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承禎是來見李白的。


    他並不認識李白,也不曾聽說過李白的姓名家世,更不知道李白的性情、人品或者教養,他甚至不能預期,即將見到的人是道者還是俗人?是官吏還是黎庶?之所以輾轉因循諸般機緣而來到江陵,全因一卦。


    開元十三年,丹丘子以嵩陽新修道院落成來邀請壇講,宣示“五門見道妙義”。司馬承禎親筆書劄應允之前,於靜坐中魂軀相離,若得一夢——對於一個積數十年修為的道者來說,無端而得夢,是極不尋常之事。而這夢,更絕異於他者。


    夢中司馬承禎似不在焉,僅一身形不過數寸的鷃雀,口中銜一絲線,振翅欲飛,而飛不得,原來是絲線彼端係縛著一頭大鵬,大鵬足爪沉陷於泥淖,欲自拔而不得,複不能借鷃雀之力而出,以此困頓委靡,神喪氣沮。


    這幻境雖隻一瞬,但是驚得司馬承禎一身冷汗。他自視三屍不祟,神魂不入於顛倒非常,卻忽然受到夢的驚擾,感到十分訝異,遂將銅錢來卜,當下得了一個“需”卦。


    需者,須也;若逕以字義解釋,則這個卦的大旨,就是“等待”。然而司馬承禎的這一卦,所問者並不是當下該不該答應丹丘子的邀請,而是此年與來年之間封禪禮成之後的衡山之行,推看光陰,或恐就在來年二月。而這“需”,正是二月之卦。


    從卦的構成來看,“需”是乾下、坎上,也就是一連三個陽爻之後,複演得一陰爻、一陽爻,再一陰爻。坎為水,也可以解釋成雨。乾為天,而天字的小篆之形,恰又與需字下麵的“而”字近似。則拆合字形以論,水在天上,不謬。


    此卦彖辭說:“需,須也。險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上有阻雨之險,下為乾陽剛健之誌,也就出現了龍困於淺灘的意象。這個解釋令司馬承禎相當驚奇,因為無論是封禪、登南嶽,都與困龍阻水之象迢遞無涉,但是根據一個荒唐無稽且本不該有之夢而卜,兩相勘驗之下,無論是直觀或解義,卻又若合符節。


    也就在這一刻,這功參玄府、無入而不能自得的老道士才忽然悟到:“唉呀!是了!這一卦,並非為某衡山之行而卜,卻是為了夢中那困處於泥淖之中的大鵬而卜的!”


    從大處著眼,需:“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除了示意求卜者等待時機,勉以誠信,故能光明而亨通,守靜而吉,即使前途蒼茫如涉江河,也能平安渡過重重險厄。不過,“光亨”一詞,他卦無所見,不免穿鑿。


    司馬承禎論《易》,向有自出之機杼。在“有孚光亨”四字句讀上,他是這麽斷的:“有孚光,亨。”“孚”字不隻解作“信”,也解作“虛其內而實其外”,“孚”字與“光”連讀成一詞,除了指稱“以誠取信”之外,還有“浮觥”的意思。以單字論,浮作罰解,觥即酒杯,“浮觥”就是“罰酒”。雖然罰酒不是什麽好事,卻也不是真正的厄運,它帶有一種由於得著警告而善自惕厲的美意。


    循序進入這卦的每一爻,可以發現前三爻的“初九,需於郊”,“九二,需於沙”,“九三,需於泥”,隻是在不同的地方等待。原本在郊外荒野處等待,稍後在水邊沙灘處等待,之後雖然更進一步而陷溺於泥淖,卻基於其人剛健誠信的本質,而能夠趨吉避凶、遠離危險,維持著“旡咎”、“終吉”的局麵。


    再向上進入“坎卦”,兩陰夾一陽。在六四之處,有“需於血,出自穴”之解,一說是將要招致血光之災;一說則是基於“血”、“洫”同根,將要輾轉於溝洫。原本剛健的精神也許經過幾番折磨、幾番挫辱,而逐漸軟弱、示怯了。也可以自其大麵而言之;此人生涯的後半段,不複如先前那樣高視闊步、意氣昂揚。然而,不論“血”字指身心之傷,或是溝壑之遇,總之使得這人在性情上有了極大的轉變。九四象曰:“需於血,順以聽也。”這個聽字,隻能解釋成“聽任”之聽、“聽天由命”之聽。


    爾後,進入了這一卦的九五之處:“九五,需於酒食,貞吉。象曰:酒食貞吉,以中正也。”


    這個人,曆經多少寒暑,終其一生似乎都在等待。


    也許是源自內在的剛強,無論他承受了多麽強大的羞辱,遭遇到多麽強橫的牽絆,似乎也從不吐露,但是這種種無時或已的阻逆,並沒有讓他將等待的韌性轉化為追求的力量。他似乎寧可株守於每一次小小的傷痛或磨難之間,就像夢中那一頭在泥淖中不斷拔足而起的大鵬,竟然全無振翼高翔的意思,徒然仰視著遙迢無際的穹蒼而已。


    等待,意味著蹉跎——這也是大鵬令司馬承禎最不解而又著迷之處:酒食。那麽,險阻之於斯人也,究竟是飽足酒食之後,必將奮力一戰而克的敵壘呢?還是耽溺於酒食以至於終不能奮力一戰,遂使酒食成為斯人自鑄之敵壘?


    純就卦象原文來看,酒食不是壞事,既曰“貞吉”,則酒食當然是養精蓄銳之物。所謂:“酒食,宴樂之具。言安以待之。九五陽剛中正,需於尊位。故有此象,占者如是而貞固,則得吉也。”


    解到此處,司馬承禎停了下來。他暫且不理會最後的一爻上六——經上所解,他無須寓目便能了然:“上六,入於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這時他所在意的是第五爻,也就是“九五”。“九五”,無論如何不能回避的聯想是天下之主、萬民之父,皇帝。


    “需於尊位”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是指在高貴、尊榮的地位上等待。至於究竟有多麽高貴、多麽尊榮,卦象上沒有顯示,可是恰由於此乃“九五”地步,或即是說:將要由天子來定奪其功名爵祿了?


    如果暫且不理會最後一爻上六,在這一卦的前麵五爻上,司馬承禎已經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他將要去尋訪一個人。


    這個人有著強大的意誌,活潑的心思,可能還具備著摶扶搖而上雲霄的力量。經過漫長的蓄積、等待,他將從遙遠的地方來,暫棲於一水之濱。他在淺灘也似的人生行旅中困處,身邊確乎有試著助其一臂之力的草芥之人,不過,這些人也就猶如鷃雀一般,人微力薄,無足為憑。而這個等待著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是機運、是援手,還是更多無休無止的創傷?他隻是不時地翻看著自己深陷於泥淖的足爪;這樣時左時右輪番地審視,大鵬像是已經滿意了,覺得自己並未受到全然的羈絆。隻不過,在飲啄酒食之餘,他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對覆天蓋地的翅膀。他會須要見到九五至尊,才能施展巨力,磅礴有為。可是,該由誰、用什麽法子,來點悟這個人,讓他明白,不能隻是審視足爪無恙,慶幸不困於泥淖,便自覺刃發於硎,才高於天,甚至因而誤以為青春無論如何揮霍、蹉跎,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也就在這樣一幅意象逐漸清晰起來的時候,司馬承禎想到了厲以常。


    厲以常在江陵。水濱之城,有著楚王渚宮的江山勝跡,以及當年崔湜負屈自縊的驛亭——而在江陵天梁觀中北壁之上,的確畫了一幅大鵬。


    老道士此時深瞑雙目,假想自己是那大鵬,來到最後一爻的上六,也就是需卦外卦困於水的最後階段。那時,或許江水泛濫,或許暴雨傾天,應該是在來年二月,這大鵬將會在一處地穴之中,見到三個不速之客。而這三個人,或許將為大鵬帶來生涯的轉機。


    司馬承禎知道自己無疑是其中之一。而此夢、此卦由丹丘子嵩陽之約而起,他將是第二人。至於其三——連丹丘子都驚疑不解:一個舉世推重的道士,向不交際公卿,忽而指名相邀,所欲請見的人,居然一無學行、二無操範,甚至在年少之時,還曾經與日後涉嫌篡弑的兄長一同以色事公主,本來就不是什麽風標獨樹的大臣。


    也就在擲甲驛前的一場大雨之中,三人行將引門而入之際,司馬承禎像是看穿了丹丘子的心事一般,拍拍崔滌的肩膊,又撂下了一句讓丹丘子翫味良久、讓崔滌如墜五裏霧中的話:


    “非此君,斯人恐不得親魏夫人之大道。”


    “此君”所指,自是崔滌;“魏夫人”,則非道教上清派的始祖魏華存莫屬,其人其事,家喻戶曉,丹丘子身為道門之徒,自然了如指掌;那麽——“斯人”又是指誰?


    魏夫人名華存,字賢安,山東任城人,東晉司徒魏舒的女兒。據《南嶽誌》所引《南嶽魏夫人傳內傳》雲:此女幼時便熟讀“莊老之書”,“篤意求神仙之術”,發誓不嫁。不過到了二十四歲上,還是奉親命遣嫁南陽劉文,誕二子,長名璞,次名瑕。即使如此,魏夫人仍常服胡麻散、茯苓丸,吐納氣液,攝生夷靜,且“閑齋別寢,入室百日不出”,專務修道。緣此虔誠致誌,感格於天。西晉太康九年孟秋,忽一日,天上降來了四位仙君,授之以《太上寶文》、《八素隱書》、《大洞真經》、《靈書紫文八道》、《神真虎文》、《高仙羽玄》和《黃庭經》等三十一卷真經,此即上清派原始文書。


    其中,《黃庭經》草本除了開篇六句之外,皆為“七言韻文”——在當時,“七言”別為一體,若非裏巷歌謠,就是識字開蒙之書,尚且不曾被視為詩之一格。以七言韻文,作長篇論述,也是極其罕見的事。


    “七言”日後之成為詩之大宗,《黃庭經》更可以視為另一關鍵。魏夫人據其草本,殷勤注述,用意顯然是傳道,可是卻於無意間借由道教傳播力量,推動了這種形式的詩作。


    此須別加解注——


    《漢書·藝文誌》說《史籀篇》是周時史官教學童的書,又著錄“史籀十五篇”。本注:“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矣。”魏晉以下此書全失。段玉裁推測:“其書必四言成文,教學童誦之,《倉頡》、《爰曆》、《博學》實仿其體。”


    至於《倉頡篇》,世傳丞相李斯作;《爰曆篇》,世傳中車府令趙高作;《博學篇》,世傳太史令胡毋敬作。“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從此定型為小篆。漢初,閭裏書師合《倉頡》、《爰曆》、《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統稱《倉頡篇》;《倉頡篇》流行直到東漢。


    而在有漢一代,司馬相如改創其體,更易其製,創用“七言”。相對於之前《史籀篇》、《倉頡篇》的四言。漢賦大家(廣義的詩人)司馬相如最重要的改革就是引進了民間歌謠的“七言”,成就了《凡將篇》。比起沒有用韻的前代之作,司馬相如更知道國風風人的潛移默化之功,係乎簡單而有力的記誦,也就是經由民間歌謠所擅場之體,讓蒙童得以更有效率地識字見義。


    其後,西漢元帝時代,黃門令史遊以《凡將》為藍本,另作《急就篇》,也大部分使用七言。可見在當時七言大概正是眾口相沿的陽阿薤露之調,如:“急就奇觚與眾異,羅列諸物名姓字,分別部居不雜廁,用日約少誠快意,勉力務之必有喜。”


    此外,從東漢的鏡銘上也可以看到許多七字韻語,似亦可複案昔時“七言”流行的程度。司馬相如和史遊在七言詩發展史上乍看不具任何地位,但是注意並運用民間歌謠形式,推動普及教育,卻不期而然地為七言詩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在兩漢書以及其他成書於漢季的史料上,還可以發現一種兩漢人用語的習慣,那就是七字句。“欲不為論念張文”、“關西孔子楊伯起”、“五經無雙許叔重”、“不畏強禦陳仲舉”、“天下楷模李元禮”。這些個品評人物的單句七字用語斷讀幾乎全是“四三”(二二三)。


    在殘存漢魏以降的字書之中,“七言”之堆砌羅列大體如此。《凡將篇》:“淮南宋蔡舞嗙喻”(見《說文》二上)。“鍾磬竽笙築坎侯”(《藝文類聚》四十四)。“黃潤纖美宜製禪”(見《文選·蜀都賦舊注》)。其他雜有脫漏之文之例直到唐代都還出現過,文氣亦頗雷同:“烏喙、桔梗、□芫華”、“款冬、貝母、木蘖萎”、“苓草、芍藥、桂漏盧”、“白斂、白芷、□菖蒲”(見《陸羽茶經》下)。


    不消說,這樣的句式也都來自民間歌謠七字句。在《凡將》、《急就》等篇問世之後,這個開蒙記誦字句的固定形式,也反證了“七言”在民間的流行地位。像是“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這種事關革天之命的話,也順理成章利用“七言”,可見其琅琅上口。


    然而天下之大事斷非成於二三先行豪傑之手;二三先行豪傑若非他故而留名於青史,亦未必然能獨於無佛處稱尊。接下來一個無心插柳之人也幾乎丟失了他在七言詩史上的重要地位——王逸。


    古人解注章句,是推崇作品最直接有效的工夫。屈賦也好、《楚辭》也好,都是透過漢人“章句之學”尋摘浸淫,而成為詩三百篇之外的“別祖”。東漢王逸在劉向整理編纂的基礎上,把《楚辭》推向一個更崇高的位階。而在他那個時代,七字句已經是普天之下、率土之濱最流行的一種有助於記誦的語言形式了。


    王逸作楚辭章句,經常使用七字句,句句用韻,再於句尾之處加上一個也字,這當然也是為了方便記誦。連王逸自己寫的《琴思》,都為後世學者懷疑為“某篇之注”;可想而知,許多王逸自作的詩句或可能也早就被混進“楚辭章句”之中去了——無論如何,王逸大量運用“七言加一虛字”的動機很明顯:他了解、運用這個人們長遠浸潤的記憶形式,統一了注文和原文的文氣,借以方便學習者朗讀、記誦而流傳。


    由此可知,漢唐間數百年,“七言”以其調俗而不被視為詩,卻又以其易記宜誦而成為流行謠諺的載體。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之中,此體並非一蹴而成就為近體詩格之一、蔚為大宗,居間《黃庭經》之功大矣。


    漫摭其句如此:


    上清紫霞虛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閑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變萬神。是為黃庭曰內篇,琴心三疊舞胎仙。九氣映明出霄間,神蓋童子生紫煙。是曰玉書可精研,詠之萬過升三天。千災以消百病痊,不憚虎狼之凶殘,亦以卻老年永延。(《上清章第一》)


    黃庭內人服錦衣,紫華飛裙雲氣羅,丹青綠條翠靈柯。七蕤玉龠閉兩扉,重扇金關密樞機。玄泉幽闕高崔巍,三田之中精氣微。嬌女窈窕翳霄暉,重堂煥煥明八威。天庭地關列斧斤,靈台盤固永不衰。(《黃庭章第四》)


    諸仙授書於魏夫人時曾吩咐:“此書昔授之北鬥壇君、西城總真君,複授之南華生,今以付子,且語以存思指歸行事口訣。”這話中的“指歸”二字,隱隱然像是在北、西、南三個方位之外,另示以東行之宿命。


    獨得秘卷之後,魏夫人益發專篤修行。劉文早卒,時當司馬氏天下裂解,不能複合,魏夫人獨見時衰,推知人力無可挽救,遂攜子隨晉室東渡。兩個孩子扶養成立之後,魏夫人隨身僅一婢子,名曰麻姑,就在晉大興年間來到南嶽衡山,在集賢峰下結草舍而居。


    相傳此一期間,西王母曾約魏夫人到朱陵山上共食靈瓜,並賜《玉清隱書》四卷,“時年八十,仍顏如少女”。這一段安靜修真的日子,長達十六年,終於在東晉成帝鹹和九年白日升天。傳聞當時她閉目寢息,飲而不食,一連七晝夜,之後才由西王母派遣而來的眾仙迎接飛升,時年八十三歲。


    升仙之後,魏夫人還被天帝封為“紫虛元君”領“上真司命南嶽夫人”,與西王母共同治天台山、緱山、王屋山、大霍山和衡山等地之神仙洞府,侍女麻姑也列入仙班,弟子女夷受封為花神,主掌百花開落之事。古來華夏女子修道,向稱始於魏夫人。


    三十年後,時在東晉哀帝興寧二年,魏夫人真仙再度下凡,以扶乩降筆之法,親授琅琊王司徒舍人楊羲《上清經》,命以隸書寫出,此據《真誥》卷十九《真誥敘錄》所載,其事極異,推驗不能複證;時移事往,湮遠難以深疑。楊羲將《上清經》再傳護軍長史許謐、上計椽許翽。無論這部經書的來曆如何,經由扶乩降筆一節,魏夫人便為後世上清派尊為第一代天師。


    但是在司馬承禎的話裏,“魏夫人”三字一出,崔滌感覺有一張模模糊糊的臉孔,從無限遙迢的歲月之流中濯浴而出,逐漸清晰了起來;他一麵抬手擋著驟雨,一麵不敢置信地囁嚅以對:“真君所言,乃某家一向所深諱之事乎?”


    “一家之事,亦不免牽連一國之事。”司馬承禎雙眉一皺,念力微聚,居然讓麵前看似緊閉著的木門應聲而開;廳中榻上給驀然驚醒的是個野人——吳指南一張困惑萬端的臉迎向乍然欺入的雨聲和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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