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比李白年長十二歲,比崔五年長十歲,舉止活潑似少年,李白碰上了喜趣昂揚之人,總是識麵傾心,一見如故,眸光炯炯,滿臉洋溢著好奇,卻插不上話。崔五則免不了有幾分世家子弟的矜持,或則還暗自琢磨,為什麽一定要將“十行盡誌疏”改成“十行耽誌疏”呢?便因此一逕沉默著。隻那範十三,應許是慣逐風塵,見多識廣,一禮才罷,便道:“久聞孟夫子息影鹿門山,不意近兩年於伊闕、邙山之間,卻時時聽說夫子遊蹤。”


    “伊闕”、“邙山”一前一後夾輔洛陽,沒有別的含意,可是範十三刻意不說東都、不提洛陽,也是出於一番含蓄的禮貌。


    近年來,隱逸之風隨著開科求賢以顯岩穴的製度而風行起來,先是“安心畎畝,力田之業夙彰科”,接著便有“道德資身,鄉閭共挹科”、“養誌丘園,嘉遁之風載遠科”,甚至還冒出來一個“哲人奇士,隱淪屠釣科”。褒揚以爵祿,獎掖以功名,當然會出現像盧藏用那樣沽名釣譽的“隨駕隱士”。天子在處,成行成伍的“夷齊之士”便現身貢策,欲為“聖人參讚”。


    許多具備科考資格卻苦於榜頭沒有著落的士人,有的遵循兩漢南北朝以來愈益製度化的“獻賦”而謀晉身,借文章辭翰之稱頌或諷諫,試圖打動皇帝,獵取一官半職。有的則隨朝廷動靜,結交中外大臣,出入各級官署,掉搖文筆,博取聲名。這些活動,看在高門大姓的士人眼中,的確有些尷尬。然而朝廷鼓勵,察其情誌而憫其遭遇者,也不忍苛責。孟浩然本來就是趁皇帝行在東都之際,前往洛下的群士之一,這是範十三蓄意不提洛陽,而諱之以洛陽前後兩處地理之名的底細。


    孰料孟浩然絲毫不隱瞞,仍隻大笑,道:“三年在茲,一無所獲。嗬嗬!既不得於君,隻便熱中而已!若非熱中如孟某者,也須從詩句中澄清高懷。”笑言到此,孟浩然忽而轉向崔五,道:“這也是某一再說‘耽誌’勝於‘盡誌’的緣故。”


    “非請教不可。”崔五略一欠身,神色十分虔敬;即此瞬間,順勢瞥一眼李白和範十三,忽而想起來尚不曾引見這幾位素未謀麵之人,趕緊道:“汝海範宣,行十三;蜀中遠客,昌明李侯十二白——李侯詩作神秀,大驚吾眼,夫子可與言者。”


    孟浩然一時之間無心交際,隨手一揖,急著要解釋他對那兩句詩的看法,李白卻悠然道:“‘耽誌’之旨,在於‘書傳’,遂不以世務經心,此前代諸賢高古之所在,但不知孟夫子以為然否?”


    此言一出,幾前榻上猛可站起了兩條人影,孟浩然的驚訝固不待說,被稱為翁的老驛長龔霸也矍爍異常地回手按著崔五的肩膀,道:“汝道、汝道彼是昌明——昌明?”


    “李十二白。”


    龔霸還沒來得及接腔,孟浩然也載驚載喜地喊道:“我道崔家郎君風標卓秀,不意另有佳士奇才在焉;失敬失敬!汝,亦知崔郎之《告身詠》耶?”


    “實不知。”崔五和李白同時應道。


    龔霸這時低聲吩咐了驛卒幾句,遣他出亭去了。孟浩然則揚聲道:“史傳所記,正是此言,‘耽誌書傳,未曾以世務經心’。噫!李郎嫻熟乙部墳典,一至於斯?”


    “某早歲作詩,亦曾用‘遣誌’一詞,為某師刪削,改為‘耽誌’,遂記之。”李白說的是實話,他並不知道孟浩然所背誦的那兩句史傳之語究竟有什麽來曆。


    孟浩然一字改作,竟如此得意,是有緣故的——“耽誌書傳,未曾以世務經心”出於《魏書·逸士傳·眭誇》。


    眭(按:音雖)誇,又名眭昶,趙郡高邑人。從他的祖父眭邁開始,就擔任西晉東海王司馬越的軍中謀掾,日後眭邁轉投北方石勒,出掌徐州刺史。至於眭誇的父親眭邃,也擔任過後燕慕容寶朝廷的中書令,堪稱北朝仕宦世家。


    眭誇少有大度,不拘小節,“耽誌書傳,未曾以世務經心”語係乎此。由於寄情世外,不肯出仕,與俗寡合也是必然的。孟浩然改動一字,就是從這邃密之處揣摩齊國公崔家公子的性情、好尚而來。巧合的是,眭誇其人一生,最稱知己的好友也姓崔,叫崔浩。


    崔浩任職司徒,曾上奏朝廷征召眭誇任中郎,眭誇辭以身病而不赴。州郡官府強行派遣,眭誇不得已而至京,與崔浩盤桓數日,飲酒閑談而已。崔浩後來隻得把皇帝布達的告身拋在眭誇懷裏,眭誇卻喊著崔浩的行字,說:“桃簡,卿已為司徒,何足以此勞國士也?吾便於此將別。”


    眭誇私歸,是要問罪的,還虧得崔浩屢為關說,方得脫免。眭誇也不承情,非但嚴峻地拒絕了崔浩所贈之馬匹,甚至不回複通問的信函,直到崔浩慘死。


    崔浩乃是因修北魏國史大張隱醜,不避忌諱,得罪於太武帝,被囚在木籠之中,“送於城南,使衛士數十人溲於其上,呼聲嗷嗷,聞於行路”。終於在太平真君十一年被夷九族,此案牽連到清河崔氏、範陽盧氏、太原郭氏以及河東柳氏諸姻親,盡夷其族。


    誰都沒有料到,始終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眭誇,在這生死交關之處,卻顯揚了千秋大節。他為故友身著素服,並代為接受鄉人吊唁,他公開聲言:“崔公既死,誰能更容眭誇!”於是寫下了知名的《朋友篇》,一時天下傳誦。至此可知,眭誇、崔浩實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士與賢人,孟浩然執意用“耽”字代“盡”字,就是以“耽誌書傳,未曾以世務經心”作引子,將這兩個人的性情、遭遇和襟懷包攬在一字所得的聯想之中,比起原先單薄的述懷之語,就沉厚得多了。


    一字勘改,何須念念?孟浩然其實另有深刻的居心。此前,他竟夕連朝在龔霸家中與這老人家論道,原本玄談無根,遊心物外,忽然聽得驛中雜役來報:江津來了個赴京就任的青年,看似是當年齊國公家的貴胄。孟浩然不覺為之訝然。


    早在開元十二年冬,十一月中,由於預備封禪之故,皇帝行在東都,朝廷隨駕而就,一切官常職守,也都東遷洛陽。先是,孟浩然夜觀天象,看雲氣東集如飛,彗出如半席,竟夕不止,芒尾清晝可見,一連半月。孟浩然想起《史記·天官書》之言:“客星出天廷,有奇令。”客星乃非常之星,出入無常時,居留也無定處,忽見忽沒,或行或止,暫寓於星辰之間,如寄身之客。此彗先欺於北鬥,再入文昌,掃畢宿,拂天節,經天苑,很是惹眼。


    這就有故事了。孟浩然不免為之大喜——想當年東漢隱者嚴光為光武帝召入殿中,促膝長談,終日不倦。由於相知得意,漸失君臣之分,嚴光竟然把隻腳擱在皇帝的肚子上。到了第二天,太史入奏:“客星犯禦座,甚急!”光武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


    當是時,已經足年三十又六的孟浩然前思後想,總以為這客星入北鬥的兆頭不容小覷,反複合計,覺得自己的機緣也該到了,於是趁聖駕尚未啟蹕之前就來到了洛陽;千方百計結交了不少部裏的“前行郎官”,詩酒宴會,文章酬贈,碌碌終日,兩年有餘,卻始終沒有一個了局。人皆不免一問:“郎君寧不一試而出身乎?”孟浩然無以應之——日後到他四十歲上,果然赴長安應舉,榜上無名,嗒焉喪誌。他似乎早就知道:應考出身,畢竟於己無分。


    龔霸本人是流外小吏,但是數代以來,族中不乏顯達,田產積聚極廣,家業豐厚,在金陵號稱巨富。他喜歡結交名士,尤其是對上清派道法十分入迷,座上往來嘉賓,多的是已經致仕歸隱的郡縣守官,以及頗孚名望的道流羽客。這些人竟日詩文酬答,高談闊論;在他們眼中,孟浩然雖然是個後輩,然而隻身漂泊,遊蹤萬裏,非僅吐囑不俗,尤其是見識清奇,談鋒犀利,遂多以士禮相待。一旦聽說“齊國公”“崔氏”,孟浩然的心頭便猛可一亮——這不是那個以《告身詠》聞名一時的崔宗之嗎?


    改他一字,博他一粲,隻是雕蟲篆刻之餘事,孟浩然是要借此在崔五麵前踏一地步,於是接著慷慨陳詞起來:


    “蒙崔郎呼我一聲‘夫子’,君不聞古聖夫子有雲:‘後生可畏。’此言殊為至理。讀郎君詩,大有蕭然林下之味,然非少壯高明之士所當。古聖夫子又雲:‘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這便說得是……”說到這裏,把指尖朝自己的鼻頭一指,“——某也!”


    說時,孟浩然眼瞠眉聳,神情誇怪,逗得眾人不由得噱笑連聲,而崔五卻不免為之感動。


    他廬墓三年,實則灰心多於勵誌。平淡思之,時常覺得儕流百輩千萬數,人人隻求拚得聳壑昂霄,高人一肩,他自己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總在風雲詭譎之際,隨風持舵,以轉危為安為能事。雖說才辯絕人而敏於事,能乘機反禍患而取富貴。據家人轉述,他死前交代,無論如何要跟兒子轉達幾句遺言:“吾平生所事,皆適時製變,不專始謀。然每一反思,若芒刺在背!”這幾句話,正是使崔五這“本朝岑郎”為人處事一大轉捩的關鍵。


    他懂得了畏懼——不隻是畏懼,尤有甚者,是退卻。這是為什麽在他行酒令拈得“冠”字時,居然也會以“歸路誰能識,抬頭向月看”為結語,可見落拓疏散之致了。


    還不到而立之年的崔五已經厭倦公門趨競的生涯,他實在無法體會,年近不惑的孟浩然竟然尚有未竟之誌,而且急迫,也就難以揣摩孟浩然借斟酌詩句以動人視聽、借邀青睞的幽微用心;遂隻綿綿淡淡地答道:“孟夫子隱居鹿門,是昔日龐德公養靜之地,懷抱亦差近之。而夫子的詩名馳走半天下,某在洛下,時時聽說,人人仰慕,但聞所吟,多陶、謝之音。所謂言為心畫,故知夫子亦非汲急於時務者流,應不至以功名勸揚晚進矣。”


    孟浩然沒聽出這話裏的質疑,卻五官一振,眼中浮光,道:“崔郎亦知某詩?”


    崔五的話雖然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的狐疑之意,卻自有見聞之本。


    孟浩然生於武周改元、另置宗廟的前夕,童幼懵懂,不知天下之鼎沸。彼時狄仁傑、婁師德先後貶逐;僧人懷義任大總管,火燒明堂,宮寢崩壞;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用事;突厥默啜時叛時降,邊警無時無之;狄仁傑被貶後複相,僅一年便去世了,彼時孟浩然十二歲,對國局時務萌生了一種混糅著厭棄與關心的情緒,他身邊的親長,無不私以大唐為正朔;然耳聞目見,奉天禮佛,則莫武周之號是從。


    又過了五年,也就是中宗神龍元年正月,張柬之、崔玄暉、敬暉、桓彥範、袁恕己舉兵誅張易之、昌宗,遷太後於上陽宮——李唐皇帝複位。孟浩然在一片巨大的混亂中逐漸萌生出“慨然澄清天下,予亦可以有為”的自許。十八歲那年,他開始大量寫詩,一次又一次出門遊曆,每一行不過百數十裏,初則兼旬,漸至匝月,往往親即土俗民風,農桑鄙事,這些,和詩作的鍛煉一樣,都是為了博一“出身”所下的工夫。


    在二十歲上,他來到了與襄州故裏不遠的鹿門山,當時是大唐中宗景龍二年,孟浩然作《登鹿門山》一篇,很清楚地標誌著他日後詩作的風格與宗旨:


    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沙禽近方識,浦樹遙莫辨。漸至鹿門山,山明翠微淺。岩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金澗餌芝術,石床臥苔蘚。紛吾感耆舊,結攬事攀踐。隱跡今尚存,高風邈已遠。白雲何時去,丹桂空偃蹇。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


    此後孟浩然絕大部分的詩作也都依循著這樣一部章法,仿佛追隨著詩意前行的作者與讀者在一片自然山水中踅行,漫無所終而漸生興會,逐字句之開展,透露出一閃即逝的情懷——它也許不深刻,也許不獨特,但是一閃即逝,似有若無,甚至令人猶豫著是否錯會其意;便成為孟詩鮮明的特色。


    《水經注·沔水》中記載:“襄陽城東……沔水中有魚梁洲,龐德公所居。”龐德公,本名是否即此,亦不詳,是東漢末年名士,荊州襄陽人,躬耕於峴山之野,與司馬徽、諸葛亮、徐庶結一不盟之黨,彼此呼傳聲張,遍幹諸侯,以取用於亂世。故諸葛以“臥龍”為號,司馬以“水鏡”為名,龐德公之侄龐統則以“鳳雛”為字。諸人待價而沽,俟時以動。唯龐德公不見劉表,始終在鹿門山隱居未出,據傳采藥而終,詩雲“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指此。


    很顯然,孟浩然初立誌,雖然以終身不仕的龐德公為楷模,卻也絲毫不能脫略於國事,不然不會有“紛吾感耆舊,結攬事攀踐”的僝僽糾結,二十歲弱冠之年,已自抒發著“回艇夕陽晚”的時不我與之歎。


    兩年之後的中宗景龍四年,傳聞皇後鴆毒弑帝,臨淄王隆基起兵討韋氏,孱懦的相王李旦繼立,年號景雲,再過一年,司馬承禎奉詔入京,這是上清派道者為李唐皇室重振國姓、高揭治理的一舉,司馬承禎刻意漫談“無為”,讓首倡“無為”的老子李耳再度回到舉國臣民的記憶之中,對於也頂著和李耳同一姓氏的皇家而言,於願足矣。


    這一年,孟浩然二十三歲。與他在鹿門山有了一個既屬同鄉、又屬同道的“隱侶”張子容,作《夜歸鹿門寺歌》,也提到了龐德公,詩人將龐德公借作張子容的隱喻:


    山寺鳴鍾晝已昏,魚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岩扉鬆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如果說這一首中的“幽人”是指孟浩然自己,另一首《尋白鶴岩張子容隱居》則必然是指張子容了:


    白鶴青岩畔,幽人有隱居。階庭空水石,林壑罷樵漁。歲月青鬆老,風霜苦竹疏。睹茲懷舊業,攜策返吾廬。


    “攜策”之策,固有多歧之義。一是指竹簡。凡書,字有多有少,一行可盡者,書之於“簡”,數行可盡者,書之於“方”,方所不容者,乃書於“策”。策也可以當作算籌,就是謀算、謀劃之意。此外,策也有馬棰、馬鞭的意思。《禮記·曲禮上》:“君車將駕,則仆執策立於馬前。”此外,策馬曰策;然二友隱居於鹿門,相鄰咫尺,何須策馬?看來此策,還是傾近於治國平天下的方略作解。這不能有所用於明時的一個“策”字,正是孟浩然“一閃而逝”、不忍鋪陳的痛處。


    次年是睿宗皇帝禪讓之年,冬後孟浩然送張子容應進士舉,一榜取了張子容為進士,從此孟浩然的詩也就在京朝之中益發廣泛地流傳著了。那一首送行之詩《送張子容進士赴舉》,原文如此:


    夕曛山照滅,送客出柴門。惆悵野中別,殷勤岐路言。茂林予偃息,喬木爾飛翻。無使穀風誚,須令友道存。


    “穀風”二字出於《詩經·小雅·穀風之什》的首篇。僅就其首章所詠“習習穀風,維風及雨。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可知,斯作主旨,在於傷感朋友之間能夠共患難而不能夠共安樂的人情之常。此番送張子容遠行,成敗未卜,但是孟浩然已經預占地步,以為張子容終將“飛翻”而騰達,自己則不免“偃息”而沉淪;用語雖出於期勉,實則頗涉自卑與猜懼。


    無何,張子容並沒有像《穀風》之中所說的“將安將樂,女轉棄予”,反倒是經由張子容的傳播揄揚,這些襄州之野無托士子的少作,的確讓鹿門山之地綻放華采,也使得深居簡出的孟浩然有了不小的名望。


    四年以後,歲在開元五年。很難說是否出於巧合,當朝宰臣張說一再外貶、終於來到嶽州任刺史,孟浩然竟然夤緣參與了張說在洞庭湖畔所主持的詩酒之會,當場獻酬了一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孟浩然自己不會知道,“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終將成為千古名句;他當下所在意的,是“欲濟無舟”、“坐觀垂釣”以及徒然“羨魚”。幹謁之不能成,亦非由才具不佳,而是張說動輒在外逐任所大張旗鼓作詩文之會的目的,並不單純。


    一般以刺史之尊,凡列在“望”“緊”以上的大州,人流賽江河,往來是極其頻繁的。結交時賢、鞏固族姓,都是必要的工夫。然而身為國之重臣,一旦外放,往往戒慎恐懼,韜光養晦。有太多的例子顯示:這些人為了不驚惹政敵注目,常刻意縱情詩酒,以示宦途灰心,不複有進取之意。


    對於身在江湖,亟欲得一出身而強為幹謁者來說,詩酒之會,又常是最容易攀交結緣的場合。故有心幹人者自有心,無意被幹者自無意;酒酣耳熱,意洽言歡的情境無時無之,招飲、賦詩、聯吟、題壁以及最有趣也最普遍的行令,落魄文生與放逐貴人自有說不完、道不盡的霜天寒曉可以相互慰藉,透過煙江雲水,飄絮飛塵,反凝著種種人生的浮光掠影。在相會的片刻,經由酒令中巧妙會心的字句互相賞慕才華,以相互慰藉——隻不過,要像孟浩然所想望的那樣得知而見重,是太天真了些。


    孟浩然已近而立之年,特別感到急迫,甚至到了逢人便探詢機會、央請推舉的地步。這一時期,他的詩句益發凝練,尤其是在聲調和格律的掌握上,堪稱精準響亮,即使是作古風,也刻意以律絕的格調大量運用黏對的手法,讓詩篇讀來抑揚有節。像是《書懷貽京邑同好》:


    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體襲遺訓,趨庭沾末躬。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三十既成立,嗟籲命不通。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當途訴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離異,飜飛何日同?


    此詩起句自附族祖於古聖孟軻,堪說是唐人推溯家世的習慣,然自“趨庭”句以下,就展現了文、命兩不相諧的怨憾。身在楚野而心懷唐廷(以複古而用‘秦’字代),又用了“飜飛”一詞來狀述自己瞻望當局的感慨。其中縈回不能釋者,在於關鍵性的典故:“捧檄懷毛公”。這是具載於《後漢書》卷三十九列傳第二十九上的故事。


    此卷著錄大孝成器之人,有廬江毛義,年少守節,有孝行,而苦於家貧。當時的南陽名士張奉慕其名而前往拜望,恰巧府署中來了檄文,任命毛義出任安陽縣尉。張奉見毛義捧檄而入,喜動顏色,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個浪得虛名、貪戀官祿的人,登時便瞧他不起,遂掉臂而去了。直到毛義的母親一死,毛義立刻辭官,朝廷屢征不至,張奉才感歎地說:“賢者固不可測!往日之喜,乃為親屈也。斯蓋所謂‘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者也。”


    真實的奉親生涯是否一如毛義那樣偃蹇困頓?實亦未必。孟浩然在詩中訴其清貧,不如道其失意的意思居多。以同時期所作之詩《田園作》視之,尚有果樹千株,應該還不至於不能養親:


    敝廬隔塵喧,惟先養恬素。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粵餘任推遷,三十猶未遇。書劍時將晚,丘園日已暮。晨興自多懷,晝坐常寡悟。衝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


    《田園作》和《書懷貽京邑同好》相通相同之處,是對於自己而立之年一無成就的惶恐和焦慮。但是在修辭上,“敝廬”、“養素”、“植果”、“丘園”等等,無不如影隨形地取徑於陶,於是《田園作》便形成了另一種簡樸質直的風格,直似以淵明詩為摹本。


    用“三徑”一詞直逼五柳,固無論矣;至如“粵餘任推遷,三十猶未遇”這樣的句子,粵字即是曰字,餘字即是我字,“粵餘”即可以解之為“歎我”,“任推遷”則是指任由時光輕易地流逝。其用語刻意仿古,皆此類也。


    而崔五所謂:“但聞所吟,多陶、謝之音。所謂言為心畫,故知夫子亦非汲急於時務者流。”實無反諷之意,以他貴胄出身、襲封子弟的心情來看,的確不了解:一個居心行事真如毛義、陶潛一般的詩人,為什麽老是“衝天羨鴻鵠”、“望斷金馬門”,看著人飜飛於宮闕之間而不能釋懷?


    崔五確實熟悉孟浩然的詩句,一旦被他問著,毫不猶豫地背誦了幾聯名句,以及約莫在六七年前,在岐王李範、光祿少卿駙馬都尉裴虛己連朝不歇的遊宴之上,讀到了哄傳大江南北的《晚春臥病寄張八》中最為人所樂道的幾句:“雲山阻夢思,衾枕勞歌詠。歌詠複何為?同心恨別離。”“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賈誼才空逸,安仁鬢欲絲。”


    孟浩然聞言大樂,抖著手回頭向龔霸討物事,龔霸會意,打從懷中摸出一卷,約莫二三十紙,粗皮封、細麻線,略事捆裹,側麵還悉心加之以絲縫——連李白都能一眼看出來,那是“懷軸”。數年前在大匡山上,月娘曾經教導他親手製作。這“懷軸”乃是從科考之行而來。唐人舉進士,必有行卷,為緘軸,士子錄其平素所著文章、詩歌,以獻主司,約略熟悉文筆,方便於斟酌考卷之時加減照應。月娘常說:這“懷軸”是出門在外的士人所必須操習的第一門手藝,也有工巧的講究,能夠將零散錄寫的詩文裁割整齊,紮縫成卷,除了抄寫工整,還要裝束雅潔。較之於飲食炊爨、衣袍裁綴,此藝尤不可廢。


    “是編皆某所作,”孟浩然從龔霸手裏接了過來,舉奉崔五,笑道,“所錄亦不多,皆鹿門山裏山外十年間感遇、懷人、明誌之情,與崔郎素昧平生,勉為交關之韻響,千祈雅正而已。”


    看得出來,這是孟浩然將原本抄給龔霸的詩什轉讓給不期而遇的崔五了。崔五也舉卷過頂,恭禮收受,道:“崔五敬領厚貺。”


    正送納間,龔霸差遣出亭的驛卒回來了,先讓近一列捧著酒食案器的從人,依照席次,將酒食皿盞布置了。那驛卒手上也沒閑著,捧著端正平滑、直棱方角,外罩白綾底金紫線繡滾飾的一疊軟物,待這廂七手八腳地伺候以畢,隨即恭恭敬敬呈給了龔霸。龔霸先擱在身後榻席上,回身對崔五道:


    “請恕龔霸老邁魯莽,一旦文之意上來了貴客,便不暇細修儀檢,匆促前來,有擾清會,端此聊備水酒為謝。”


    賓主相互謙讓了幾句,問過程途,尚未舉箸行杯,龔霸又轉向李白,道:“某且隨崔郎呼一聲李侯罷——李侯少年英才,聲價已為時賢所推,委實難得啊!”


    李白如墮五裏霧中,還在勉力想著所謂“時賢”究竟是什麽人,崔五和範十三已經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孟浩然稱道起他的詩句。孟浩然這是第一度正眼熟視身邊這體貌清臒、容色明亮、眸光炯炯的後生,但覺斯人獨有一種罕見的器性,像是從邊外天涯、極其遙遠之處而來;觀之瑩然,感之修然,一身獨立,與此世格格不入,卻又朗然無所犯忤;的確是個叫人耳目一新的青年。


    孟浩然身為長者,卻是個既無功名,更未通籍的讀書人,在崔五麵前,不能隨口臧否,他隻是微微頷首,什麽話也沒說。


    龔霸顯然還要說下去,他反手取了驛卒捧來的白綾包裹,道:“李侯初次過金陵,便有玉霄峰白雲宮道者為掃階墀,奉呈此物。”


    李白幾乎不敢置信,口中冒出一聲輕呼——他想起了江陵城下的丹丘子、司馬承禎以及麵容已經模糊的崔滌。


    龔霸將白綾包裹遞上前,李白捧在手中,不敢輕動,任由這老驛長替他一角一角地掀開,裏頭露出來一襲色澤沉暗,卻隱隱然煥發著幽微光芒的紫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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