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的確藏了為數極多的銅錢,然而無涉於貪墨,卻是從當年許自然射獵殺人之事衍來—其事不宣於外,仍與銅錢有關。


    許氏原籍高陽,梁末徙於周,遂家安陸。許自正之祖、許圉師之父許紹,字嗣宗,少年時與高祖李淵為同學,大業末年征為夷陵郡通守。入唐未幾,受封為硤州刺史、安陸郡公,而後又晉封譙國公。當是時,李淵對李靖極不放心,密令許紹殺之。然而許紹愛才總為李靖緩頰求情,再三保得不死。


    李靖終亦不負信用,在武德三年以八百精銳俘虜五千開州蠻族,確保夔州;接著在第二年秋,趁江水大漲、三峽險惡之際,迫軍夷陵,包圍江陵,逼使占據荊州、自立為梁王的隋代遺臣蕭銑出降。李淵終於見識到許紹的胸次與眼光,大喜不能自勝,忍不住失聲叫道:“人雲‘使功不如使過’,果然!果然!”


    此語流傳數百年,源出兩漢間。更始帝時,中朝遣使者巡行各州郡,號曰“督國”,此輩之人,往往借端仗勢,窮治搜刮。東郡某太守為使者所摘發,即將問斬。當是時,身為郡學教授、兼職官署下掾的索盧放挺身而出,侃侃而言:“太守受誅,誠不敢言,但恐天下惶懼,各生疑變。夫使功者不如使過,願以身代太守之命。”索盧放的豪義之氣打動了使者,非但未曾加誅,也放過了太守。“使功不如使過”之語,遂成為數百年治術典範。


    許紹於天下有大功,卻不料,就在次年(也就是武德五年)征伐蕭銑的時候,竟於軍旅中一病不起。李淵極傷心,一時不能自安,齎賞了大筆銅錢,據說“為數巨萬”。巨萬又呼大萬,萬萬相乘,就是以億計之數。安州人數代以來紛傳:許紹的棺木是以十分巨大的四駕馬車運回故鄉來的,可是運載輜重的馬車來而複去、去而複來,絡繹不絕於途,裝載之物究竟為何?沒有人能窺見。但知進了許家的院落—有人說:那都是皇帝私下賞給的錢。


    多年以後,時任奉輦直長、職司宮中車駕的許自然射獵殺人,實非意外。


    先是他在一次私行出外遊獵的時候,誤犯人田。田主一怒之下,抗聲斥責,意猶未盡,還遣動了家丁,持杖來伐。雙方格鬥了一陣,互有些小小不言的折損,各自收陣。許自然一紈絝子,視之猶如兒戲,原本還不曾動氣,逕笑著拋下兩句閑話:“今日之遊,其樂無極,毀汝禾苗若幹,便依時價來奉輦局索去。”


    不料那田主知道許自然的身家,竟回敬了幾句難聽的話:“汝家家藏銅棺百口,滿斂青錢,俱是汝阿翁身前收買,身後博回,怕是冥鏹,某豈敢索用?”這話說得相當陰毒,卻不是沒有緣故。


    也就是在許自然的祖父許紹病故之前未幾,戰陣方熾,當時蕭銑在長江南岸有安蜀城,與硤州相對,次東有荊門城,都是形勢險峻之地,而蕭銑鎮以重兵,天險人危,絕難力克。許紹攻破荊門之後,高祖大悅,非但下詔褒美,還許以便宜從事。彼時,許紹的士卒若有為敵所虜者,輒見殺害;而許紹若執敵為虜,卻常常發付資給,悄悄遣縱,令其歸鄉。這是後來伐梁之役勢如破竹的關鍵—史稱:“賊感其義,不複侵掠,闔境獲安。”乃是基於此。所謂“身前收買”就是士族之人嘲謔許紹行收買民心的手段,有類商賈賄賂這話聽在許自然耳中,當然是極不受用的。


    許自然聞言大怒,當下抽出箭囊中的一支鳴鏑,覷準田主應弦而發,貫胸而過。有一說這田主當場畢命;有一說他活下來帶箭進京,控告許圉師“侵陵百姓,作威作福”—無從抵賴,箭上還清清楚楚刻著許自然的名字。苦主也是世家之子,豈容怙惡輕縱?許圉師私心回護,想把事情掩蓋下來,不意又為高宗寵臣中書令李義府所告發,而為太子少師許敬宗所讒謗,以為:“人臣如此,罪不容誅。”


    當時這一場糾紛還引得高宗皇帝十分不快,君臣幾近口角許圉師不能接受“作威作福”的指控,遂反唇相稽:“臣備位樞軸以直道事陛下,不能悉允眾心,故為人所攻訐。至於作威福者或手握強兵,或身居重鎮;臣以文吏,奉事聖明,唯知閉門自守何敢作威福?”這一番話把皇帝激怒了,跺足斥道:“汝恨無兵邪?


    爾後許圉師雖僅貶官虔州刺史、繼轉相州刺史,非但聲譽不墜,地位崇隆,仍為天下士行榜樣;但是許家也從此封蔭日低,風光不再了。倒是士族的門麵還撐持著,或以為還是許紹當年以一條老命掙來的家底,那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家藏銅錢使然。


    受杜謀囑托搜求藥方的廣陵薛商久曆江湖,自忖:倘若傳聞屬實,盡就許氏一家所藏,假以適量的合金燒鍛,以一化三、以一化五,當能供應坊市間日益緊縮的銅錢,不數月之內,還可成就數十萬緡的厚利。忽一日,他施施然而來,登門求見使君,說是帶來了杜謀所囑托的“太白藥”。


    士商有別,等閑不相接問,這是慣例。然而杜謀先一步返回故裏,提及廣陵疫情,以及疫鬼隨身一節,足見事態不容輕忽。待廣陵薛商應命到訪,許自正還是親自見了來客。答問數過,但看此商不隻識字能文,通書曉史,劇談遠近人世,可謂博學多聞;其人應對儀態、談吐更十分得體。主客二人不覺移時而忘倦,說起荊揚間的民情市況來。許自正指著幾案上的藥方子,順口問了聲:“太白藥向所未聞,當有說?”


    “固是市井傳言,謂天星下凡,拯萬民於癘疫;其言殆不可信,唯藥效頗驗。然—”薛商略一沉吟,臉上浮泛出一絲將信將疑的神情,接著道,“某夤緣而遇一蜀商,或疑即是彼人。”


    那是在廣陵城極其繁華之處的瓊花樓。樓高六丈,團團八亭,聳入秋雲,每亭之頂做五瓣花狀,髹以白漆,八亭當央,複環抱一樓閣,其間複道相通,形製恰如瓊花叢生之態。樓外有一無名小溪,不過丈許寬窄,溪水清淺,春不肥、秋不瘦,自北而南遁入江濱;唯於晴晝月夜,鬧得粼粼波光,看來亙古如斯,難得竟回入庭園,成一勝景。


    瓊花為江淮名物,外八朵、內一叢,呈九合之狀,一般四五月收春時節眾芳零悴,此花則大放異彩。通體外觀,其大如盤,潔白似玉。又稱“聚八仙”、“八仙鬧”,此外,它還有一個與古史有關的異名,叫“八公好”。


    昔年淮南王劉安帳下之儒,日夕鑽研神仙秘法,其中領袖八人各皆須眉皓素,名曰左吳、李尚、蘇飛、田由、毛披、雷被、伍被晉昌,此八人竝能煉金化丹,出入無間,時號八公。舊聞八公與劉安攜手登山,埋金於地,肉身白日升天;而“八公好”看似八朵五瓣白花,簇擁著中間團團密密的一叢小花,所象者,就是八公與劉安升仙之姿。說也奇怪,此地自淮南雞犬升天以來,瓊花逢暖即開不問春秋時序,這就更加深化了八公神話的影響力。


    當地語音經久而訛變,“八公好”衍成了“白毫”之說,甚至還有“仙人白毫子”一詞。無何風月場上,人人喜愛穿鑿附會,漸漸地,就將“白毫子”與八公事跡相雜,視之為一個隱居的仙人了


    盡管是秋冬之際,瓊花樓盛況亦不亞於四月春花盛開之時。過境廣陵商帆雲集,大多數匆匆往來的過客並不在意疫情,笙笛歌舞冶遊佳興,似與黎庶之病苦全然無涉。倒是街頭巷尾有童子投太白藥入井、為人治病之事喧騰未幾,這遠近馳名的瓊花樓上忽然來了一位豪客,口操蜀音,自稱“五蠹人”,身邊將攜一童,銀鞍駿馬意態昂揚,卻不像一般尋芳之客,他是來找人的。


    覓人行蹤,總該言明姓氏裏貫、年貌身家。可是這五蠹人什麽都不說,隻在瓊花樓留下了一首詩,請樂工伶人“代覓能為者依譜上琴而歌”,還隨手留下了五十貫錢作賞。五十貫斷非小數目兌大唐純金可得十餘兩,酒席歌筵,這是前所未見的手筆,真堪稱豪客而不名了。


    這豪客言明一月為期,譜得合節入律者,向樂工處留下曲式,一旦能歌,五十貫錢可悉數卷去。瓊花樓的報科頭人把那些錢仔細掂量查看,不免吃了一驚—整整五十貫,俱是益州上爐所冶鑄的官錢,一枚不假。


    瓊花樓懸賞五十貫求一曲,這事在酒亭歌館之間很快就傳揚開來,非圖廣陵一地,連江都、六合、揚子、高郵諸地之能歌擅樂者,無不躍躍欲試。接著,江南地方也傳出了有意一博五萬錢者間關而來,登門獻藝—偏偏那豪客一去匝月,說準了再來之期,卻不見蹤影。有人說那豪客遯居在城中某逆旅內,連日不出,似乎也染上了時疫。瓊花樓是有名聲、守信譽的門巷,於懸一賞格征歌選樂之事,不敢擅自作主,隻能守望這“五蠹人”之再來。


    他親筆寫的那首詩看似平常,言誌不外飛仙,道景頗近素寫,雜用三、五、七言十六句,婉轉遞換四韻,並不恪守時調,而顯示出一種活潑、佻達的情趣;其用語之奇突流蕩,還間雜著魏晉古體的風味。然而,除了九十六字的詩句之外,他還行了一令—譜曲者必須依“瓜州調”而歌。


    瓜州、瓜洲不同。瓜洲就在揚州治下,與對岸鎮江西津渡齊名,為長江北渡運河之起點,瞰京口、接金陵、際滄海、襟大江,每歲有八方漕船數以百萬計,地充南北扼要。史稱:“百州貿易遷涉之人,往還絡繹,必停泊於是,其為南北之利。”


    另一瓜州,則早在春秋時代就因生產蜜瓜而得名,大唐武德五年置縣,治所在晉昌。此州位於大唐與吐蕃的邊境,迢遙絕塞之區,堪稱往來西域之咽喉。正當此年九月初秋吐蕃出奇兵襲擾瓜州,當先兩員大將,分別是悉諾羅恭祿及燭龍莽布支,據說臨陣之時二人合乘一騎,風馳電掣之時,竟有三頭六臂之態。


    吐蕃一舉拿下瓜州之後,活捉刺史田元獻,還俘獲了河西節度使王君的父親王壽,接著便轉攻玉門。初傳邊報,隻說來者混雜兩軍戰旗,一陣為吐蕃讚普所部,一陣為突騎施蘇祿所部,兩方兵馬合而為一,將大唐安西城團團圍住。不久之後,又有更令人驚悚的消息傳來:燭龍莽布支故意縱放了一部分俘虜,讓他們帶話刺激王君,說:“將軍常自以忠勇,今不一進戰,奈何?”王君隻是登陴西望,臨風而哭,偏是不敢出兵。


    五蠹人身在廣陵,以眼前之瓜洲渡,命譜萬裏之外的瓜州調十分耐人尋味。很多生長江淮之地,翫習六朝之音的樂工未必知曉那北地邊塞歌調的來曆。五蠹人自稱:“但知西域有瓜州調,某卻不曾習得,願散五萬錢,一聆新聲!”以此懸賞,看在知音者眼中是有心尋訪某人,而那人顯然得受過邊塞歌調的浸潤。


    留在瓊花樓的詩文,是這樣寫的: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裏。夜臥鬆下雲,朝餐石中髓。小山連綿向江開,碧峰巉岩淥水回。餘配白毫子,獨酌流霞杯。拂花弄琴坐青苔,綠蘿樹下春風來。南窗蕭颯鬆聲起憑崖一聽清心耳。可得見,未得親。八公攜手五雲去,空餘桂樹愁殺人。


    五蠹人之號,顯然出自韓非之《五蠹》篇。以“五蠹”自號則是將韓非子心目中五種禍國亂政之人齊攬於一身。其一為泥古不化之儒,其二為仗劍行遊之俠,其三為唯利是圖之商,其四為逞口辯舌之縱橫家,其五為怯戰不敢言殺之懦夫,號為“患禦者”;並稱之為五蠹。


    戰國晚期,天下人口漸多,也浮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現象,大量湧現許多不能歸於古代宗法製度羈縻、約束的人口。其中,遊民托身於豪富之家,以避賦稅、逃兵役;遊士則馳騁於列國之間,憑湊泊之學、強矯之辯,向人君幹千金之祿,而邀一時之功。韓非子認為這些人於富國強兵之道非徒無益,甚且有害,故稱之為五蠹。


    至於自號“五蠹人”者,的確就是李白。為了恪守臨行時趙蕤“見病人,須防失業”的訓勉,李白在施藥救人這樁事上隱姓埋名,不求聞達,更在自己卑賤的身份上開了一個大玩笑—五蠹人這諢號,似乎微微透露出一份自嘲。


    不解白毫子,便不解此作用意。千年以下,為太白著錄詩集者亦不免牽強而附會。《古今注》即謂:“淮南服食求仙,徧禮方士,遂與八公相攜俱去,莫知所在。小山之徒思戀不已,乃作《淮南王》之曲焉。”在這一背景上,王琦對此詩開篇就有了誤會,他申論道:“上句之‘淮南小山’,本《楚辭序》以讚美白毫子之才;下句之‘淮南小山’則指白毫子隱居之地而言。白毫子,蓋當時逸人。”此說望文生義,大謬不然。


    淮南小山(以及大山),初見於王逸《楚辭章句·招隱士序》,雲:“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鹹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以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這就是指劉安門下之客的文學集團。不過,在李白創作的意念裏,此山彼山,人事天然,一語兩兼。


    實則全詩之眼,開篇已明,並沒有多少扭曲繁複的寄托,說的隻是一物:八公好—換言之,就是把“白毫”當作瓊花的另稱白毫子歌,就是瓊花歌。從全詩第五句“小山連綿向江開”的“開字視之,一目了然,由於瓊花覆蓋綿密繁茂,淮南小山便像是一整朵巨大的白花—猶如九合一體的朵朵瓊花—逞其全力,朝長江巨流撲騰綻放。李白在此詩中顯示了新奇的手段,交疊起眼前之景心頭之意,以及物外之象,通合為一,泯除虛實彼此的分際。所以前一句還說這小山為白毫子連綿包裹,下一句即接二連三狀述“碧峰、巉岩、淥水”,霎時間剝除了花衣的披戴,恢複山水之故我這便使白毫子之為物,有了瞬間變動、隨時遷化的情味。


    白毫子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逸人,但是在仙境之中,此物與鬆下之雲、石中之髓並列,不可或缺。尤其是“朝餐石中髓”之句會心者不難將一今一古二事,合而為一作想。從當下看,滿廣陵城受太白藥之惠的人,都知道那救命之物狀似青泥,此為今朝眼前之事;至於古事,也是揚州當地句容先賢葛洪《神仙傳》上流傳廣遠的一段軼聞。


    魏晉間,邯鄲人王烈常采食黃精,煉服鉛丹,壽二百三十八歲其人容色少艾,登山如飛,曾步行入太行山,遇山崩,崖石斷裂數百丈,當下“有青泥出如髓,取摶之,須臾成石,如熱蠟之狀,食之味如粳米”。據說王烈曾經搓合了幾丸泥髓,有如桃子般大,攜回共嵇康玩賞,可是到了嵇康手上的時候,神藥已堅硬如石;敲之擊之,竟鐺鐺然出銅聲。葛洪書上也提到,仙經所雲:神山五百年一開其中有髓,能夠服食到的人,壽數得以與天地同齊。


    《白毫子歌》所詠的既不是人,瓊花所服食的也就不能拘泥在五百年一開之山所流出的青泥,而是一向隱伏、保藏於大地之中的石髓。這個比擬順理成章,並不難解。真正需要尋思的,原來是這一味太白藥方中加入了瓊花之枝、葉及果,三者並收散熱、解毒、消炎之效。那麽,“餘配白毫子,獨酌流霞杯”就是在疫病中飲藥的方式了。當時丹砂奉命到百姓家戶各處分藥,背誦了連篇服藥的口訣,其中就有這樣兩句:“唯服藥之日,禁絕穀肉蔬果之食。”此語,可證諸流霞杯。


    此外,東漢王充《論衡·卷七·道虛》載有一則傳奇之事,更證“流霞杯”是辟穀之道。所言為數百年前的河東蒲阪項曼都,其人好道學仙,離家出走,三年方歸。家人問其經曆,項曼都的說法卻讓人驚訝:


    “我去時根本無所知覺,隻道自己是臥睡著,卻見有神仙數人,將我上天,離月隻數裏之遙,仍複向上攀飛不止。但見那月,上下幽冥,不知東西。我便居月之旁,其地寒冷極甚,淒愴可知。旦夕覺得腹中饑餓了,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月不饑。通亦不知去了多少年月,更不自意如何全濟也。忽然間又感覺自己仍舊臥睡,一如先前,隨即就離了天界,下凡回家來了。”


    因為這一番際遇太不尋常,河東鄉親皆呼項曼都為“斥仙”。這個故事,李白從小不陌生,在他想來,項曼都與自己都是經仙界斥逐的人,恐怕還真得耗盡在世為人的百數十年光陰,才能一窺自己遭受斥逐的緣故。而無論如何,這樣的人,盡管不能並世相處,比肩攀交,可是他們的命運、性格宜乎攸同。


    較諸其他遭遇,李白更重視故事裏的“流霞杯”—此三字在詩中固非泛泛妝點修飾之辭,更是近世以來上清派道者到處闡揚的一種法義,也是李白在江陵城天梁觀親自接聞於司馬承禎者,彼時老道士所論講的,正是辟穀之人飲水吸風的練氣之法,由此漸進有功,終至於絕粒不饑,也就不為食欲所控製了。從這個理路上去看“餘配白毫子,獨酌流霞杯”十字,作者一方麵暗示了太白藥之本事,一方麵也借由錯雜交織的神仙故事,將自己對辟穀導引一派道者之推戴、對來去自如年壽綿永的神仙之企慕,都巧為化用了


    全詩結句在“八公攜手五雲去,空餘桂樹愁殺人”,轉用的是淮南王劉安(一說為淮南小山集團)的詩句,詩題《招隱士》,其詞有雲:“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以及“攀桂枝兮聊淹留,虎豹鬥兮熊羆咆。”然而,桂樹,不隻是劉安升天途中令他攀牽不舍而稍事停留的樹木,此樹早在《說文》中已明注為“百藥之長”,嵇康的侄孫嵇含著《南方草木狀》即雲:“桂,出合浦生必以高山之巔,冬夏常青,其類自為林,間無雜樹。”


    類以群分而有可同之群,固然是生物習性;轉喻到人事上類以群分卻不能同其群,卻成了桂樹在此詩中寄托愁慨的原因。說《白毫子歌》表達了羨慕神仙之道,則過於膚淺。不如說李白所企羨的,更是淮南王劉安之成仙,並不孤獨,他還有八公為其道侶簇擁相持而去,若瓊花然,這是何其歡愉的人生際涯?可是反觀李白,卻注定是一株不群之桂。原因無他:在商賈陣中,他沒有道侶在士人行中,他沒有地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八公及淮南王直入雲霄,此固結句之惆悵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李白·少年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大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大春並收藏大唐李白·少年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