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濃得有些可怕,庭院中的花木隱約可見。隔著霧氣,那些紅色的花仿佛脫離了枝幹,在空中盤旋飛舞。


    “今天真是適合下霧啊。”秦素秋閉上眼,紅色的蓋頭遮住了她的麵容。那霧中的飛花將作為她最後看見的景物,永遠留在她的腦海中……


    ※※※


    “姑娘!姑娘!嗚嗚嗚……姑娘啊……”銀兒放聲大哭著,她的丈夫怎麽也拉不起她來。


    自從銀兒那天被秦素秋趕走,匆匆離開妓院的她投奔到了自幼青梅竹馬的男子家中,男方怕事情再有變化,馬上帶她回到鄉下老家拜堂成了親。這期間銀兒雖然掛念姑娘,但以為她過門後安頓下來自然會找自己去見她的。誰知兩個月過去了,竟再也沒有了秦素秋的音訊。


    銀兒掛念得寢食不安,終於忍不住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城裏打聽消息。她來到王大人府上,剛說出秦素秋的名字,王府的家丁就喊著:“滾,滾,沒這個人!”將她趕了出來。又來到妓院,鴇兒也是橫眉豎眼,派人把她轟了出來。銀兒百思不解,這時妓院中一個原來和秦素秋交好的姐妹悄悄送給她一封信,這才讓她知道了真相。


    秦素秋早已死了。


    那天花轎抬到王府門口,看熱鬧的人在張燈結彩的宅門前哄鬧著要新娘子下轎,喜娘上前打開轎簾,見秦素秋端端正正地坐在轎中紋絲不動。喜娘說著吉利話,想把她攙下來,這才發現她早已渾身冰冷,停止了呼吸。


    掀開鮮紅的蓋頭,秦素秋蒼白的嘴角還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王大人又氣又惱,他早就聽說秦素秋身染重病,可是他執意買這個名妓,本來就是為了報複她幾次三番對自己的不屑和冷淡,想的隻是把她弄到手後好好教訓她,既然沒有什麽憐香惜玉之心,哪裏還管秦素秋是不是在病中,可是沒想到她病得這麽重,竟然會死在了花轎上。


    “死了也要進我的門!”


    在王大人的一聲吩咐下,幾個家丁將秦素秋的屍體抬進了大門,王家的人摘去了她所有的首飾釵環,剝掉了她的鳳冠霞帔,把隻穿著貼身衣物的屍體在花園中放了一夜,第二天才運了出去。


    這件事使王大人損失了兩千兩黃金,他心裏認定是妓院的鴇兒故意把個將死的人推給自己,因此時時派人到妓院生事。鴇兒雖然原本就有意在死之前把秦素秋賣掉,卻氣她不早不晚死在花轎上,她覺得自己和王大人一樣,也上了秦素秋的當,所以對秦素秋也懷恨起來,不但不去幫料理後事,反而命令妓院上下連她的名字都不許再提。


    知道事情的始末後,銀兒開始像瘋了一樣尋找秦素秋的遺體。


    她早就該知道姑娘是不會進王家大門的,從姑娘燒詩毀畫,從姑娘執意要自己離開時就該想到了……為什麽自己要走,她應該留在姑娘身邊,要死也和姑娘死在一起!


    半個月後,銀兒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才從王家的一個家丁口中打聽到,當時他們根本沒有買棺安葬秦素秋,而是將屍體抬到郊外,用草席草草卷起來埋在了亂墳崗上。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銀兒匆匆趕到亂墳崗。


    亂墳崗上荒草遍地,地上坑窪不平。幾條野狗在草叢中走動,因為吃多了死人,它們的眼珠子都是血紅的。因為埋在這裏的死人太多,後來的埋屍人挖坑時不小心挖深了,就會刨出舊屍體來。為了不費埋兩個人的力氣,埋屍人挖的坑越來越淺,結果這些埋得淺的屍體就被野狗野狐之類的動物挖出來享用了。


    在這種地方,即使把當時埋屍的那幾個家丁找來,也不可能找到秦素秋的埋身之地。


    銀兒哭得死去活來,直到她的丈夫把她扶了回去。


    小山岡上的亂墳荒塚,長草淒淒,狐嚎鬼哭中,就成了一代名妓秦素秋的最後歸宿之地。


    ※※※


    南羽送走今天的最後一位病人,關上了燈,又在黑暗中獨坐了一會,這才走出辦公室,隨口和走廊上來往的同事打著招呼,穿過繁忙的人群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最近天氣一直不好,接連下了幾天雨,然後空氣就一直潮濕悶熱。今天的天空死氣沉沉地陰著,但是風中已經有了一抹涼意。


    南羽站在醫院前的廣場上仰頭吹了一會風,喃喃說了一句:“要下雨了。”緩步向家的方向走去。本來即使不使用法術也可以乘車回去,但南羽就是喜歡每天這樣步行回離醫院三公裏的家,一路看著人類社會的百態。


    空氣變得越來越濕粘,天空終於不再沉默,雨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街上的行人紛紛取出了早就預備好的雨具。


    為了不太與眾不同,南羽也撐起一把傘。


    這是一把紅色的紙傘,竹做的傘骨,雨打在上麵發出與塑料傘、布傘顯然不同的聲響。也許有點不合時宜,但南羽一直改變不了隻撐這種傘的習慣。


    南羽拐入一條小巷,隨著人聲遠去,雨聲好像也大了起來。她緩緩地走著,低頭看著腳下積水的小路上留下的漣漪和流淌的痕跡,如果是青石路的話,就更像故鄉了……陳舊開裂的柏油路在腳下伸延著,逐漸出現了隨風招搖的青草,開著花的草地,伸展著枝冠的大樹……


    南羽收傘回望,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山野中。連綿起伏青山延伸到她腳下,變成了一個線條柔和的小山坡,坡下溪水潺潺,周圍的草地上點綴著無數野花,不遠處生長著幾株高大挺拔的樹木。時間是夜裏,天上月皓星疏,幾抹淡淡的雲痕抹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微風輕輕拂過夜空,帶著青草的芬芳。


    一棵鬆樹下擺著石幾石凳,一個人坐在那裏的。看見南羽後,那人遠遠地對她舉起了杯。


    “孟先生,好久不見了。”南羽還禮,緩緩走了過去。


    孟蜀還是老樣子,連那把劍都依舊斜靠在石幾邊。他伸手請客南羽入座,為她斟了杯茶,說:“今天月色不錯,忽然想請你一起賞月。”


    南羽一笑,她舉杯喝了一口,抬頭眺望長空,輕輕歎息一聲:“我已經許久沒有看過這麽好的月亮了。”


    孟蜀向空中無言地舉杯。


    南羽取出了一支玉簫,放在唇邊吹奏起來。簫聲清越飛揚,婉轉流暢,在夜空中飄蕩,微風吹過,簫聲忽然變得嗚咽淒切,斷續不能成聲。南羽停止了吹奏,歎息一聲。


    孟蜀喃喃道:“月色不可掃,客愁不可道。”他和南羽之間有種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彼此最能體會對方的心情。


    孟蜀歎了口氣,忽然站起身拔出了長劍,在草地上敏捷地舞動起來,同時高聲歌道:“青天有月來幾時?今要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月色如水,茶香嫋嫋,英武少年,長歌繚繞……眼前的一切把南羽的思緒慢慢拉回了遙遠的時空,遙遠的地方……


    ※※※


    風調雨順地過了幾年後,人們的生活中已經看不見當年災荒時的困苦。隨著人煙逐漸稠密,不但那些曾經被荒蕪過的田地重新恢複了生機,而且田地的範圍慢慢向外擴展,一些荒山也漸漸被開墾了出來。


    圓月當空,晚風送爽。小山岡下的田地中,兩個留在地頭小窩棚過夜的農人正坐在地頭閑聊。


    “今年看來又有好收成。”年紀大一點的農人敲著煙袋說。


    “嗯。”年輕的那個看來不愛說話,一邊答應一邊還在東張西望著。


    他的同伴用煙袋敲敲他的手,開玩笑地問:“亂瞅什麽呢?是不是約了哪家姑娘,嫌我礙事了?”


    “哪有的事,別亂說,讓我家的惡婆娘知道了剝我的皮!”嘴裏這麽說著,年輕的農人還是在不停地四處張望。


    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年長的農夫也被傳染了,也看了看周圍來,問:“你看什麽呢?”


    “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年輕的農人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這附近原本是一大片墳場,聽說前些年那場水災中死的人沒處埋,全埋在了這個山坡下,連墳頭都沒起。當年開荒地時候,從這下麵挖出來了上百具白骨。”


    “可憐呢,都是命苦的人,生前沒過上好日子也就罷了,死後還要曝屍荒野。”年長的農夫感歎著,他也聽過那件事。當時這塊地的地主不但沒有另外找地方掩埋這些白骨,反而命人全把他們拋在野外。


    “聽說從那以後這裏就不幹淨,常有人看見鬼火追人或者聽見鬼哭……上次許大哥來看地就被鬼壓,回去大熱大冷,折騰了好幾天才好。說真的,今天來守夜,我心裏真有點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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