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大匡山追隨趙蕤的幾年裏,仍不時有不命題而漫作的詩篇,有時興到口成,一氣而下,皆默誌於胸,待有餘暇並紙筆,才謄抄收束,仍不命題。有時新紙舊紙雜遝紛陳,是以有一篇分為三篇者,也有兩篇合為一篇者。


    有些時候,後人還會將相隔多年之作顛倒次第、拚湊銜接—像是《古風之二十》,“泣與親友別”以下四韻八句,原本另是一首,卻為後世編者置入“昔我遊齊都”和“在世複幾時”兩詩之間。不隻如此,編者複強為解人,謂此三合一之作是李白的遊仙詩,將“昔我遊齊都”以下五韻十句為“從仙人以遠遊”,“在世複幾時”以下六韻十二句為“泣別之際,忽翻然自悟”,倒像是在為費長房立詩傳了。然李白的夙懷不羈,失題之作既多,籠統包裹,往往寖失原旨。


    如《古風之五十七》,列於古風五十九篇之末。然而此詩作時甚早,其本事就是那“臨卦”所帶來的一場熱鬧。原作如是:


    羽族稟萬化,小大各有依。啁啁亦何辜,六翮掩不揮。願銜眾禽翼,一向黃河飛。飛者莫我顧,歎息將安歸。


    趙蕤一去無蹤,居然連夜不歸,以月娘相從為妻十八有餘年的生涯視之,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月娘雖然仍舊像平日一般,從山間雲氣聚散、水聲緩急和日影偏斜的差異,驗知時節,因應園圃之事,即使焦心如焚,也沒有隻字片語的感歎。


    她如常耕作之外,也還毫厘不失地看顧著趙蕤悉心煉製的丹藥爐火;依舊同平日一般照應李白的飲食起居,督促他擬文、讀經、算術甚至講論《兔園策》—其立論雖不同於趙蕤之精微縝密,但是別有一番雋永。


    忽一日,月娘滿頭熱汗,從後園灶舍裏捧著一簋豆苗、一簋薺菜、一簋芝麻飯,臂間還挽著一籃含桃,碎步趨至相如台廊下陳設了,招呼李白用午飯。李白看著,忽發少年之狂,口占得句:


    新晴山欲醉,漱影下窗紗。舉袖露條脫,招我飯胡麻。


    條脫,即是腕釧,亦作“跳脫”,原為女婦操作家務時收束寬大袖被的環圈,久之,也就成了純粹的飾物。這幾句詩非古非律,遊戲之筆,縱使意態活潑,就實寫景,卻不免顯得輕佻。月娘登時沉下臉,道:“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詠者!”


    此情此景,令李白十分難堪,日後泰半於酩酊大醉或是瘁癉病榻之際,脫口歎息:“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詠者矣!”


    當下月娘似乎也覺得責備過甚,即使緩過了容顏,仍不知該如何與李白麵麵相對。正尷尬間,山前突然響起一陣鳥鳴。


    “反舌啼了!”月娘轉臉朝外,像是一霎時得著了解脫,一麵搓著手,一麵疾步朝山徑走去,有如自言自語:“今歲反舌啼得早,還是—還是已經要立春了?”


    反舌,又名百舌,山間無處無之。此鳥狀如鸜鵒,喙色蠟黃而彎尖,身被黑羽,微有斑,頗好步行,以索食蚯蚓。每歲立春時節,地氣蒸騰,萬物複蘇,蚯蚓一出,此物便吃飽了,林間上下,到處歡快地叫喚;如此一路鳴到夏至,便不再出聲,仲秋十月之後,蟄藏於巢,再要聽見它的聲音,便得等到來春了。


    月娘可不知道,立春尚未至,而這反舌,卻是趙蕤持訣誦咒給叫喚出來的。


    趙蕤是在這一刻現身的,他身形魁偉,又背負著滿袋的藥材,高視闊步而來,有如山靈現身,遠遠聽見月娘笑喊著:“反舌都叫了,汝方回。”


    李白見趙蕤神采昂揚地回來,自然也跟著歡喜,神思迭蕩,脫口又是一首:


    芣苡生前徑,含桃落小園。春心自搖蕩,百舌更多言。


    芣苡,又名車前,也叫當道喜,多生於路徑之上的牛馬蹄印之中。這一句以車前、當道為喻,就是一份歡喜迎接趙蕤歸家的情緒。含桃,櫻桃也。許慎《說文》以為“鶯之所含食,故曰含桃也”,所以也有鶯桃”之名。花開於梅後,果最先熟,都是春天乍然降臨的證據。


    而在山間鳴叫起來的,也不徒是反舌。追隨著反舌之聲,緊接著來了一串“啼—思葉;啼—思葉—”,還間雜著幾聲像是“士—哦;士—哦”,那,就是柳鶯了。


    經常從山深處飛鳴而下,直過子雲宅的,便是此物。柳鶯品目繁多,身量比反舌小得多,然而啼叫之聲,殊不遜色。李白到大匡山之後,才得見識此種。秋成出山,低飛向野,每至田間覓蟲而食。


    這種鳥兒大率是暗綠其背,偶有披帶黃白色翼斑者,趙蕤每每嘲笑這種生有翼斑的柳鶯,謂其“佩黃帶白,行在士庶之間,名色雜失”;李白也有一首小詩嘲詠之,而這首詩,已經流露出受趙蕤嘲謔之性的深切感染了:


    啼思葉如何,士行空自哦。山深誰隱得?嘲哳白衣多。


    盡管從某一方麵立論,可以嘲諷不置;但是慣於“是曰非曰”的趙蕤也有全然對反的說詞。他曾經馴養過幾隻土俗呼為“槐串兒”的柳鶯。觀其築巢於密樹葉之間,從而悟察一理,之後筆之於書,也流傳了下來。這篇文字的題目叫《禽隱》,中間有一段,說的就是一種眼睛上帶黃紋的柳鶯:


    黃眉巢其居,以苔以蕨,以羽以毛;覆其頂,以薊以蘚,以葉以枝,皆見棄之物,而適成室廬。其蔽身畏名,德莫大焉。所食蚊蚋蠅蟻,多媒援瘴癘之物,其驅小人、誅讒佞,功莫大焉。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固知禽之素抱衝懷,不違聖教,而言莫大焉。


    《詩經·小雅·伐木》裏麵有這樣的幾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說的是鳥鳴而飛,出自深穀,遷於喬木,嚶然而鳴是不獨一己可以享受那遷於喬木的樂趣,它還要與友伴、與朋輩同樂。


    李白此際尚懵懂不知,就在春天降臨的時刻,趙蕤為他招來了許多朋友,有的,將要與他為伴;有的,將要與他為敵;有的,將要與他周旋一生,讓他在無盡的漂泊之中,隨時感覺到故鄉隻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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