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是一個古老的官名了。漢武帝始分全國為十三部(州),各置刺史;這個“刺”字,為檢核審問的意思。其職司包括了巡行各地,不專某州,而能“省察治狀,黜陟能否,斷治冤獄”,幾乎總攬行政、司法之大權。刺史於是成為地方首長。


    東漢以後,刺史專權漸高,秩至二千石,不但有專屬的管轄區域,奏事時可以派遣僚屬代行,不必親自前往;更常受命作戰,能專一方之兵馬;其聲勢、地位甚至淩駕於太守之上。此官從南北朝至於隋唐,並無太大的變動,隻是隋文帝撤郡,除雍州牧之外,絕大部分的州長官都正名為刺史,至隋煬帝改州為郡,複刺史為太守。他的用意是把原名為刺史的官分離出去,成為專責的監察官,設司隸台,掌巡察,有刺史十四人,讓刺史回到漢武帝時“代天巡狩”的職責。但是過不了多久,大唐開國,又將郡改為州,將太守改為刺史。


    到了玄宗朝,又一度回歸前朝舊製,仿效隋煬帝,改州為郡,以刺史為太守。直到日後的肅宗即位,才又恢複國初之名。在這一段漫長反複的發展過程之中,刺史、太守日漸沒有分別,隻是刺史原本的監察官署之權,被大唐帝國新創的巡察使取代,而發展出按察使、采訪使、觀察使及節度使等官職。


    唐初立國以降,原本自有中央差遣的“使”職,因事而設,事畢則罷。“使”有“搜訪遺滯”、“黜陟幽明”、“貶黜舉奏”等考察官吏和舉薦人才的職分。就朝廷任命刺史的職司而言,原本與帝國朝廷晉用人才無關。可是開元以來,皇帝親自主導薦舉任官的潮流,使得各地郡守無時不以為當局舉才、選官為討好當朝,表現忠藎的本務。


    李顒的車隊沿山路緩坡而上,遠遠地看見趙蕤和李白置身數千禽鳥中的身影,他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綿州果然自有異人在焉!扶著襆頭、瞪著眼珠,他示意車隊停下,招手喚錄事參軍來,低聲問道:“州牧訪賢,見道術之士,可有儀注?”


    錄事參軍猛裏給這麽一問,也想不起有什麽前代典章、本朝故事,隻得低頭垂手,低聲答道:“這—某實不知。不過,回使君問:總不好在車上受禮,還是先設帳罷?”


    李顒像是被那錄事參軍的肅穆之情感染,又像是不願意攪擾了趙蕤召喚群禽的法術,遂隻點點頭,輕手輕腳地下了車,向後列的從人們比手劃腳了老半天,從人才明白,刺史是要設帳了。


    郡守縣令出巡,泰半經驛路往來四方,有時為了尋幽訪勝,或者探求民隱,衙署僚吏也會先行勘察,計量行程;沿途若無亭棧,而又必須因故佇留的話,就要設帳壁、陳幾榻,有時還得供應些簡單的餱糧漿水,講究的也少不了瓜果醪膳。李顒此行漫興隨意,屬吏也無從逆料其行止,隻能將一幹因應物事裝載上車,聽令安置。此時一見要設帳,從別駕以下,人人看要忙碌起來—此行招搖的是風雅,帶品入流的官人居多,侍從仆役反倒零落無幾,粗工苦力的差事,都落在這一群平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士大夫身上。


    眾人七手八腳折騰了大半天,總算在一平曠之處設起三麵九尺之圍。呼為“錦帳”,名目而已,不過是前朝倉曹之中貯放的絹織布匹,選其色澤素淡的,按式縫綴,平日成匹軸卷藏,用時開張抖擻,緣架張掛,聊以障蔽郊野罡風以及閑人耳目罷了。帳圍以內,自然也要鋪設簞席幾榻,以及為數不多的交椅—李顒有雅癖,愛潔淨,好修飾,出門總有一車,載著一麵連地屏風和一張八尺白檀香床,以備不時之需。


    這一趟大匡山行腳,香床屏風果然顯示了排場。可是,李顒萬萬沒有料到:由於四麵八方耳目可及之地,俱是形形色色的禽鳥,這廂帳圍才架起來,那些虹雉、錦雞、鴝雀,乃至於烏鴉、柳鶯、白鷺,全都簇擁過來,有的兀立在帷架之上,有的雄峙於屏風之端,有的在幾榻間逡巡,有的則躍上香床、隨興之所至,到處啄擊。參軍們驅趕到東,禽鳥便撲走至西;參軍們追逐到西,禽鳥又翻飛至東;驅者無功,走者無趣,簡直沒個了局。


    對此,李顒顯然並不措意—他隻想著能趕緊同那神仙說上話;但見他雙袖交蔽在腹前,身姿體貌就像個等候官人前來差遣的衙役,滿臉虔敬。肅穆之情很快地也感染了他人。不多時,除了丹丘子之外,這一行上司下僚便很自然地依官秩差等排成了一路長長的行伍。


    此時的趙蕤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他忽地將雙袖向兩邊拋了,口中之訣隨即轉成一縷周折悠長的清嘯,這嘯聲又同萬籟所發之聲不同,它有如一條可以描摹其來去軌跡的繩帶,自口中遞出,由南而東,自東徂北,經北往西,複歸於南。嘯音自成宮商,抑揚有致,繚繞了一圈;所過之處,眾鳥紛然而鳴,各像是亟力追仿響應的一般,久久不歇。


    眾人聽得、也看得癡了,不覺心懷蕩漾,神智恍惚,雖然耳際那原來的嘯聲如環堵,依舊嚶嚶不覺,然而趙蕤的話語卻有如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山禽無狀,嘈擾使君輿駕!”


    李顒一時為之語塞,愣了半晌,勉強迸出一個字來:“然—”


    “潼江趙蕤,率門人昌明李白,拜見使君。”


    李顒這才猛想起自己是個三品州牧之官,回過神,挺挺胸脯,抬手示意免禮,隨即也拱了拱手,道:“久聞戴天山秀氣鍾靈,仙跡蹀躞。今日一見,果然!”


    “野處之人,岩穴所事—”趙蕤仍舊低著頭,道,“不敢逕望大雅君子。”


    趙蕤是斟酌過的,這一“望”字,不隻是作“看”解,唐初以來用此字時,還多有接近、攀附的語意。


    “汝不來望某,某即來望汝!”李顒說著,自覺“望”字用得有趣,不由得嗬嗬大笑起來。他一笑,隨官從人們自然得跟著笑。李顒隨即也回頭衝他們道:“來來,見見趙處士—還有這位?”


    李白複禮直身,道:“昌明李白。”


    “諾諾諾,才說了、才說了。”李顒攔臂於前,把趙蕤師徒迎進帳圍之中。李白知道這些頂戴襆頭的都是官吏;於禮,他隻能侍立於列末,於是在帳表就悄悄停下了腳步。李顒無論如何還是讓趙蕤上香床,與丹丘子相對落座,另外也給李白看了一張交椅,與參軍同席,坐在香床下首。等從人獻了酒漿,這刺史殷勤款切地道明了來意—就連隨同李顒前來的別駕、參軍們此刻也略識端倪,依稀明白了三兩分—原來李顒此行不隻是看春賞禽,還有“表薦”幽隱之圖。


    大唐自國初以來,仕進者不乏其人,科考、銓選一旦完備,皇帝仍以“循資格而得人”是值得憂心之事。刺史守土一方,從太宗以來就不斷為曆代皇帝提醒:須知人才何在,應予不次拔擢。綿州是個上州,於八等州郡之中列級第六,若要以一般政事、刑律、賦稅、貢奉等為“天家”所知、所喜,而得到賞識,那是極為艱難的。唯有從表薦奇材異能之士的門道入手,才或恐有機可乘。


    他如今親眼得見,趙蕤是有道術的,唯其心性如何,談吐如何,學養又如何?這些,就得另出機鋒,以測利鈍了。李顒於是一掌攤向丹丘子,道:“丹丘子也是道流,為仙城山胡紫陽真人弟子。客歲仲秋,專程來綿州為某遷植桂樹;蒔栽並未失期,不意連月而不發,也就耽擱了他的歸期。”


    這話說得相當婉轉,丹丘子雖不能全然領會,可是卻感受到李顒似乎有向趙蕤求問桂樹不發究竟是何原委之意。當下一轉念:桂樹不發,當然有玷於苦竹院的聲譽;但是天下聞名雙桂樹,畢竟是經由師尊胡紫陽親手培植,奇觀有目共睹,何至於因為轉植不遂而壞道?也由於這一信一念之不移,丹丘子遂放膽侃侃而論:


    “遷木猶葬,故葬理猶生。葬者,原本是乘一生氣,注五行於地,經四時而發,發而生萬物。經雲:‘銅山西崩,靈鍾東應;木華於春,粟芽於室。’大凡就是從此道理推之,應屬不繆呀,趙處士。”


    趙蕤操習縱橫長短之術數十載,豈能不一眼就看穿了李顒的心思?固然他並不想開門見山便與胡紫陽一派的道論為敵,不過,眼前都是些個風塵老吏,如果亂以折衷調和、恭維稱頌之論,任誰都能當下判斷,反而招人暗裏嘲誚。


    他微微一忖,道:“苦竹院揚名當世,良有以也!胡真人積學仙城,精進茅山,辟穀之術一時無二,固知雙桂入蜀,本不應求其速發。”


    “這,會須請教緣故?”李顒迫不及待,雙膝前移,追問道:“同根之栽,豈其性大異如此乎?”


    趙蕤仍舊沉了一張臉,像是對著一麵牆說話:“萬物生於世上,各具其性,這叫‘種’。”


    李顒跟著說了聲:“種。”


    “萬物皆有‘種’,但以不同之形相借、相遞、相傳、相代、相授、相讓—莊生謂之‘禪’。”


    “是堯舜禪讓之禪?”


    趙蕤沒有理會他的話,隻管自己往下說:“使君自苦竹院取雙桂之枝,此桂之‘種’便已‘禪’來綿州,並無可疑。”


    李顒聽到這話,連忙點頭稱諾,回頭眄一眼丹丘子—丹丘子卻眉頭深鎖,像是無詞以敵,又不甘同意。


    “不過,”趙蕤接道,“古賢說得好:‘種有機’;一日萬機,一寸萬機。機,極小之物;微機生於水中,便叫它‘水舄’;長在水土交際的濕處,便叫芣苡、蝦蟆衣;生在丘陵之上,便叫陵舄;陵舄若是生於糞土之中,便叫烏足草;烏足草之根,可以化為蠐螬—”


    李白這時聽見矮幾對過的參軍們跟著議論,有說蠐螬就是糞蟲,有說土語亦名屎龜,也有說萬萬不可呼屎龜的,刺史聽了會不悅。


    “烏足草之葉,則化為蝴蝶,”趙蕤緩緩凝起一雙星目,直視李顒,複道,“蝴蝶倘若處於灶下,得機不同,不多時又別成變化,是為另一蟲,名喚‘鴝掇’。”


    “一種之物,居然化育繁多至此,”李顒歎道,“真是天機無限呀!”


    趙蕤像是沒有聽見,逕自道:“灶下鴝掇之蟲,如果生時漫長,能活足一千日,則化為鳥,名叫‘乾餘骨’;乾餘骨口中之涎沫,又可以化為斯彌蟲;斯彌蟲再變化,是為頤輅蟲;頤輅蟲食醋,則可以變為黃軦—”


    就在這時,丹丘子像是好容易覓得一空隙,連忙接口道:“以某所見,似乎另有一說,以為頤輅蟲生於黃軦,黃軦蟲又生於九猷,九猷生於蚊蚋,而蚊蚋則生於腐草中的螢蟲。”


    趙蕤點點頭,像是同意了丹丘子的說法:“萬物之形不同,而性各寓於其種;得機不同,禪行各易,而成就不同之名。修道之士,無論養氣、煉丹、修真、辟穀,大旨都在知‘機’。要知道:羊肝因黴濕而化為地皋;馬血、人血因賦性有可燃之資,一旦腐敗,或再經由反複曝曬,就會化為磷火。這些,都是隨機變化而成。如此一來,可以變為鷂,亦可變為布穀;久而久之,布穀居然亦可以變為鷂—”


    “如此說來,‘機’可以變‘性’?”李顒怯生生地問。


    “非也!機所可以變化的,隻是形、名而已矣。”趙蕤道,“古賢早有此論:燕子可變為蛤蜊,田鼠可變為鶉鳥,腐瓜可變為遊魚,老韭可變為莧草,魚卵亦可變為蟲。一形相轉,端賴於機,豈隻是‘種’呢?《山海經》上曾經記載:亶爰山中有不交合而自成孕育之獸,名叫‘類’,今人喚為‘貆豬’、‘豪豬’;此外,河澤之上,有那隻相看一眼,便完遂交合之禮的鳥,叫‘’,亦即親水之雁—”


    李顒忍不住擊床而呼:“諾諾!是有此說,我聽說過。”


    “蜻蛉生於沼池,蠛蠓生於酸酒,螽斯生於無筍之竹,輾轉相變,於是也有許多怪談,以為豹也是由之而生、馬也是由之而生,甚至人,也是由之而生!”趙蕤大袖一揚,朝山外雲靄指了指,道:“四方無識之人,以為物類必以交合而傳種,卻不知還有純雌無雄而能生子者,名叫‘大腰’;也有純雄無雌而能生子者,名叫‘稚蜂’。倘若沒有這些孤雄孤雌而能成孕者,那麽老子之母,焉能感巨人之足跡而懷育聖哲?伊尹之母,又焉能化枯桑之朽木而擁有身軀呢?”


    李顒聽到這裏,“噫—”了一聲,無端站起身來,隨行眾吏也跟著起身,一個個竊竊私語,聲如蚊蠅。李顒這才發覺狀貌失儀,趕緊重整冠袍,重新盤膝而坐,也揮手招呼眾人複坐,道:“處士博覽精思,某乍聞妙道,愧不能追,卻出此一身熱汗!”


    趙蕤仍不露半點喜慍之色,反而轉臉對丹丘子,似乎意有所囑地道:“雙桂不遠千裏而來,便是‘骨骸入其門,精神反其真’了,何必求其速發?就算是不材之材,更可以載莊生‘終其天年’之德,是耶,非耶?”


    丹丘子聞聽此語,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原本料想:這趙蕤既是當地術士,一旦大吏臨前,總不免要賣弄高明,給苦竹院出幾個難題,鬧一場口舌交鋒,以顯示自家性理妙要,手段高明,來博取大人物的豔羨。他卻沒有想到,趙蕤緣理取譬,旁征博引了半天,將一部《莊子》和一部《列子》的玄談,導向了物種隨機變化的旨趣,這就為雙桂移植綿州而久不發枝的尷尬景況拚湊出層次更深的新解。


    尤其是末了,趙蕤巧妙地篡改了《列子》征引黃帝之言“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而說成“骨骸入其門,精神反其真”,像是有意避過李顒的耳目,悄悄暗示他:“汝且安然!”也同時安撫了李顒,將道術奇觀之不果,奪胎換骨而轉換成“不材而永壽”的暗喻。


    丹丘子這時似乎也不能不抬舉幾句了,隨即向趙蕤作了一揖,道:“趙處士清修泛覽,兼以深思而明辨,知機而達觀,非尋常岩穴之隱可比,真國士也。”


    “諾!”李顒也搶忙接著說,“聖代即今,雨露遍地;聖人唯恐野有遺賢,而致空穀白駒之歎—趙處士若不嫌某魯莽,某有一議,盼能相商。”


    這幾句話,李顒說得豪壯,李白也聽得真切—他忽然間轉出一奇念:為什麽這場麵、這氣味、這一來一往的情懷酬酢,他一點都不感覺陌生;相反地,此時此地、在此帳圍之中的人以及他們的言談舉止,似乎曾經出現過、且不止出現過一次?


    李白微感困惑;至少他從趙蕤那氣定神閑的風度中察覺:今日之會,並非不期而遇;無論來客說些什麽、要些什麽,乃至於即將要與他商量些什麽,實則早在趙蕤的算籌之中習演過許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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