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李白傳》關於李白與李顒相見的記載隻有六個字:“州舉有道,不應。”至於稍早撰就、後世流傳,也多多少少記載了李白生平的文獻—包括魏顥的《李翰林集序》、李陽冰的《草堂集序》、樂史的《李翰林別集序》、李華的《故翰林學士李君墓誌》、劉全白的《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範傳正的《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裴敬的《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以至於曾鞏的《李白文集後序》和王琦的《李太白文集跋》—都沒有交代這一段往事。


    終李白一生,也隻在一篇文章裏提及此番遭遇。那是他在三十歲上所寫的《上安州裴長史書》,寥寥數語而已:“又昔與逸人東岩子隱於岷山之陽,白巢居數年,不跡城市。養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因舉二人以有道,並不起。此則白養高忘機,不屈之跡也。”


    比對《書經集傳》,蜀地接近江源的這座山,橫跨古雍州、梁州之地,北起陝西鞏昌府岷州衛以西,山脈往西南走蠻荒中,直抵成都府之西;連峰接軸,懸崖絕壑,凡茂州雪嶺、灌縣青城,戴天大小二匡山等,皆其支脈,不詳遠近,通名就叫岷山。


    “廣漢”二字,原本是漢朝的郡號,所指即是大唐開國以來的綿州巴西之地;唐人行文用古名以代時稱,所以連刺史也呼為太守。“廣漢太守”便是“綿州刺史”無疑;可疑的是曆經一番促膝長談之後,趙蕤居然並沒有接受李顒“舉二人以有道”的推薦。


    “道舉”是首創於唐代的選官之製。士子經由修習《老子》、莊子》、《黃帝內經》、《列子》以及《文子》之類的道家或道教經典,而取得任官資格。相較於規模傳承一兩千年的儒家經術科考,有道”開科時間不長,設非當時當事之人,亦不甚了了。


    “道舉”為大唐常科之一,自高宗時成立,縱有唐之一代而存焉。推崇道術本來就與皇家試圖崇揚李氏門第的觀念相支撐、相束縛—李唐一族本屬隴西狄道,改宗隴西成紀,與漢將李廣牽起無中生有的一脈血緣,複祖以李耳之姓,這些都是提升李氏郡望、以與傳統的山東大姓相抗禮的手段。


    高宗上元年間,就有“王公以下,內外百官,皆習老子《道德經》。其明經鹹令習讀,一準《孝經》、《論語》所司臨時策試”為立科張目,參與明經科的士人也要加考《老子》策二條,考進士者則加試帖三條。


    高宗儀鳳三年,奉《道德經》為上經,再過兩年的調露二年,考功員外郎劉思立奏請明經、進士科也要加試《老子》、《孝經》,於是道教經典正式列入科考。


    直到玄宗開元初,國子博士司馬貞又上書,稱許河上公所注道德經》:“其詞近,其理宏,小足以修身潔誠,大足以寧人安國,宜今學者俱行之。”雖然一時之間,曾引發《老子》河上公與王弼二注本孰優孰劣的爭議,然取徑於道家、取才於道術的問學方向,卻在爭議中日益明朗。


    李顒開宗明義,先將國初以來朝廷推崇道經為顯學的背景詳盡勾稽,再委婉地陳述了自己身為一州之牧,必須盡其“顯岩穴,求賢德”的職分。接著,他召喚隨行僚屬舉杯,一同向麵前這位處士稱觴:


    “趙處士隱此戴天山,有如隨珠和璧,可以稱得上是高節戾行,獨樂其誌了—不過,處士雖然韜晦自守,而不能掩翳光華,終須應天詔而出,以堯舜之國士,化育堯舜之百姓;若某不至於引論失義,這也是趙處士眼前之‘機’呀!”


    “以堯、舜之國士,化育堯、舜之百姓”並非泛泛之言。李顒所轉借的是《孟子》上的話語。典故出於萬章問孟子:“有人說:伊尹曾經借由烹調的手藝取悅成湯,而終得大用,有這樣的事嗎?”孟子嚴辭駁斥了這個流言,並指出:伊尹原本是有莘地方的自耕之農,一心所悅慕的,就是堯、舜之道,商王湯曾經派遣使者,賂以厚幣重禮,伊尹仍舊拒絕了,還留下千古名言:“索取了湯王的聘幣有什麽用呢?何如我就是立身於畎畝之中,反而因此而能樂處躬行那堯舜之道呢?”


    不過,商王湯的使者三度造訪,而令伊尹改變了心意,這時他也另有一番話可說:“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隱者伊尹的思路立刻從“於農事之操治中體悟堯、舜之道”轉變成“讓我這先知堯、舜之道者,去喚醒那些後知之民”,甚至還更進一步地認為:“若不是由我去喚醒那些人,又有誰能夠呢?”


    李顒運用這個典故,來勸勉趙蕤出隱入仕的理路,可以說是相當完整的。他把趙蕤推許為伊尹一流的人物,也借由伊尹原先的處境,而為趙蕤設置了推托官爵利祿的借口;最犀利的是當年伊尹終於放棄了隱居的生活,輔弼成湯以就王業,還有堂而皇之、急公好義的說詞,這也直是轉介給趙蕤而使之無以推辭了。


    趙蕤眉宇開闊,神色舒朗,應聲答道:“使君忘了—萬章以伊尹出處之事問孟子,而後又有一問,說的是昔時百裏奚以五張羊皮自賣其身於秦穆公的事。”


    李顒道:“確然!不過孟子也駁斥了這傳聞呀。”


    趙蕤的用意原本不在同李顒爭辯道理,他這時將左臂伸展開來,指掌向李白點了一點:“請使君容某紹介門人李白—此子近有一詩,言及百裏奚,所見略與孟子之辯不同。”


    李顒聞言,回眸望了望那端坐在交床上、容色出眾、神情飄逸的後生,微微一頷首。


    趙蕤立時再補了一句:“是一首追擬漢晉古調的《鞠歌行》—其詞句斑燦,旨意奇警,小有才。”


    這話說來看似隨意,卻埋伏了動人的機栝,十足引起李顒的好奇,道:“能追摹相和歌辭之作,手眼想必不凡,可能為某一誦乎?”


    《鞠歌行》,正是李白平日擬古習作之中的一篇。他記得很清楚,這是趙蕤失蹤數日之後,回到子雲宅時親授的課業。十分罕見地,趙蕤還將晉、宋間陸機、謝靈運以及謝惠連的舊作《鞠歌行》也為他一一說解了,甚至親為命題,道:“汝便以詠史為目,寫寫古來那些個遇與不遇之人罷!”


    李白一揮而就,卻不知道趙蕤還在這詩題之中下了一步碁;而《鞠歌行》則讓李顒再也不願意放過這師徒二人:


    玉不自言如桃李,魚目笑之卞和恥。楚國青蠅何太多,連城白璧遭讒毀。荊山長號泣血人,忠臣死為刖足鬼。聽曲知寧戚,夷吾因小妻。秦穆五羊皮,買死百裏奚。洗拂青雲上,當時賤如泥。朝歌鼓刀叟,虎變磻谿中。一舉釣六合,遂荒營丘東。平生渭水曲,誰識此老翁。奈何今之人,雙目送飛鴻。


    這首詩的起首六句徐徐描述卞和獻玉的故事。其下以兩句、四句、六句的句式,由促而緩,漸增鋪陳,點染寧戚、百裏奚和薑子牙的遭際。末二句戛然止於孔子見衛靈公而不為所重的情景,回頭呼應了開篇。元代的蕭士《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撰謂:“太白此詞,始傷士之遭讒毀棄,中羨昔賢之遇合有時,末則歎今人之不能如古人之識士,亦聊以自況雲爾。”可以說幾乎全解錯了。


    本詩從卞和的遭遇展開,典實見於劉向《新序》。


    卞和得一玉璞,獻於楚厲王,但是卻為玉尹所譖,誣璞為石,定罪以謾(欺罔),而斷其左足;厲王薨,武王即位,卞和二獻其璞,再受謗,而斷其右足。及楚共王即位,卞和奉璞哭於荊山之中,三日三夜,淚盡而繼之以血。共王還是將卞和召入,問他:“天下受刑人多了,你為什麽哭得如此淒怨?”卞和道:“寶玉而名之曰石,貞士而戮之以謾,此臣之所以悲也。”


    貞士遭毀棄與璞玉不見寶,本是一義之互證,而李白猶不以為足,中間“魚目”之笑用的是西晉張協的《雜詩十首之五》“瓴甋誇璵璠,魚目笑明月”;“青蠅”則取《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的用意,比蠅為讒佞,“蠅之為物,汙白使黑,汙黑使白”,旁注了小人顛倒善惡的禍亂。


    至於寧戚之所以能令齊桓公修官府、齋戒五日而拜相的故事,出於劉向《列女傳》。說的是管仲的侍妾田倩讀出了寧戚吟唱“浩浩乎白水”的用意,來自一首管仲前所未聞的古詩:“浩浩白水,鯈鯈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國家未立,從我焉如?”這是進一步暗示:關於士人的居心用誌,齊桓、管仲是無知的,其識見還比不上一個小妾。


    以下則反用事典,譏誚了百裏奚被公孫枝識拔、為秦穆公不次擢用的故事。原初史載:百裏奚自虢國出奔,流落到秦國牧牛,是看出了虢公之貪利近愚,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賢者。而公孫枝以五張羊皮為價,居然就“買得”了此人,秦穆公則原本也不以為五張羊皮的代價能夠值得何等貴尚的人才。李白在此處巧施妙諷,“買死”二字恰恰銳利地點明君侯用士的居心,不外是勢利而已。


    僅以寧戚、百裏奚為“士之遇”而與卞和的“不遇”相對照,仍有不愜;李白更進一步,以較長的篇幅,綿裏藏針地“刺說”薑子牙。


    薑子牙在紂王治下的朝歌,不過是一個“鼓刀而屠”的隱淪之士,年屆耄耋而不能為用,隻好“西釣於渭濱”。等到周文王夢得聖人,拜薑子牙為國師,這一向是士君子遭遇名主的典範,而“太公望”以姬昌“望公七年,乃今見光景於斯”的名言而流傳千古,幾無可翻之案。


    未料李白還可以操其馳騁捭闔之筆,把“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於齊營丘”這樣一樁裂土封疆的策勳之業,轉說成放逐於不毛之地,戍守荒丘,就顯然是蓄意點染、巧為羅織了。


    由此,李白橫筆掃出孔子見衛靈公的一幕,作為結語。“奈何今之人,雙目送飛鴻”,語出:《史記·孔子世家》:“(衛靈公)與孔子語,見蜚(即飛)雁,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孔子一瞥而知機,發現衛靈公居然能因為一隻過眼的大雁而分心,可見此君根本無意於向他請教“俎豆”(也就是禮樂的象征)之事,他也就飄然遠引,離開了衛國。


    在李白看來,士之“遇”與“不遇”,本無差別,這正是他綰合趙蕤“是曰非曰”、奇正縱橫之術的一個範例。他是要借此點出:無論士人在蹇阨窮困之中是否得以夤緣遭逢知之而用之的王侯,不過是秉政掌權之人隨興親之疏之、隨機貴之賤之、隨時收之棄之的器具而已。


    此詩全用事典,沒有片語隻字持論抒情,辯理全憑修辭語氣,也可視為李白以詩摘習《兔園策》典故的嚐試之作,本來就不是為了酬獻李顒而寫的;可是趙蕤舉以為說,果然令李顒大為讚賞,反複詢問了《鞠歌行》的幾處字句,搖頭晃腦,吟詠再三,才對李白道:“汝才具見識如此,應該也有鴻鵠之誌,豈能長久隱淪?”


    李白尚未答話,趙蕤卻應聲道:“既然承使君問起了禽鳥之誌,且看看這些山林之中的道侶—”說時環視一圈,精眸四顧;李白登時會意:他這師父又暗自誦起了咒訣。當下但聽得一陣高下不齊、聲調殊異的鳥鳴,從帳圍頂端、林葉密處,以及山石嵐氣之間噴薄而出;其音嚶嚶然、喁喁然、呤呤然,千口吹唱,萬竅應和,聞之不覺令人一悚。


    盡使這浪濤洶湧、充盈霄壤的鳥聲嘈噪了片刻,趙蕤才微笑著,像是對李白、又像是對所有在場的人緩緩說道:“貴客不遠遐路,幸見光臨,且受戴天山群禽一禮,以答知遇之情罷!”


    說時,眾人忽聽那群鳥又起了一波喧噪,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從正東方蓊鬱的樹林之中發動,鴝雀、柳鶯當先,南邊澗穀裏的烏鴉、白鷺隨之,錦雞、虹雉則逐西山路口而起,至於北天雲外的鷹雕鶚之屬,也盤桓於低空之處,令人幾乎可以辨識毛羽色澤—隻一晌,當真是類以群分之況。所有的奇禽隨即翅翼抨拍,如振鼙鼓,轉瞬之間各向四麵八方翱翔而去。


    丹丘子這時一聲長歎,對李顒道:“某至此始知,昔日讀莊子·達生》一篇,並未深切明白扁慶子之憂!”


    李白則舉起麵前的酒杯,對著李顒和丹丘子道:“山中是有好蛇,可以佐酒!”


    一來一往,聽得李顒懵懂如常;李顒讀《莊子》不熟,既不知道丹丘子的一歎所為何來,也不理解“扁慶子之憂”又有什麽寓意。而趙蕤與李白則對丹丘子這一歎的啞謎,各有全然不同的答案。


    那憂,要比社稷之憂、家國之憂、天下之憂更深刻、更悲觀、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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