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向家丁一揮手:“送艾官兒到後麵去,好好給他洗洗臉換件衣服,弄成這樣老爺回來看見成什麽話……還有,把那個死屍趕快處理掉!”


    “不許動我大哥,不許動我大哥……”張二狗馬上試圖帶走他的家丁撕扯著,可是他一個小孩子怎麽鬥得過兩個大漢,眼看就要被他們拉走,他把身子奮力墜在地上用體重來抵抗,一邊大聲叫:“大哥,你救救我吧……大哥,你睜開眼……救救我啊……大哥啊,大哥啊,你也不要我了……你們殺了我大哥,連我一起打死,我不想活了……”


    就在張二狗與家丁的糾纏之中,地上的張大狗忽然蹦了起來,一把奪過身邊一個家丁手中的棍子,向著趙大管家就是幾棍子打下。早已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趙大管家猝不及防之下,怎麽挨得起張大狗氣勢洶洶打下來的棒子,這些木棍是府上專門用來責打家奴的,不但材質堅硬,而且根根都被長年使用之下磨得十分光滑、稱手,平時管家都是指使著家丁們用它們一下下打在別人身上,這一次他自家親自品嚐了木棍的滋味居然一頭栽倒在地,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叫。家丁們見管家老爺倒地,頓時失去了主心骨,有的趕過去攙扶問候,有的愣了神呆在原地,張大狗趁著這一瞬間的空隙,抓過弟弟的手,竟然帶著他衝出了趙府的大門。


    隻聽身後趙大管家嚎叫著:“別叫他們跑了……”


    “快把他們抓回來!”


    “艾官少了老爺回來剝了你們的皮!”


    “快追!放狗追!”


    “……”種種嘈雜的聲音中,隱隱傳來了狗的狂吠聲,張大狗連路都來不及分辨,一股腦地向前衝去。


    ※※※


    張大狗後腦被打中之後昏倒在地,是弟弟的哭聲把他喚醒過來,當時的他隻感到頭疼欲裂,全身發軟,自己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是當他聽到身邊那些惡奴還是要把弟弟送去做人家的玩物,聽到弟弟聲嘶力竭地向自己哭喊求救,聽到弟弟小小年紀口口聲聲地喊著他已經不想活了時,也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了一股力氣,竟然從地上爬了起來,並且拉著弟弟逃出了那個可怕的大院。


    他拽著腿短力薄的弟弟毫無目的地狂奔,頭上、口腔、鼻孔……到處都在向外冒出鮮血,模糊了他視線和感官,而頭部的巨疼也使得他的神誌開始越來越模糊,他依稀覺得自己好象撞翻了幾十個攤子,還衝入了一個迎新的隊伍,驚擾了許多的行人。開始的時候身後家丁們的叫罵,犬隻們的咆哮還在身後不遠的地方,後來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似乎聽不到了。


    他用力甩甩頭,把血水弄得四濺,因為耳朵一直在嗡嗡的鳴叫,他不敢確定身後的家丁們確實被甩開了,也不敢確定他們會不會繼續追來,所以還是拚命地跑著,直到身邊的二狗哭著叫:“大哥,我再也跑不動了……大哥,咱們歇一歇吧……大哥……”這時張大狗才停下了步子。


    他用手抹著臉上的血,想看清自己身在何處,入眼全是冰天雪地,透過他眼上的血色看來,仿佛整個世界鋪上了一層血色的雪。身邊樹木叢生,也都蓋滿了積雪,樹幹生著冰淩,似乎是自己一口氣跑出了鎮子,跑到了山林中來了。回頭看見雪地上一路延伸來的兩串腳印和點點血跡,他心中大急,這樣一來他們不就可以順著腳印找來了嗎?不行,還要逃!此時的了神誌已經不是太清楚,竟然不顧弟弟的哭喊,一把把二狗扛起來,向著更深的山林逃去。


    越向山裏走雪積的越深,有的地方一腳踩下去甚至直沒到了膝蓋。個子矮小的張二狗從哥哥肩上掙下來,馬上就陷入了雪中,他連忙攀住哥哥的身體。這時他們周圍的環境出了大雪,已經全是高大的樹木,在無邊無際的樹之中,見張大狗還要往裏走,張二狗慌忙地叫:“哥哥,我們別再進林子裏了,我害怕。”


    張大狗終於停下了步子,低頭看著弟弟,他的衣服早就被血浸透,然後又被冷風凍成了一塊,頭發、眉毛、麵頰上全是紅色的冷茬,他的臉色煞白,目光渙散,開口含糊不清地問:“二狗,你冷不冷?”


    “冷……哥哥,我好冷,好餓,好累。”二狗哆哆嗦嗦地說。一陣狂奔之後一旦停下來,他才感到身上冷的難以忍受,牙齒格格地打著戰。


    張大狗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披在了二狗身上,二狗看著他裸露外麵的肩膀懂事地說:“哥哥,我不冷了,你快穿回去吧……你冷……”


    張大狗按著他說:“哥不冷,你先穿著,我去找找有沒有吃的東西。”說著邁步向樹林中走,可是剛走了兩步,身子一晃便倒在了雪地上。


    “哥哥,哥哥……”張二狗連忙衝過去想把他扶起來,可是拽了幾次都拽不動,隻好死力扶著他坐在一棵樹下,把衣服重新給他披在肩上,晃著他大聲呼叫。但是張大狗一動不動地躺著,什麽反應也沒有,張二狗一心以為他的哥哥還能象上次一樣,突然又爬起來,卻不知道這一次張大狗是真的停止了呼吸。他在趙府的時候已經受了致命的打擊,後來是因為想要保護弟弟的緣故,才憑著一股猛勁硬撐了起來。他帶著張二狗逃出了這麽遠的路程,傷勢不但沒有得到任何的治療,而且連血都沒有止,雖然他的體格強壯,可是現在也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終於支撐不住倒地不起了。


    張二狗還不知道已經與兄長天人永隔,他自從父母去世之後,一直與哥哥相依為命,在趙府的這一年多他更是把哥哥當作了自己的心靈寄托,隻要見到哥哥就可以得救,隻要見到哥哥,他就可以把自己救出那個牢籠,他隻是這麽想,卻沒想到逃是逃出來了,哥哥卻躺在了冰冷的雪地中,任他怎麽呼叫也不睜開眼睛。他抱住張大狗,向用自己的體溫給哥哥取暖,也許哥哥隻是因為把衣服脫給自己穿才凍昏過去的,暖和了哥哥就會醒過來了。到時候兄弟兩個可以一起來開這裏,回老家去。可是回去過種地勞作,一日三餐的平實日子……


    ※※※


    天漸漸暗了下來,冷風更加猛烈地在樹木間穿梭,發出淒厲的嗚叫聲,夕陽在山尖上掙紮般的閃動一下,驀地不見了,張二狗麵對著突然罩下來的黑夜,嚇得用力擠在哥哥身邊,雙手緊緊摟住哥哥的身體。張大狗的身體已經被凍的冰冷生硬,再也沒有半分的生氣。看著他默然僵硬的麵孔,就連張二狗也明白了,哥哥多半已經象父親、母親一樣永遠離開自己了。


    張二狗偎在哥哥身邊,又冷又餓又怕地過了一夜,幸虧森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嚎叫,嚇得他無法入睡,不然的話,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在林子裏睡著的話,也許他就無法在清晨睜開眼睛了。


    第二天,張二狗還是蜷縮在那裏不動,他已經失去思考的力氣了,即不打算想想自己下一步要怎麽辦,也不打算離開這個地方,雖然沿著在一夜的寒風之後還是依稀可辨的腳印他可以原路返回去,可是他並不想走這條路。他隻想呆在哥哥身邊,隻想這麽呆著,緊緊抱著哥哥的屍體。下一刻會怎麽樣他已經不會再去尋思了。


    一個孤零零的小孩子與一具屍體,這樣的事物在渺無人煙的森林中,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很容易就成為獵食的目標。


    又是陰雲密布,寒風呼嘯的一天。老天似乎還嫌樹林之中已經齊膝的雪還不夠深,還要再降下一些來。


    一隻灰黑色的狼從樹林中慢慢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一共十幾隻野狼從樹林深處緩步而出,用它們浸著血色殺氣的陰寒目光看著雪地上的兩個“肉體”。天寒地凍的季節中,任何生物想在野外生存都十分地不容易,即使這些有著利爪與尖牙的野獸,也不得不在饑餓中苦苦掙紮,乞求可以熬過嚴冬。狼群被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道吸引,一路找到了這裏,果然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美食,已經餓了數天的它們並不急躁,在頭領的指揮下慢慢拉開隊伍,向著一大一小的“肉食”包圍過來。


    自打看見狼群開始,張二狗已經嚇得傻了,哪裏還想得到反抗——即使想到了,叫他一個赤手空拳的小孩子,拿什麽去反抗餓狼。


    “哥哥,哥哥,救命啊……救命啊……狼來了……狼來了……”孩子淒厲的叫聲中,頭狼發出了一聲瘮人的長嚎,四周的狼群向前奔來。


    它們的直覺與靈敏的感觀已經告訴了它們,那個大一些的個體已經死亡,所以對它們一點威脅性也沒有。而那個小一些的似乎也沒有什麽反抗的能力。雖說如此,狼群依舊保持著警惕與防範,人類食物並不是它們習慣的獵物,畢竟這種生物太危險,太狡猾了。


    頭狼第一個撲向張二狗,輕而易舉地把這個小小的人兒撞飛出去,落在了狼群之中。張二狗看到環繞自己的是一隻隻張著血盆大口,露著尖利的獠牙,眼中閃著幽光的惡狼時,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雙手抱著頭大叫:“哥哥……它們要吃我了,救命啊……哥哥,哥哥……”


    頭狼走過來,向著張二狗的咽喉張口咬下去。


    就在狼口中噴出的熱呼呼的腥氣已經噴到二狗的臉上,使他絕望地閉目待死的時候,一股奇特的氣息傳來使頭狼停止了動作。感覺敏銳的狼群全部扭轉方向,看著那股怪異地氣息傳來的方位,頭狼用爪子按著張二狗,喉嚨深處發出了野獸感覺到危險之後特有的低吼聲。


    隻見地上那具原本已經僵直冰冷的屍體正在活動著四肢,最後竟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他的臉上依舊滿是死亡的顏色,還掛滿了血與雪水凍結成的冰茬,肢體用僵直的方式擺動著,幾乎是用雙腳跳動著向前行來,但是這種方式之下他的速度依舊不慢,幾下跳躍就到達了狼群的麵前。他的雙眼的眼珠也被凍上了一層薄冰,在冰膜之下,那血紅的眼珠轉動著,嘴唇微微露出幾顆尖利的獠牙,正對著狼群,發出與它們相仿的咆哮聲。


    一隻離他最近的狼麵對他的逼近,竟然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然後又在首領的吼叫聲中,壯著膽子向他走去,隻聽一聲慘嚎,那隻狼被他一把抓住,直接砸在了雪地上。隻見他的手臂上下揮動,一隻大狼在雪地上連連摔打,弄得積雪四濺。要不是地上的雪層鬆軟,估計這幾下就要了這隻狼的命,不過即使這樣,等這隻狼被他丟開的時候,已經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了。其他的狼發出長長而淒厲的叫聲後,居然都夾著尾巴,轉向身向森林深處跑去。眼前這個怪物的身上,帶著一種令野生動物不願與之接觸的氣息,那種與死亡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接地作用於動物們的神經,令它們下意識地回避。


    隻有狼群的首領依舊守在張二狗的身邊,不甘心地發出一聲聲咆哮,已經餓了幾天的它無論如何也不甘心放棄這到口的美食。它向來是森林中的強者,所以即使麵對這樣的怪物,他也不願意退卻。


    “嗷……”隨著頭狼的一聲吼叫,它象閃電一樣朝著眼前的對手撲了上去,並且準確地一口咬住了對方的咽喉。這樣的攻擊是它的拿手好戲,隻要被它這一招咬中的獵物,從來沒有一個能夠逃脫做它食物的命運。可是今天,頭狼一直以來在生存中磨練出的經驗卻失去了效用。它的牙齒明明已經陷入了對方的皮肉,卻感覺仿佛咬中了木頭一樣,又硬又韌的咬不進去。這時他用雙手抓住掛在自己身上的頭狼的兩條後腿,用力向外一分。頭狼痛號一聲,居然沒有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撕成兩段。但是這一來頭狼也不得不鬆開了口,遠遠躍出去,衝著對方伏低身體,作出隨時會攻擊的姿態。


    這一次他先沉不住氣了,畢竟頭狼有著豐富的戰鬥經驗,而他憑借的隻是本能。他向著頭狼邁上一大步,一拳就打了下去。頭狼敏捷的躍開躲避,順勢在他的腿上抓了一爪,帶下了一大塊皮肉。他猛地回身又是一拳,頭狼再次閃開。


    一“人”一狼再次對峙,頭狼圍著他轉了幾圈,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再鬥下去,轉身用跛跛跌跌的步子逃進了樹林。


    他也沒有追趕,一把抓住地上那隻唯一無力逃走的狼,對準它的咽喉,用與剛才的頭狼幾乎一樣的動作,一口咬了下去。在旁邊看著已經嚇傻了的張二狗目瞪口呆地聽著他的喉中響起了“咕咚”“咕咚”的吞咽聲:“哥哥……”看到哥哥居然在喝狼的血,張二狗顫聲叫出來。


    他聽到聲音,放下手中還在掙動的狼屍,嘴角滴著血看向二狗,目光中流露出來貪婪的食欲。


    “哥哥,你受傷了!”張二狗在他轉過身來之後發現他的咽喉上有兩排牙印,嚇得大叫了起來,說完撲了過來,踮著腳把雙手伸向他的傷口,想用自己的手為哥哥捂住那可怕的傷口。


    他口中低沉地發出咆哮,可是張二狗沒意識到他的異樣,依舊帶著哭腔說:“哥,怎麽辦?你受了傷了,咱,咱們回去找醫生吧……我不怕被他們抓回了……哥,咱們先去治好你的傷……”


    他本來腦海中隻有“食物”這一個念頭,也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人類比狼好吃,“吃了他”“吃了他”這樣的念頭一直在他的腦海中打轉,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無法向對方咬下去,當二狗主動撲到他身邊時,眼淚流在他身上時,他的目光中的凶惡已經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哥哥,你沒事就好了……”張二狗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從他的傷口上抹下鮮血,大喜過望地說,“我還以為你死了……我還以為連你也不要我了……”說完一頭栽倒了地上。饑寒交迫的疲憊,遇見狼群的驚嚇,哥哥死而複生的狂喜,這一切交集在一起,令這個年幼的孩子再也撐不住了。


    他低首看著這小小的身軀,似乎思考了許久,然後在陽光透過雲層照下來之前,一隻手拖著狼屍,一隻手拖著張二狗,走進了更加濃密的森林深處。


    ※※※


    張二狗哆哆嗦嗦地從自己身上披著的哥哥的衣服中翻出了火石,收集枯枝點起了一堆火,並且拖過狼連皮帶肉在火上烤著。他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大樹洞中,哥哥抱著膝蜷縮在樹洞的角落,而自己身邊放著那具死狼的屍體。張二狗實在太冷,也太餓了。他戰抖著叫了好幾聲:“哥,我餓了……我好餓……”可是張大狗一直都沒有動彈。


    也許哥哥的傷勢還很疼。張二狗這麽想著,為了自己什麽事都想要依靠哥哥而感到很羞愧。現在哥哥受了傷,其實是應該自己來照顧他才對。他哆哆嗦嗦的站起來,到洞外去收集了許多灌木叢中的枯枝,並且在洞口升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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