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致榮格的信


    親愛的朋友:


    ……在同一個晚上我既正式收你為我最年長的兒子,又任命你為我的繼承人和王儲,這確不是一般的事。此外非同一般的是,當時你本可以拒受我這份父輩尊嚴,拒受本身看上去像會給你帶來愉快,正如你將你的所好硬塞給我一樣。現在我恐怕還得在你麵前扮演一下父輩角色,跟你談談我對鬼聲現象的看法。之所以非談不可,其原因在於這些事情同你所願意認為的那樣不盡相同。


    我不否認你做的評論和實驗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你走後,我決定做此觀察。以下是觀察結果。我的前麵房間裏總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出聲的地方擺的是兩塊挺重的埃及石碑,它們就放在橡木皮櫃上,響聲的出處顯而易見。在下個房間裏,我們也聽見有過響聲,這種響聲本來非常少有。你在這兒時,這種響聲我們時不時即可聽到。我原想賦予其某種意義,要是這種響聲從你走後不再出現的話。但自那以後,這響聲一而再再而三地響起,不過跟我的思路,跟我想起你或你所研究的特殊問題,都無任何幹係。(我敢添加一句,現在也無幹係。)這種原本對我而言很重要的現象很快就被別的事情所取代。由於你親自來臨所帶來的魔力,我相信了,或至少我已經準備相信此事,可現在這相信已經消失。


    由於諸多內在原因,我再一次以為這種事會發生是不可信的。立在我眼前的家具沒有靈魂,是死著的,就好像希臘諸神從詩人麵前消失,眼前隻是一片靜寂而無神的自然界一樣。


    所以,我又戴上那角質架的代表父親形象的眼鏡,告誡我親愛的兒子,要頭腦冷靜,與其為了弄懂什麽而作出這等巨大犧牲,不如不懂好些。我還就心理綜合分析所遇到的問題撓了撓我那充滿靈性的發灰的頭發,而後這樣想:得了,年輕人就是這樣,他們確實太欣賞某些東西,隻是用不著我們拖在後麵,因為我們腿腳不靈,累得直喘也跟不上啊。


    現在我要借我生活過的歲月所帶給我的優長之處,嘮叨幾句。我要再告訴你一件天地間所發生的事,這事誰也不會搞懂。幾年前,我的腦際裏鑽出這麽個念頭:我會在61歲到62歲之間死掉。那時候看上去我還有一段好日子過。(今天,離那個日子隻有八年時間了)之後不久,我和我兄弟去希臘作了一次旅行。叫人心裏不托底的是,與1和2相關聯的數字61或62總出人意外地出現在有數字的東西上,尤其常出現在帶輪子的東西上麵。我有意識地把發生這些事的情景都記錄下來。等到了雅典後,我感到十分沮喪。我們在旅館裏分到的房間設在二樓,我希望這下能透口氣了——至少用不著擔心會碰上61這個數字。可誰想,我的房間號是31(我認為這是命裏注定,31即是62的一半數字)。這個很有文章又很費琢磨的數字,後來證明比前麵那個數字更令我傷神。


    自那天起一直到最近,31這個數字始終沒離開過我的腦際。一想起來,就總有個2和它聯在一塊。但由於我的心理係統裏有些區域純係是渴求知識而不迷信的區域,因此,我就試著分析了這個想法。現寫在這裏。我會死於61到62歲的這一想法始於1899年。當時還發生了兩件事。第一件是我寫了那本叫做《夢的解析》的書(你知道,這本書的出書日期是1900年後)。第二件是我分到個新的電話號碼,今天我還用著:14362。可以十分容易地在這兩件事之間安一個聯係的紐帶:1899年我寫《夢的解析》時是43歲,比這個數字更明顯的是,電話號碼中的其他數字已經將我生命終止的日期顯示了出來,即,不是61即是62。突然,在這看上去不合情理的事情中,出現了一種解釋方法。我咬定死於61到62歲的想法不過跟下述想法相一致,即寫完這本論述夢的書,我就算完成了我的終身工作,再勿庸贅述什麽,可以瞑目了。經這麽一番分析,你會同意,這想法聽上去不再沒有意義了。碰巧,在這裏也有威廉·弗利斯所施加影響的蹤跡,這想法正開始於他攻擊我的那年。


    上述情況又是一例,可以使你找到對我身上那種特別具有的猶太人的神秘主義色彩的證明。除了這些,我隻想說,像我這類跟62數字所進行的冒險行為可以用兩件事說得清楚。第一,對潛意識保持極其高度的警惕性,這樣才能像浮士德一樣,在每個女人身上發現海倫的影子。第二是“偶然性所給予的合作”,這一點無可否認,它與歇斯底裏症中的身體上的伴隨狀態(somatic co-operation)抑或雙關語中語音上的伴隨活動(linguistic co-operation)一樣,在幻覺形成過程中起著同樣作用。


    寫到此,很想多聽聽你對神鬼情結(the ghosplex)研究後的想法,我的興趣是一種對可愛的幻覺的興趣,不能一人享樂於其中。


    向你、你的妻子和孩子致以衷心的祝願


    你的弗洛伊德


    1909年4月16日


    伯爾格街19號


    維也納


    親愛的朋友:


    ……我知道你那最深處的驅動力已經催促你走向對神鬼之事的研究上去。我不懷疑你回家時,一定收獲甚豐。你可以幹下去。聽從內心的衝動所引起的追求去做事,總是對的。你寫《癡呆症》一書所帶來的聲譽會在一段時間裏為你擋住別人說你陷入“神秘”之中的指責。隻是不要好久地離開我們,沉浸在遙遠的一切都很茂盛的熱帶地區,守住家裏的大本營也很必要……


    衷心問候你,並希望你這次稍事休息就能給我回封信。


    你忠誠的


    弗洛伊德


    1911年5月21日


    伯爾格街19號


    維也納


    親愛的朋友:


    ……自從弗倫齊的經曆給我上了一堂很是重要的一課之後,每次談到神鬼方麵的問題,我總變得十分自慚形穢。我答應過要自己相信那些看上去最沒道理的東西。你也知道,我這樣做心裏很不愉快。但我的自負已經土崩瓦解。我希望你和弗倫齊有誰準備要走發表那一危險步驟時,你們倆能在行動上保持一致。我猜想這樣在工作過程中你們能和睦相處,又能各自保持完全獨立……


    衷心地問候你並祝你擁有漂亮的房子


    你的弗洛伊德


    1911年6月15日


    伯爾格街19號


    維也納


    自美國寫給愛瑪·榮格的信(1909年)


    ……因此我們這會兒已平安抵至沃斯特!我一定得跟你談談這趟旅行。上周六紐約天氣很壞。我們仨人全得了腹瀉病,肚子弄得好痛。……雖然身體深感不適,也沒怎麽吃飯,但我還是去了古生物博物館,所有巨大古生物,上帝所做的創世焦慮夢,都能在那兒看到。這個博物館以其收藏第三紀哺乳動物的係譜而獨具特色。要想把我在那兒見到的一切都說給你聽,簡直不可能。後來我見到了瓊斯,他剛從歐洲來到這兒。三點左右,我們坐上高架鐵路火車,從第四十二號大街一直開到碼頭。從那兒我們登上一條構造大得滑稽的蒸汽輪船,上麵有大概五個白色甲板。我們在船艙裏安頓下來,船沿河的西端繞過建有巨大的摩天大樓的曼哈頓島,穿過布魯克林和曼哈頓的許多大橋駛向東灣,穿梭在沒完沒了的拖船、渡船等船隻之間,又從長島後麵的桑德處穿過。空氣又濕又冷,我們都鬧著肚疼、腹瀉的病,再加上餓著肚皮,所以我們都趴在了床上。星期天清晨,我們已經到了瀑布河城,那兒正下雨,我們冒雨搭上去波士頓的火車,隨後馬上趕往沃斯特。我們正在趕路,天放晴了。眼前的鄉村景色美得令人心馳神往,低矮的山坡,大片大片的森林、沼澤,眾多的小湖,數不清的凸起的巨大岩石,小小的村落,裏麵坐落著許多木屋,有漆成紅色的木屋,也有綠色的或是灰色的,上麵安著白框窗戶。(真是荷蘭風光!)所有這些木屋全都掩映在巨大而美麗的樹木之下。十一點三十分,我們到了沃斯特。我們發現我們下榻的名叫斯坦迪斯的飯店非常舒適,而且房價又很便宜。正如這兒的人所說,“悉聽美國人的安排”,——也即是說,包括了住房。晚上六時,經過精心照顧的休息之後,我們拜訪了斯坦利·霍爾。他是一個彬彬有禮又頗有名氣的老先生,年紀近七十歲。他相當熱忱地歡迎了我們。他的妻子長得胖墩墩的,人很風趣,脾氣又好,就是長得太醜啦,可誰知竟燒得一手好菜。我們一見麵她就把我和弗洛伊德當成她的“孩子”,一再給我們上好吃又有營養的菜和很高貴的酒。結果,我們的身體明顯地恢複過來。那晚上,我們在飯店裏睡得特別香。早晨時,我們就搬到霍爾家裏。房子裝飾的風格十分別致,簡直令人難以相信。哪兒都十分寬敞,舒適。還有一間華麗的書房,裏麵擺著上千本書,隨處都放著雪茄煙。兩個漆黑的黑人身著晚禮服,神情極為莊重嚴肅,他們是仆人。地上全鋪了地毯,所有的門都敞著,連浴室的門和前門也開著;人們在各處進進出出,所有窗戶都一直開到地板上。房子周圍環繞著英式草坪,沒安柵欄。這座城市(人口約有十八萬)的一半都佇立在比比皆是的古樹森林之中,街上盡是林陰。大部分房舍都比我們小,都掩蔽在鮮花和開著花的灌木之中,其間長滿了弗吉尼亞爬山虎和紫藤;這裏的一切都十分幹淨,也受到了人們的精心照顧,四下裏相當恬靜、和諧。真是一個令人完全耳目一新的美國啊!這就是他們叫做的新英格蘭。這座城市早在1690年就建立起來,經濟上十分富裕。對這所大學投資頗巨,其規模雖小,名氣卻很大,具有一種雖然潔樸但卻真正的高雅趣味。今天早晨,是開幕式。x教授首先做講座,內容卻很令人乏味。我們沒一會兒工夫就溜出來,在這城邊快活地散起步來。四下裏盡是小小的湖泊和涼爽的樹叢。我們完全陶醉在這周圍環境的寧靜的美麗之中了。在從紐約那裏過兩天後來到這兒,一切都那麽清新,都那麽生機盎然……


    1909年9月6日,星期一


    寄自沃斯特,克拉克大學


    斯坦利·霍爾家


    ……這兒的人全都特別友好,都有相當程度的教養。住在霍爾家裏,我們受到了非常周全的照顧。在紐約時的不適一天天恢複了過來。我的肚疼現在基本好了,偶爾還擰勁兒地疼一下,不過除這一點外,整個身體情況都十分好。昨天,弗洛伊德開始講座,得到了熱烈的掌聲。我們在這裏開始贏得了地盤。我們的聽眾人數在增多,雖說慢些,但卻在穩穩地增多。今天我和兩位年長的非常有教養的女士談了精神分析學說。看來,她們的確都十分了解情況,而且思想很開化。這令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原本準備聽到抨擊的言詞的。最近,我們舉辦了一次規模很大的花園聚會,五十人參加了這次聚會,會上有五位女士和我圍在一起交談。我甚至能用英語開玩笑啦——盡管我那英語糟糕透頂!明天就是我的第一次講座了。我的害怕心理全都沒了,因為聽眾們的言行都非常得體,他們就想聆聽新鮮事情,我們當然能予以提供。聽說這個星期天這所大學舉行盛大慶典活動,授予我們榮譽博士頭銜,晚上將舉行“正式歡迎會”。今天的信不得不簡短地寫到此,霍爾夫婦邀請一些人五點鍾來見我們。《波士頓晚報》也采訪了我們,事實上我們是這裏最忙的人。偶爾用這種方式使自己大忙一下還是很有好處的。我已經感覺到我身上的裏比多正貪婪地享受著這一點……


    1909年9月8日,星期三


    馬薩諸塞州,沃斯特


    克拉克大學


    ……昨晚上的慶祝儀式太盛大了,我穿著既漂亮又有趣的服飾,大家都穿著各種各樣的紅黑長外衣,頭戴金邊方帽。我們這些人排成莊嚴的隊形,準備接受大家的慶賀。我被任命為法學博士,弗洛伊德和我的差不多。現在我能在我的名字後麵添上法學博士的頭銜了。你一定很羨慕,是不是?今天,m教授開車帶我們出去到一個美麗的湖邊吃中午飯。那景致實在惹人喜歡。今晚上在霍爾家裏還要舉行一次“私人會議”,探討“性心理”問題。我們的時間安排得緊緊的。美國人在安排時間問題上真可謂是大師啦。他們幾乎不留一丁點兒時間叫人透口氣。這會兒,經過了所有這些叫人實難相信能組織過來的活動之後,我感到很疲乏。我渴望著山群中的靜寂。我的頭在旋轉。昨晚在授博士銜的儀式上,我在大概有三百人的麵前,又做了即席講話……弗洛伊德簡直樂到七重天上去了,看到他這樣,我也從心裏感到高興……


    我現在特別想回到海上去,在那裏,過度興奮的靈魂可以在無盡的寧靜和空間中得到恢複。而在這兒,你幾乎總在不停地旋轉著。不過感謝上帝,我還是恢複了享受的全部能力,這樣就能以極大的熱情迎接一切。現在我要把隨著風暴而來的靈感全寫下來,接著再次定下神,細品滿足的感覺……


    1909年9月14日


    馬薩諸塞州,沃斯特


    克拉克大學


    ……距離離開此地就剩兩天的時間了!這裏的一切活動好像都在緊張地旋轉著。昨天,我站立在幾乎有5600英尺高的光禿禿的岩石山峰上,四下裏是巨大的原始森林,極目眺望,美洲無盡的遠處一片蔚藍,冷風襲來,從心裏往外發抖。今天我到了喧鬧的大都市奧爾巴尼,它是紐約州的州府!我從這塊神奇的土地所要帶走的千百種相當深刻的印象光靠這支筆描繪,簡直不可能。一切都太深刻,太無法言述啦。過去的這幾天中,有某種東西一點點地潛入了我的心中,那即是認識到一種理想的人生潛力在這裏已變為現實了。男人的文化修養程度已達至最可能的水平,婦女的文化修養尤其高。我們在此見到的一切全能引起我的內心熱烈的向往感,全能令人深刻思考社會進化問題。僅就科學技術文化方麵而言,我們落後於美國許多英裏。但光這些我們就得付出昂貴的代價,而且已經初露端倪。我要告訴你好多好多事情。我永不會忘記這次旅行所經曆的一切。現在我們已對美國感到厭了。明天早晨我們將起程去紐約,9月21日我們將……


    1909年9月18日


    於紐約,奧爾巴尼


    ……昨天早晨,我抖掉腳上美國的灰塵,心情輕鬆,頭有些疼,因為y一家用上好的香檳酒款待了我們,……由於戒酒,我不得不下咽口水,隻為了不打破這戒酒的規矩。我冠冕堂皇地從不少絕對戒酒主義協會中退了出來。我承認我是一個誠實的罪人,隻希望見到一杯酒不起什麽反應——當然是一杯未被喝的酒。我總忍不住,被禁止的東西總具有吸引力。我想我不該把自己禁止得太甚才是……


    接著,昨天早晨十點時,我們起航了,我們的左側是直衝雲霄紅白相間的紐約市的許多塔樓,右側是霍博肯的冒煙的煙囪、船塢等等。這是個多霧的早晨,紐約沒多久就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出現了波濤洶湧的海洋。美國領航員下船,登上了火攻船,我們的船駛向了“悲傷的荒原似的大海”之中。大海總是那樣具有宇宙般寬廣的壯麗之美、淳樸之美,把一個人不禁要在此說的話全變成了緘默,尤其當夜晚來臨,隻有滿天星辰的夜空與大海作伴時,更是這樣?你沉默不語地向遠處眺望,能感受到自我的重要性,許多古老的傳說和景象會飛快地在腦際中閃過;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訴說著“波濤起伏的,喃喃細語的大海”的故事,訴說著“海浪和愛浪”,訴說著洛克西雅的故事,她是個可愛的女神,她從起伏不已的海浪濺起的泡沫中出現,向走累的俄狄修斯奔去,把綴滿珍珠的麵紗送給他,把他從波塞冬掀起的風暴中救了出來。大海就像音樂一樣;海裏珍藏著靈魂的全部夢想,並把這些夢想全都唱了出來。大海的美麗與壯觀就存在於我們不得不進入的我們自己靈魂的窪地那裏,裏麵是無盡的果實,在那裏我們用“悲傷的荒原似的大海”的動力重新認識自己,現在由於“這幕後幾天的折磨”,我們仍感疲乏。我們要靜下心來,想想剛過去的幾個月,潛意識還要做不少工作,要把美國塞進我們腦裏的東西全都歸歸類……


    1909年9月22日


    從北非寄至愛瑪·榮格的信(1920年)


    這個非洲不可思議


    ……很不幸,我沒法思路十分有條理地給你寫信,因為要寫的東西實在太多。就寫些不一定重要但有趣的事情吧。在海上度過寒冷、陰沉的天氣後,到了阿爾及爾,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閃耀著陽光的房子和街道,一片片深綠色的樹叢,高高的棕櫚王冠從其間伸出來。眼前出現的是穿連有包頭巾的白顏色外套的人和戴土耳其紅色氈帽的人,穿著黃色製服的“非洲幹擾者”,穿紅色衣服的阿爾及利亞騎兵,還有植物園,迷人的熱帶森林,印度風景,根須像巨大天線往上翹著的猶如巨獸的聖樹,諸神居住的怪異的住所,深綠色的巨大而沉重的樹葉在海風吹拂下簌簌作響。


    然後坐30小時火車到突尼斯。這個阿拉伯城市是座很古典的古城,是座中世紀摩爾人城市,是一座格林那達和巴格達的童話傳說。你不在想著自己,你在這無法作出估量的大雜燴城市中被融解,更難描述的是:羅馬圓柱作為一堵牆的一部分佇立在此;一個長得醜不堪言的猶太老女人穿著肥大的白褲子走過;還有個背著一堆帶有包頭巾的白外套的叫賣者正在人群中穿梭,嘴裏一邊用喉音喊著什麽,這種帶喉音的語言大概直接來自於蘇黎世的某個州;一塊深藍色的天空;一個雪白的伊斯蘭教堂圓頂;一個鞋匠正在一小塊凸起的壁龕裏麵給一隻鞋穿針引線,前麵擺著一塊毯子,上麵照射著一片刺目炎熱的陽光;賣唱的盲人手裏拿著鼓和精巧的三弦琴;一個除了一身爛衣服便一無所有的乞丐;從油餅上冒起的煙和成群的蒼蠅;在更高處,歡快的氣氛籠罩著的伊斯蘭教堂的白色尖塔裏,傳來唱頌歌的人,唱的是中午頌歌;下麵是一個陰涼的由柱廊連起的大院子,成馬掌形狀的門全用瓷磚砌成,正閃著光輝。牆上的陽光下正躺著一隻髒乎乎的貓。紅的、白的、黃的、藍的、棕色的披風,白頭巾、紅氈帽、製服,白膚色和淺黃膚色一直到深黑膚色的臉孔,穿梭而行的黃色和紅色拖鞋,匆匆地但卻無聲地走過的裸著的黑腳丫,等等,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在眼前來回不停地消失出現。


    早晨,偉大的神站立起來,用他那歡樂和力量充塞在地平線兩岸。一切萬物都聽憑他的支配。夜晚來臨時,月亮如此銀白,閃出的清潔的光輝如此神聖,誰都不可能懷疑愛情與孕育之神埃斯塔特的存在了。


    阿爾及爾和突尼斯之間是五百五十英裏長的非洲土壤,朝高貴而舒展的阿特拉斯大山脈升過去,寬闊的山穀和高原上豐裕地種植著葡萄和穀物,還有深綠色的格皮櫧樹森林。今天,埃及太陽神荷拉斯(即指太陽——譯注)從遙遠的灰白色的山群中升起,照耀在一片無盡的棕綠相間的平原上,從沙漠那裏吹來一股強勁的風,一直吹向深藍的海麵上。在綿亙的灰綠色的山坡上,在整個古羅馬城市的黃棕色的廢墟上,一小群一小群的黑綿羊在悠閑地四下裏轉,近旁有個黑帳篷、駱駝和驢的貝督因牧民的營地。火車朝一頭駱駝衝去,可這並未使它改變主意,離開鐵軌。這個動物被撞死了。接著傳來一陣朝那裏跑步的聲音,身穿白衣服的身影在打著手勢,在亂叫。又是大海,一會兒變得墨藍墨藍,一會兒又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一座雪白的城市從橄欖樹叢中,從棕櫚樹中,從一片片閃爍不定的陽光強照之中的搖頭晃腦的仙人掌中出現了。城裏有許多白得神聖的伊斯蘭尖塔和塔樓,它們輝煌地挺立在一個山坡上。然後就是蘇塞了。一排排牆和塔樓,下麵是港灣。港灣牆外是那深藍色的大海,港內停放著一艘帆船,帆船上安著兩個三角帆,我還畫過這種帆船呢!!


    隨後你便可在羅馬廢墟上徘徊;我用手杖竟從地裏挖出一塊羅馬陶器來。


    眼前呈現出的這一切一切都隻能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加以描述,這十分令人沮喪。因為我不知道非洲在對我說什麽,但它確乎在對我說著什麽。試想一下,一個巨大的太陽,一片如高山頂上的空氣一般潔淨的空氣,一個比你所見到的任何大海都藍的大海,一切由不可思議的力量所創造出來的色彩。在市場裏,你還能買到兩耳細頸酒罐這樣的古玩——試想這樣的一切——還有月亮!!……


    於1920年3月15日,星期一


    蘇塞


    蘇塞格蘭特飯店


    ……昨天刮了一天風暴,一直刮到午夜時分。我大部分時間裏都站在高起的風暴打不著的地方,頭頂上是橋樓。眼前是一幅極為壯觀的景象:高山似的巨浪疊了起來,隨後將一團旋轉的泡沫掀到船上來。船身開始可怕地搖晃,有好幾次,鹹滋滋的海水都打濕了我們。天變冷了,我們進艙裏喝茶。進艙之後,不知怎的,腦髓好像順著脊髓往下流,使勁從肚子下麵跑出來似的。所以,我又趴到床上,沒一會兒就覺得好多了,後來還能感覺良好地吃下一頓晚飯。船艙外,海浪不住地撞擊著船身。我艙裏的東西便全活了:沙發墊爬到地板上,藏在半明半暗的地方;一隻躺著的鞋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吃驚地四下裏望,隨即又悄悄地躺到沙發底下;另一隻站著的鞋子疲乏地朝一邊倒去,加入到它的同伴中去了。現在眼前的情景全變了。我意識到那兩隻鞋跑到沙發裏是要捕住我的背兜和公文包。這幾件東西又排著隊過來加入到床底下的圍壁洞道裏。沙發上我的襯衫的一隻袖子焦急地擺著手,也要跟過去。從箱子和抽屜裏又傳出稀裏嘩啦的響聲。突然,隻聽地板下麵叮當一聲,猛地一響,緊跟著,嘎啦嘎啦、嘰嘰呱呱、叮叮當當的聲音響成一片。我腳下是一個廚房。海浪隻那麽一擊,五百個盤子就從死一般的麻木狀態下醒了過來。船身隻那麽一動,那些當奴隸的盤子就結束了可怕的生存狀態。所有周圍船艙裏傳來無聲的抱怨,這已經說明下頓飯準沒什麽好吃的了。我高高在上地睡著了。今早醒來,風開始從另一邊吹過來……


    1909年9月25日


    談理查德·威廉


    我最初見到理查德·威廉是在凱塞林伯爵家,當時正在達姆施塔特召開關於“智慧說”的會議。那是20年代初。1923年,我們邀請他到蘇黎世來,他在心理學俱樂部就《變化》一書發表了他的看法。


    早在與他相識之前,我即對東方哲學感到興趣。大概在1920年,我開始對《變化》一書做實驗。一年夏天,在波林根,我決定向這本書所產生的謎發起全麵進攻。我沒有采用傳統方法采一堆歐蓍草,而是給自己砍下一捆蘆葦向那謎開始衝擊。我常常坐在有一百歲的梨樹下的地上,一坐幾小時。那本《變化》就放在身旁,我用一種方法,即把不少會因許多原因產生結果的預言一回一答地相互加以比較,所有確乎非同一般的結果顯現了出來——與我自己的許多想法過程均產生有意義的關聯,對此,我也無法跟自己解釋清楚。


    在這實驗中,惟一由主觀幹預的情況即是實驗者任意地——就是說,不假思索地——猝然一擊,隨後,把一捆有49根歐蓍草的草捆打開來。他並不知道一捆裏有多少根歐蓍草,但擊後的結果卻依賴於歐蓍草之間的數字關係。其他實驗都是機械地進行的,沒有意誌予以幹預的餘地。如果確乎偶然出現有精神與之相聯的情形,那它也不過是由一捆歐蓍草機會性地被分開來所組成(或用別的辦法,即投硬幣所產生的偶然性所組成)。


    在那整個暑假期間,我一直被這樣一個問題所困擾:《變化》一書中的答案究竟有沒有意義,倘若有的話,那麽精神與一係列身體活動之間的關聯是如何發生的呢?我時常會遇到令人驚奇的巧合,這些巧合好像在說出一種間或同發性的思想(我後來稱之為“同步現象”)。這些實驗令我癡迷,我連記錄的事都給忘了,後來我很為此遺憾。以後,不管怎樣,當我經常在我的患者身上做實驗時,十分清楚的是,有相當一批答案都答對了。例如,我記得有一個年輕人的病例,他有強烈的戀母情結。他認識一個看上去似乎對他挺合適的姑娘,因為他想結婚。可不知怎的,他覺得心裏不托底,擔心在自己新情緒的影響下,會再次發現自己聽憑威力無盡的母親的支配。我給他做了實驗,結果他的話成了六邊形狀,上寫道:“這個女孩太有威力了,一個人不該娶這種女孩子。”


    30年代中期,我見到了中國哲學家胡適。我詢問他對《變化》一書所持的觀點,得到的回答是:“噢,那本書不算什麽,隻是一本有年頭的巫術魔法選集,沒有什麽重要意義。”他沒對這本書做過實驗——或者說他是這麽說的。他記得他隻遇到過一次,這本書被用過。有一天,他正和一個朋友散步,這位朋友跟他談起他不愉快的戀情。這時他們正經過一座道廟。他開玩笑地跟他朋友說:“你可以請教一下預言!”話沒說完,就真這麽做了。他們一起進了廟,請和尚解釋《變化》一書裏的一段預言。不過他對那些解釋的話一點兒不信。


    我問他那預言是否說中了,他不情願地說,“噢,是的,當然……”我當時想起有名的“好友”的故事,即一個人做的每件事都是他不願做的。我於是便謹慎地問他從這次事情中是否得到益處。“是的,”他回答,“我也當開玩笑地問過一個問題。”


    “那麽那個預言給沒給你什麽合乎情理的答案?”我問。


    他猶豫著。“噢,這個,是的,你這樣說也行。”這個話題顯然令他不舒服。


    過了幾年,我用蘆葦做了實驗後,《變化》一書附帶威廉的評論出版了。我馬上弄到一本,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威廉在有意義的聯係問題上的觀點與我大致相同。但他知道這方麵的全麵材料,因此,可以填補許多空白之處,而我對此卻無能為力。威廉來蘇黎世時,我得以有機會大範圍地討論該問題,我們也談了許多中國哲學和宗教問題。他對中國思想所知甚多,這樣他跟我的談話使一些我感到非常困難的問題都得以澄清,這些問題是歐洲式潛意識強加於我的。此外,我跟他談到我對潛意識研究的一些結果,這未使他感到驚訝;因為他在這些結果中已認識到一些事情是他認為中國哲學傳統獨自擁有的東西。


    威廉年輕時曾為傳播基督教去過中國。在那裏,東方的精神世界為他敞開了大門。威廉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宗教精靈,他對事情有著不被迷惑、頗有遠見的目光。他有種天賦,即在聆聽一個一步步啟開的陌生思想時能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能夠實現那一情感上的奇跡使他將中國的知識珍寶引進到歐洲來。他深受中國文化影響,有一次竟對我說,“我沒給一個中國人洗禮,這真是太叫我欣慰了!”盡管他具有基督教背景,但他卻不能自已地分辨出中國思想的邏輯性和清晰性。用“影響”一詞描繪在他身上產生的結果是不太恰當的,可以說他被征服了,被同化了。他的基督教觀點已經退居到背景中去,當然並未全部消失。它們形成一種精神積澱狀態,一種道德上的附加條件,後來這一條件產生了致命結果。


    在中國時,他有幸拜見過一位老派哲人,這位哲人因當時的革命運動被驅出內地。這位哲人名叫勞乃宣,他向他介紹了中國瑜伽哲學和《變化》中的心理學。正由於這兩人的合作,我們才得以有了附帶精辟評論的《變化》一書的譯本。這本東方最深刻的著作第一次以生動可懂的形式被介紹到西方來。我以為,這是威廉最重要的成果。十分清楚而絲毫不會弄錯的是,他的思想是西方式的,而在其對《變化》的評論中,他已表現出對無可匹敵的中國心理學的某種接受。


    當翻譯完最後一頁,出版者的初樣出來後,這位年邁的勞乃宣大師卻去世了,仿佛他的著作業已完成,他已把古老的、行將滅亡的中國的最後一個音訊傳到歐洲,而威廉確乎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弟子,他將老哲人的心願實現了。


    我見到威廉時,他不僅在寫作和說話上,連舉止看上去都完全像個中國人。東方觀點和古代中國文化已一步步深入到他的內心深處。他一回歐洲,便立即參加了美因河畔法蘭克福的中國學院的教師隊伍中去。但不論是他在教學工作中還是在給一般人開講座時,他看上去都能感覺出歐洲精神的壓力。基督教觀點和思維模式開始穩步走向前台。我去聽了他講的幾次講座,結果這些講座跟傳統布道幾乎別無二致。


    這種朝過去的轉變在我看來有些缺乏理智,因而是危險的。我將此看作是重新被西方的同化,所以我覺得,作為同化結果,威廉內心裏一定發生著衝突。我想,由於這是一次被動的被同化,即是說,是一次對環境影響的屈服,因此會產生出相對而言即是潛意識衝突的危險,一種他身上西方和東方精神之間的抵觸。我假想,倘若那種基督教態度開始時讓步於中國影響的話,那麽,逆轉方向之事現在很有可能正在發生:歐洲因素有可能再次占東方因素的上風。如果這樣變化過程發生時沒有一種強有力的、有意識的努力去加以詮釋,那麽,潛意識中的衝突就會嚴重影響其身體健康狀態。


    聽了他的講座後,我曾試圖讓他注意威脅著他的危險。我說給他的話是:“我親愛的威廉,請不要誤解我的話,不過我有種感覺,就是西方的東西正再次擁有你,你對你那次將東方介紹給西方的旅行變得越來越不忠誠了。”


    他回答說,“我認為你說得對——這兒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強烈地攫住我。可又能怎麽辦呢?”


    幾年後,威廉作為客人來到我家,他的身體由於變形蟲痢疾病的侵擾已經垮了下來,這病他20年前就患了。後來數月裏,他的情形每況愈下。後來,我聽說他住院了。我到法蘭克福探望了他,眼前卻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醫生們還沒有失去希望,威廉也談及著等病愈後想實施的一些計劃。我和他一起享受了他的希望,但我卻有所預感了。那會兒他跟我吐露的一些話更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在他做的一些夢裏,他再次到荒蕪無盡的亞洲廣曠大草原那兒去了一趟——他離開過的中國,他正找尋著中國留給他的問題的答案。那一答案在他那兒已被西方籠罩死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這一問題,但卻沒有能力找到答案了。他的病又拖了他幾個月。


    直到他臨死前幾個星期,我已經好久沒聽到他什麽消息,我剛要睡著,卻被一副幻景給猛地撼醒:在我床旁,立著一位身著一襲深藍外衣的中國人,雙手合十插在袖裏,他在我麵前深鞠一躬,好像希望給我一個消息,我知道這很說明問題。那幻景特別清楚,我不光看到那人臉上每條皺紋,還看到了他棉衣服上的每根棉線。


    威廉的問題大概也可被視為是意識和潛意識之間所做的衝突,這種衝突在他那裏以西方與東方之間的抵觸形式出現。由於我自己也有與他相同的問題,因此知道卷入到這場衝突之中會意味著什麽。誠然,在我們最後一次會麵時,威廉也沒坦率說出來。盡管我向他介紹心理學上的觀點時,他表現得極感興趣,但是,他的興趣也隻保持在我說起客觀事物,如一個念頭或是宗教心理學引起的一些問題時。也隻到這時,他一切都很好。不過我一俟試圖去觸碰他內心衝突那一實際問題時,我馬上即能體會到他往後縮的感覺,一種將自己內心鎖住的感覺——因為這些事情正中要害。這種情況我在許多重要人物身上都觀察到過。記得歌德在《浮士德》裏將其寫成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未被踏過的”地方。其所有區域均不能也不許被強行入內,那兒是一個命運,不允許任何人去幹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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