是書中自有天象境!


    在拓跋菩薩躲避那一“箭”的時候,前往雷池邊緣,迅速從地麵上拔出一劍,掄臂畫出一個半圓,又是丟出一劍激射拓跋菩薩,一箭之力,距離那陸地神仙一劍,雖然氣韻和勁力都稍遜一籌,可是架不住徐鳳年“出劍”快而頻繁啊!不去管這一箭是否落空,拓跋菩薩是否躲閃,徐鳳年隻管像個秋收莊稼的勤懇老農,一把把劍拔出,手臂拉出一個半圓,一根根箭射出,徐鳳年知根知底,這等隻是粗胚子的仙人飛劍,別奢望什麽千裏取頭顱,對付拓跋菩薩,想要造成一定殺傷力,不能超出八十丈,拓跋菩薩所在雷池圓心位置,剛好在這個射程之內。拓跋菩薩既然擺出了心甘情願當箭靶子的姿態,徐鳳年可一點都不介意讓這家夥陰溝裏翻船,鬧得灰頭土臉。


    百餘仙人劍,串成連珠箭。


    拓跋菩薩果然沒有刻意脫離雷池,在躲過了六十多把地仙一劍後,大概是泥菩薩也有了幾分火氣,之後三十多把快如電光的飛劍竟是大多都給他一拳拳砸爛,隻是最後兩劍僅是被他砸偏,而徐鳳年也一口氣用光了所有“箭矢”,兩人位置大致不變,徐鳳年依舊背對城池,拓跋菩薩依然麵朝城門。徐鳳年丟劍的那隻右臂輕輕顫抖,但是他沒有去揉手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跟拓跋菩薩不約而同地換上一口氣,但是兩者煥發新氣的時機雖然一模一樣,可拓跋菩薩仍是快上那不易察覺的一線,看似忽略不計的一線之隔,在武評大宗師的搏殺之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別!


    當武人躋身天象境界後,如架大梯,共鳴天地,又如江河連海,照理說隻要有換氣的機會,氣機便可源源不斷從天地之間汲取,這便是古書上“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說的真正隱晦緣由。但是同為天象境或者甚至天象之上的對戰,哪怕可以換氣,人的境界可以超凡入聖,但終究仍是凡胎**的七尺之軀,體內積蓄畢竟有限,損耗往往依舊多餘補充,這也是為何徐鳳年要用吳家劍塚“心之所向,劍之所致”的秘術飛劍作為此戰起手,是要拿自己的意氣來換取拓拔菩薩的氣機和體力。


    但很可惜,先前三劍加上第四次握劍造就的百餘仙人劍,拓拔菩薩的第一口氣新舊交替的速度,仍舊是要快過於他。


    徐鳳年迅速抬臂橫肘擋在額頭,下一刻,他整個人就倒撞向城牆。


    他沒有後背撞靠在高大城牆上,在撞飛過程中轉變姿態,雙腳“落地”,在觸及牆麵後疾速彎曲,以此卸掉那股蠻橫勁道。


    徐鳳年就那麽蹲在牆上,腳下是一張龜裂如蛛網的牆麵。


    徐鳳年沒有就此退縮,雙腿猛然繃直,彈射向迎麵而來的拓拔菩薩。


    然後徐鳳年就被拓拔菩薩一拳砸回城牆,整個人都嵌入牆壁。


    這座西域雄偉城池,就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結果頭頂又是炸雷又是暴雨的,就沒個停歇,饒是飽經過風霜,也難免命懸一線了。好在那兩個世間武夫極致的罪魁禍首總算放過它,出城去了。但這陣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已經驚醒了滿城人,許多不怕死的好事者都循著聲響動靜趕到了城頭附近,隻是當膽子最大的那撥人試圖登上城牆就近觀看時,就給一股看不到的磅礴氣機撞翻在地,武藝不精內力不濟的四五人,渾身綻開鮮血,當場斃命,倒在血泊中。其餘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家夥,隻恨爹娘沒給他們多生兩條腿,顧不得擦拭從七竅源源不斷淌出的猩紅血跡,屁滾尿流地逃回城內,隻想著距離城頭那鬼門關越遠越好,這夥人滿臉血汙地跑在夜幕街道上,有如一隻隻夜遊厲鬼,嚇得後邊的好事之徒也趕緊打消那湊熱鬧的念頭。


    隨後這些狼狽家夥忽然聽到在頭頂一聲呼嘯而過,罡風裹挾之下,他們全部都雙腳離地飄蕩出去,重重摔在地麵上,生死不知。


    這等神仙打架,凡夫俗子不是那麽容易看戲的,就算想要隔岸觀火拍手叫個好,也得看有沒有那份運氣。


    原來是徐鳳年凹陷入牆體後,又給乘勝追擊的拓拔菩薩徹底砸出那座深厚牆壁。


    拓拔菩薩入城後,放緩腳步。


    你北涼要為中原鎮守城門,那就乖乖鎖在門內,還敢出城作戰?真當北莽百萬大軍是吃素的?


    難道你徐鳳年真當我拓拔菩薩是菩薩心腸?


    王仙芝在意江湖存亡,我拓拔菩薩從不是什麽江湖人,何須計較你徐鳳年能否給江湖延續生氣?


    拓拔菩薩望向遠方,終於開口,沉聲問道:“千劍已經用完,是繼續借劍?還是換刀再來?若是你能用出顧劍棠的方寸雷,或是春秋刀甲齊練華的招式,我不介意等你片刻,容你再換上一口氣。”


    顯而易見,拓拔菩薩是要拿離陽武林集大成者的徐鳳年,來會一會整座離陽江湖,所以他才會如此耐著性子接招挨打。


    徐鳳年在外城內城交界處的城門口外停下身形,不僅雙袖,整件袍子都納風雨而鼓蕩,肆意飄搖,似乎是以此抵消掉了拓拔菩薩的拳罡,未曾傷及體魄。


    拓拔菩薩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內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動,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勞,耳畔依舊響如撞鍾。


    一抹白光從爛陀山狂奔而來,在城外剛好聽到拓拔菩薩這番話,正是六珠菩薩的她臉色蒼白,她一路行來,一刻都不敢耽擱,竟是隻換了兩口氣,此時猛然站定,一把劍從手中高高拋出,她本想是交到那個西域夜幕上亮如螢火大星的年輕男人手中,隻是她已是強弩之末,一劍丟出後根本駕馭不住,沒能丟到徐鳳年身邊,而是軌跡扭曲地釘入徐鳳年身後的內城牆頭之上。至於手上另外那把刀,臉色雪白的她暫時是絕對丟擲不出去了。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把鑄造於大奉王朝的古劍“放聲”,怔怔出神。


    沒來由想起了年少時在梧桐院聽過的蟬鳴,後來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聽到的蟬鳴,還有最後一次在師父李義山生前,他拎酒去聽潮閣時聽到的蟬鳴。


    秋風肅殺,高高枝頭,寒蟬淒切。


    一層境界,世人嫌之嘈雜。


    二層境界,世人謂之悲傷。


    三層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聲,給人間!


    又有人有天有一次,在和自己在一棵樹下咧嘴笑著說了一句豪言壯語。


    如果有一天當你在江湖上,聽說有一個姓溫的絕世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徐鳳年沒有取下那柄名劍“放聲”,而是高聲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劍,請高高舉起!”


    城中有個叫司馬鐵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家族庫房,其中就有幾柄年幼時練劍用過的狹長木劍,她聽到這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後,下意識就抓起其中一把木劍,高高舉起,也不管那個人是否聽得到,扯開嗓子喊道:“這裏!這裏!”


    下一刻,木劍如得生命靈性,破開屋頂,脫手飛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親沒有騙我,原來真的是你啊!”


    然後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當時瞧著真的不英俊啊。”


    徐鳳年握住那把木劍,向拓拔菩薩走去。


    人間多惆悵,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劍!


    徐鳳年滿臉笑意。


    兄弟,你轉身離開的江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這一夜這一刻,滿城隻聽到一句話,“拓拔菩薩!我徐鳳年有一劍,學自中原劍客溫華。這一劍,請你出城!”


    他們沒聽說過什麽溫華,甚至不知道離陽江湖,但是北涼王徐鳳年和北莽軍神拓拔菩薩的兩個大名卻肯定如雷貫耳。


    那麽如果徐鳳年真的一劍迫使拓拔菩薩退出城,那個叫溫華的劍客,應該挺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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