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說我聰明或是個聖人時,對此我無法接受。一個人曾從一條溪流中舀取了一帽子那麽多的水來,這能算有多少呢?我並不是那溪流,我是站在溪邊的人,可是卻什麽也沒幹。其他人也站在這同一條溪的旁邊,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卻發現他們得對其做點什麽。我卻一事沒做。我從來不認為我是那種必須注意到櫻桃是長在花梗上的人。我站著並觀看著,讚美著造化的變化無窮。


    有一個美妙的故事, 講的是一個大學生,他跑去找拉比159說道:“在古代,曾有人看見過上帝的臉。現在的人卻為什麽再也看不見了呢?”拉比答道:“因為現在沒有人能把頭垂得那麽低了。”


    159 拉比:猶太法學博士。


    為了從溪流舀水,一個人是必須稍微把頭垂低一點兒的。


    我和大多數人的不同在於:對我來說,那“起間隔作用的牆壁”是透明的。這便是我與眾不同之處。別人卻發現這些牆是不透明的,在牆後的東西他們根本看不見,因而便認為後麵什麽也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我能夠覺察到在看不見處正在發生著的過程,而這便賦予了我一種內心的確然性。什麽也看不見的人是無法有確然性的,也無法作出結論——或即使作出了也不敢加以相信。我不知道是什麽使我開始覺察到了生活之流的。很可能是潛意識本身吧,或者也許是我早年時所做的各種夢吧。它們一開始就為我確定了方向。


    由於認識到了隱蔽著的各種過程,因而這很早便影響到了我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基本上說來,這種關係無論在我童年時還是今天依然一樣。作為孩子,我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我現在仍然覺得是這樣,原因是我知道很多事並且還暗示一些事,而這些事卻是其他人顯然一無所知或在很大程度上並不想知道的。孤獨並非由於我周圍沒有人,孤獨是由於無法把我認為是重要的事與人進行交流,或是由於保留某些別人無法容忍的觀點。這種孤獨始自我早年的夢的種種體驗,而這在我對潛意識進行研究時則到達其高峰。一個人要是比別人懂得多,他就變得孤獨起來。但孤獨並不一定有害於友誼,因為再沒有比孤獨的人對友誼更敏感的了,而友誼則隻有在每個個人均記住了自己的個性並不使自己混同於他人時才能與日俱增。


    擁有一種秘密,一種對未知事物的預知性是很重要的。它使生活充滿了某種非人格化的東西,充滿了神秘。一個人要是從未體驗過它便等於錯過了某種重要的事。他必須感覺到,他是生活在從某些方麵來說是神秘的這樣一個世界裏;必須感覺到事情發生了並體驗到了,可是卻無法解釋;必須感覺到並不是行將發生的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出人意料及難以置信的事物在這個世界有的是。隻有到了這時,生活才是完整的。對於我來說,從一開始,這個世界就是無窮的和無法把握的。


    與我的觀念共存我曾遇到了許多麻煩。我身上有個魔鬼,而到了最後,其存在證明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它壓倒了我,而要是我有時竟然拒絕無情的話,那是因為我處於這魔鬼的把握之中。任何東西,隻要一旦得到,我便立刻不再滿意。我會急忙又忙別的,急忙去追逐我的幻覺。由於我的同時代人無法領悟我的幻覺的意義,因此他們所看見的隻是一個匆匆趕路的傻瓜;這,是可以理解的。


    我開罪過許多人,原因是我一看出他們並不理解我時,那事情對我來說就完了:我是還得向前啊。我對人沒有耐心——但對我的病人例外。我實在得服從內心的法律,它強加到了我頭上並使我再無選擇的自由。當然了,我並非總是服從它的。一個人要是行事並不一貫,他又將何以處世呢?


    對某些人來說,隻要他們與我的內心世界有關聯,我便會不斷地出現在他們身邊並與之過從甚密;但是然後,又可能發生我與他們分手的情形,原因是把我與他們維係在一起的東西再也沒有了。我隻好痛苦地認識到,人們依然繼續存在,甚至在他們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跟我說時仍一樣。許多人在我身上激起了活動著的人格的感覺,但這隻是在他們出現在心理學的曼荼羅之內時才這樣,過了一會兒,當聚光燈把燈光打到了別處時,那可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我可以對許多人產生強烈的興趣,但一當我完全了解了他們,那魔力便消失了。這樣,我樹敵不少。一個具有創造性的人對自己的生活是沒有多少力量加以控製的。他並不是自由的。他是他身上那魔鬼所驅趕著的俘虜。


    一種強大的力


    可恥地把我們的心奪走,


    因為天神個個要人獻祭:


    誰要是拒絕上供,


    誰就難得善終。


    這,就是荷爾德林160說的。


    160 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著名抒情詩人,生前不為時人賞識,20世紀初才被重新發現並享譽歐洲。


    缺乏這種自由,一直是我的一大遺憾。往往有這種情形,我覺得自己仿佛身在戰場,口裏說道:“我親愛的同誌,現在您倒下了,我卻必須繼續前進。”因為“一種強大的力可恥地把我們的心奪走。”我喜歡您,的確,我愛您,可是我不能止步不前。對此,確有點令人傷心的東西。而我自己就是那犧牲品;我無法止步不前。但這魔鬼掌管著萬事,好使人一一經曆,而且受到福佑的不一致性在悉心照顧。與我的“不忠誠”成明顯對比的是,我卻能在毫不令人懷疑的程度上保持信仰。


    我也許可以說:在更高的程度上,比起別人來,我更需要人,但同時我又不怎麽需要人。當這魔鬼在起作用時,一個人總是不是行事過頭就是不及。隻有在它一動不動時,一個人才能達到中庸。


    這個具有創造性的魔鬼對我隨心所欲地加以擺布。我所計劃周詳的一般事情上通常卻落得個最壞的結局——盡管並非總是這樣及並不事事這樣。我覺得,為了求得補償,我是徹頭徹尾的保守派。我從我祖父那煙葉壺裏取出煙葉裝滿我的煙鬥,還保存著他那登山手杖;這手杖頂端鑲有一隻羚羊角,是他作為剛開設的一個療養地的首批客人之一而從蓬特雷西納帶回來的。


    我對我一生所走過的曆程感到滿意,這種生活是充實的並使我受益良多。我本來根本不敢希望有如此大的收獲。然而不是別的,而是出乎意料的事對我不斷發生。我自己要是不同的一個人的話,很多事情可能也就有所不同了。但是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這一切都因為我就是我的緣故。很多事情正如我們預料的那樣產生了結果,不過這一切最後對我並不總是有所助益。但是幾乎一切事情都是自然地和命定地發展的。我後悔由於我的固執而做了許多蠢事,但要是沒有這種氣質,我卻又無法實現我的目的。因而我便是既失望又不失望。我對人們失望,對自己失望。我從人們那裏學到了許多令人驚異的事情,取得的成就也超過了自己的期望。我無法作出終局性的判斷,原因是生命現象和人的現象實在太廣闊了。我越是老耄,我所懂得的就越少,對自己本身的洞察或了解就越少。


    我對自己是既吃驚、失望,同時又感快慰。我是既沮喪、消沉,同時又喜不自勝。我是同時集所有這些感覺於一身,真可謂一點不多半點不少。我無法作出有價值或沒有價值的終極性判斷;對於我本人及我的一生,我也無法下個斷語。沒有什麽事情是我所確信無疑的。我沒有什麽明顯不變的看法——對任何事情確實都沒有。我隻知道我生到了世上並存在著,而且我覺得自己是被裹脅著向前的。我存在於某種我並不知道的事物的基礎上。盡管有著所有這一切的不確定性,我卻感覺到了一切存在都潛藏著一種穩固與實在性,而我的存在方式則有一種連續性。


    我們所出生在其中的這個世界是個野蠻而殘忍的世界,但同時又是個有著聖潔的美的世界。我們認為哪一種成分更重要,是有意義的還是無意義的重要,這是個氣質性的問題。如果無意義性是絕對地占了壓倒優勢,那生活的意義性便會隨著我們每一步的發展而日漸消逝。但情形——或在我看來——並不是這樣。就像在所有形而上學的問題一樣,大概這兩者都是正確的:生活就是——或具有——既有意義又沒有意義。但我卻抱有這樣的厚望:有意義將占上風並將戰而勝之。


    當老子說“眾人皆明,唯吾獨懵”時,他所表達的就是我在老耄之年的現在所感覺到了的。老子是個有著與眾不同的洞察力的一個代表性人物,他看到了並體驗到了價值與無價值性,而且在其生命行將結束之際希望複歸其本來的存在,複歸到那永恒的、不可知的意義裏去。見多識廣的這位老者的原型是永恒地正確的。在理智的每一個層次裏,這種類型都會出現,而其特征則無論是個老農夫或像老子那樣的偉大哲人,卻總是相同的。這就是老耄,也是一種限製因素。然而我心裏還是充滿了各種東西:植物啦、動物啦、雲彩啦、晝與夜啦、人的永恒啦等等。我愈是對自己感到拿不準,我與萬物有著密切關係的感覺便在我身上愈益強烈。實際上,在我看來,為時如此之長地使我覺得與世隔絕的那種疏遠感,仿佛已經轉移進了我的內心世界裏並向我揭示了對我自己的一種出乎意料的陌生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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