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隻有八個


    當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時,集骨者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一個人站在老墳場邊。這一定是他的想象,因為那個人戴著一頂硬呢圓頂禮帽,身穿深黃色華達呢長袍。他把一束黑玫瑰放在墳墓旁,然後轉身離開,躲過街上的馬匹和馬車,走上運河街那道跨越池塘的優美拱橋。他探訪的人是誰?父母?兄弟?還是死於肺病或在最近這場肆虐城市的恐怖瘟疫中喪生的親人?


    最近?


    不,當然不是最近。他的意思是——一百年前。


    他眯眼又望了一遍。雖然剛才的景象就像血和肉一樣真實,但這次他已經看不到馬匹和馬車,也看不到那個戴硬呢圓頂禮帽的男人了。


    無論它們如何真實。


    噓噓噓……噓噓噓……


    過去又再次侵入了。他看得見以前發生的事,看得見此後發生的事,就像發生在現在一樣。他可以控製它,他知道他能。


    但在他望向窗外時,他認識到根本無所謂過去和未來,對他而言沒有。他在時間中前後漂遊穿梭,一天、五年、一百年或兩百年,就像風起之日的一片枯葉。


    他看了一眼手表。該出發了。


    把骨頭放在壁爐上,他仔細地洗了手,像手術前的外科醫生。然後又花了五分鍾時間,用粘毛滾筒滾過衣服,粘起任何骨灰、泥土和毛發,粘起所有可能招致警察找上他的東西。


    他經過那幅身穿沾血的白圍裙的圓臉屠夫的未完成畫像,走進車庫。集骨者走向那輛出租車,但又突然改變了主意。不可預期是最好的防禦。這次他要換一種交通工具……那輛福特轎車。他發動轎車,開上大街,然後關上身後的車庫大門,鎖好。


    無所謂過去和未來……


    他開車經過墳場,那群野狗瞟了這輛福特轎車一眼,就掉頭拖曳著腳步鑽過灌木,在難以忍受的酷熱下尋找老鼠和嗅聞水源。


    無所謂當時或現在……


    他從口袋裏掏出滑雪頭套和手套,放在駕駛座旁,加速駛離這片老社區。集骨者出發去狩獵了。


    這個房間似乎有了一些變化,但她一時不能確定變化在哪裏。


    林肯?萊姆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這一點。


    “我們很想你,艾米莉亞。”他討好地說:“有事嗎?”


    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顯然沒有人通知我的新上司我今天不能去新崗位報到。我以為有人會去說的。”


    “啊,沒錯。”


    她看著牆壁,漸漸察覺出這個房間的改變。除了梅爾?庫柏隨身帶來的那些基本設備外,現在房間裏又多了一台配有x光掃描裝置的電子顯微鏡,一台帶有懸浮充電鏡台、用於檢測玻璃的顯微裝置,一台對比式顯微鏡和做土壤測試用的密梯度試管,以及上百個裝滿化學藥劑的瓶瓶罐罐。


    在房間的正中央,擺著庫柏最引以自豪的設備——電子氣相色譜儀和質譜儀。旁邊還有一台電腦,聯網到庫柏自己在資源調度組實驗室的終端機上。


    莎克絲跨過一路蜿蜒到樓下的粗大電線——這些裝備雖然可以使用家用電,但巨大的電流強度單憑這間臥室的電源是遠遠無力負荷的。從她閃躲電線時優雅、輕盈的姿態中,萊姆意識到她是個十足的美女。可以說是他在警界中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在這一瞬間,他發現她具有極大的魅力。人們說性欲完全發自意識,萊姆對此深表讚同,即使割斷韌帶也擋不住這種衝動。他還記得在意外發生後六個月的某個晚上,他和布萊妮試了一次。兩人都裝做不經意的樣子:他們早就放棄了,隻是想看看會發生什麽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這還真成了一件大事。性愛本來就是很麻煩的,而在你多了導尿管和尿袋之後,尤其需要比常人擁有更多的耐心和幽默感,以及更大的意誌力。然而,大致說來,在那個時刻一下子破壞了氣氛的,是她的臉。他從布萊妮?查普曼?萊姆臉上僵硬、勉強的微笑中,看出她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同情。這深深地刺傷了他的心。兩個星期後,他主動提出離婚。布萊妮雖然表示過反對,但還是在第一回合就在同意書上簽了字。


    塞利托和班克斯已經回來了,正在整理莎克絲收集到的證物。她饒有興趣地在一旁看著。


    萊姆對她說:“指紋采集小組隻找到八個新指紋,都屬於那棟大樓的兩名維修工所有。”


    “哦。”


    他點點頭,不客氣地說:“隻有八個!”


    “他在埋怨你,”湯瑪士解釋說:“別介意,這是從他那裏能得到的最多的東西。”


    “沒人請你翻譯,湯瑪士,多謝你了!”


    她回答:“很高興我能幫上忙。”仍然是一副愉悅的態度。


    嘿,這是怎麽了?萊姆滿以為她會一陣風似的衝進房間,把證物袋扔到他的床上,也許還會有把鋸子和裝有被害人斷手的塑料袋。他盼著和她真刀真槍地幹上一架。人們在和殘疾人發生爭執時,很少會真的動怒翻臉,而當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就從她的眼神中發現,在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在本質上存在著某種曖昧的血緣關係。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艾米莉亞?莎克絲像其他所有人一樣,隻想輕輕拍拍他的腦袋,然後找到最近一個出口走人。


    仿佛啪的一下子,他的心涼了。當他再次開口時,是對著高掛在對麵牆壁上的蜘蛛網說話。“我們剛才正在討論下一個犧牲者的最後期限,警員。眼下似乎還看不出有什麽特定時間。”


    “我們認為。”塞利托接著說:“不論那混蛋打算對下一個人做什麽,他一定已經開始動手了,隻是還不知道確切的死亡時間而已。林肯認為也許他已經把一些可憐的家夥活埋在某個沒有多少空氣的地方。”


    萊姆注意到,當聽到“活埋”這個詞時,莎克絲的眼睛微微眯縫了一下。如果你非得懼怕什麽的話,活埋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兩個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這兩個人大搖大擺地爬上樓梯走進臥室,好像他們就住在這裏一樣。


    “我們敲過門。”其中一人說。


    “也按了門鈴。”另一人說。


    “沒人回應。”


    他們的年紀都在四十歲上下,一個比另一個略高些,但都有一頭棕黃色的頭發。他們的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微笑。萊姆看到他們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對鄉巴佬。但他們那一口慢條斯理的布魯克林口音很快改變了他的印象。其中一個真的像哈迪男孩一樣,沿著蒼白的鼻梁外側,星星點點地分布著一些雀斑。


    “先生們。”


    塞利托向大家介紹這對哈迪男孩:班丁警探和索爾警探,調查工作組的同事。他們的特長是深入調查——走訪住在犯罪現場附近的居民,尋找目擊者和線索。這是一門精妙的藝術,不過萊姆從未認真學習過,他也不想學。他隻滿足於挖掘出過硬的證據,然後交到像他們這樣的警探手裏;他們有了這些資料做武器,就成為一個個活生生的測謊儀,能輕而易舉地戳穿嫌疑犯最完美的謊言。對要向一位臥在病榻上的平民匯報工作,他們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覺得有何不正常。


    個子較高、臉上有雀斑的那個是索爾,他說:“我們走訪了三十六個……”


    “三十八個,如果把那對神經病夫妻算上的話。他沒算,可我算了。”


    “……對象,全都進行了詳細的談話,但運氣似乎不太好。”


    “他們大都是聾子、瞎子、健忘症患者。你們知道的,總是這樣。”


    “沒有那輛出租車的消息。我們搜遍了整個西城,一無所獲。什麽也沒有。”


    班丁說:“好了,還是告訴他們好消息吧。”


    “我們找到一個目擊者。”


    “目擊者?”班克斯急切地問。“太不可思議了。”


    萊姆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說:“繼續說。”


    “大致在今天早上鐵道邊的凶案被發現前不久……”


    “他看見一個人走出十一大街,轉彎……”


    “他說是‘突然地’。”沒雀斑的班丁補充說。


    第28節:morgen


    “……轉彎走進一條通向火車地下道的小巷。他隻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往下看。”


    萊姆聽得不耐煩了。“那不像我們要找的人。他很精明,不會冒著被人看到的風險做這種事。”


    “可是……”索爾豎起一根手指,望向他的搭檔。


    “整個街區隻有一扇窗戶可以看到那個地方。”


    “而我們的目擊證人恰恰就站在那裏。”


    “在一大清早。願上帝保佑他。”


    萊姆忘了自己剛才還在跟莎克絲慪氣,轉頭問她:“怎麽樣,艾米莉亞,你覺得呢?”


    “對不起?”她把注意力從窗戶外麵轉回來。


    “這說明你做對了。”萊姆說:“你封鎖的就是十一大街,而不是三十七街。”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但萊姆立刻轉回到兩位警探身上。“有沒有相貌描述?”


    “我們的目擊者說不出太多。”


    “他已經添油加醋了。”


    “他說那是一個小個子男人,看不出頭發顏色,膚色是……”


    “大概是白人。”


    “穿著呢?”萊姆問。


    “他隻說,像是深顏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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