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人再度來到瓊花樓時已經失期逾匝月,身軀看似瘦了一圈,雖然逸興高昂,麵容仍不掩憔悴,身邊小童服侍嚴謹,流露出加意照料的神色,看來染過一場病的傳言不虛。這一天,維揚十友例行月會,招宴一個客遊廣陵的寒士,由於天候遽轉嚴寒,野帳不敵風霜,才設席於瓊花樓,所營酒饌之處,就在五蠹人的間壁,一屏之隔而已。


    且說那寒士,另是一豪傑,姓高名適,字達夫,祖家滄州,行年二十七。此人門第出於渤海高氏,祖父高偘(即侃),為高宗時軍將,曾經官至左監門衛大將軍、平原郡開國公,贈左武衛大將軍。高偘教子不以武事,故命名崇文,可是高崇文雖然蔭封,官韶州長史,在內遷外轉的仕宦生涯之中,庸碌無所建樹,於開元七年五月間,病逝於廣陵私宅。次年六月,年方弱冠的高適為父親遷窆於洛陽平陰裏積潤村北原,與母親渤海吳氏合葬。這一趟移靈遷葬,重修墳塋,是相當大的耗費,非但將高崇文畢生積蓄傾囊而盡,兩代以來在廣陵營置的房產也拋售給維揚十友之一。


    廣陵商賈群聚,人人爭傳其事,以為此子“癡愚無狀”,可是也有人以為:孤哀子自以為事親未謹,而令父母雙亡,能夠盡散家財,以營窀穸,也是大孝難得的節行。也就在大事合葬了雙親之後,高適遠赴長安,試圖幹謁父祖舊交,盼能得一個出身入仕的機會。雖然高門大第的貴人們大多接待了他,也頗有些贐儀奉送,聊表撫恤之情。可是一旦說起安頓幕僚吏職,人人麵有難色,都說:“聖朝霑恩普施,遍及隅隙,唯須於功名中求一溉耳。”質言之,還是指點他讀書應試。


    盡管家傳儒風,幼學經史,頗識章句;然而此時的高適家業蕩盡,無枝可依,一貧丐而已。他已經遁離高尚的士族,果欲振作,也力有未逮。試想:如欲再謀仕祿,就不得不應考;如欲應考,就不得不讀書。可是,此時的高適一無讀書之處,二無可讀之書,應考便成妄想。於是也有人指點東西,道:若不能折節讀書,另有一途堪擇,那就是赴邊關、投軍旅、計首功。高適隨即北上薊門—偏偏北邊燕趙諸州,彼時晏然無征戰;高適漫遊了好幾個月盡人皆以故將之孫待之,多所禮遇,卻沒有任何一主帥能予大用事實上也無可大用之事。


    此後七年,這高適便在父母葬所的梁、宋一帶混跡,於所操之業,不問貴賤,經常力田為農,勉務桑稼。他平生愛交友,有遊俠之風,偶有餘資,便不計揮霍,竟然流落到“


    粥不繼,遊方乞食,勉營口腹”的地步。人們還記得他,乃是因為他脅下一劍為祖父高偘當年受封為平原郡開國公時的禦賜之物,此劍金鞘玉格,寶石鑲柄,價值連城。然而無論如何偃蹇困窮,那劍,始終隨身因此在乞討時,常讓他受嗤笑,有人諷他不能自謀功名,有人譏他辜負寶劍聲價,當然也有人不時地挑唆他把劍賣了。


    高適天生一副傲骨,自負器識不凡,功業可期;但是如何出身卻極其迫切,而不得不委曲求全。大約就在李白從金陵往廣陵的時節,高適人在荊、襄間漫遊,堪說是百無聊賴,不知何去何從行旅間每每聽人說起聖人壽誕剛過,揚州大邑巨賈有十友之稱者一向在此數州之地往來,籌措著來年京貢之禮。高適心念一動,暗自忖道:祖傳禦賜之劍,天下至寶,若能夤緣供奉入京,得天子一覽則皇室之寶,流落草野,畢竟非所樂見。更何況當局者原本就有不使岩穴之士失望的懸念,睹劍而思人,未必不能與以小小功名以為日後著緋戴紫的基礎。高適一念及此,覺得機不可失,遂乘船下江,來到廣陵,借著探看父親臨終之邸為名目,實則還是想借由十友之力,作獻劍之謀。


    就在維揚十友與高適相見攀談之際,竟然聽見屏門之外,尋丈之遙,傳來一陣笳鼓,一陣羌笛,接著,還有一陣歌聲。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裏。夜臥鬆下雲,朝餐石中髓。


    隻此四句,忽然間有人喝道:“失度矣!”聽得出來,喝叱者語帶嬉笑,可是意態相當堅決,隨即一聲鞭尺落案,鼓笛中斷,歌聲也倏然而止。人聲窸窣了片刻,再度鳴弦出聲的,是一張琵琶,卻隻拉了個起調,又為先前那人斥住,道:“此曲入耳歡快,與詞義遠矣。”緊隨著,又是一聲鞭尺落案,琵琶聲也幽幽咽咽地停了。


    第三人唱腔先行,唱罷兩句,自己笑道:“此詞聲字疏密間雜,抑揚無節,真不能合瓜州調。”隻不過須臾光景,一連五七首曲,皆未終章,奏來竟全然不合那說話人的意思,然而間壁傳來的笑謔之聲,卻愈發地喧嘩了。


    十友不耐嘈囂,竊竊私語了一番,怨聲連連,卻無人敢起身相問訊。想那些能聽宮辨角、引商刻羽之人,度曲識字,必屬士流,管領風騷有餘,若非白身,手中必定還掌握著大大小小的權柄。另一方麵,身為貿販者流,能夠到瓊花樓來一親風雅,已經算得是叨竊忝據,豈敢聲張?話雖如此,作東道的十友卻沒有一人料想得到,今日邀來的這寒士卻大起好奇之心。


    高適一介遊俠,多年來放浪形骸,早就慣習了不為常禮拘束,我舉止自我舉止,我歌哭自我歌哭,聽人孟浪噱笑,隻道他有可觀可喜之情,豈容錯過?當下深深一頓首,向十友叉手環臂一揖,翻身離席,拉開屏門,急奔而出—可以說相當莽撞地闖入間壁,向內喊聲:“瓜州調,某識得!”


    瓜州之戰,九月啟釁,王君始終怯懦不敢接敵,到了十月中吐蕃悍將燭龍莽布支分兵另取南鄰的常樂縣。縣令賈師順是出身西北鄰近邊地的岐州地方人,為人耿介而剽悍。臨敵無多智慮,但能堅守。他沒有想到,瓜州很快地陷落了。悉諾羅恭祿接著移兵會攻常樂縣,打了十多天,居然還是讓賈師順撐了下來。


    據前線飛報傳告入京,載於開元報狀:吐蕃曾賚檄文,謂賈師順:“明府既不降,宜斂城中財相贈,吾等當退。”賈師順讓士卒們排成一列,在城堞女牆之間士脫去甲衣,於刺骨寒風之中赤裸相迎,賈師順還站在極高之處,放聲吼道:“常樂別無長物,僅此微軀數千,虜來可取!”悉諾羅恭祿知道唐軍無財,卻還有死戰之心隻得引去,把北鄰的瓜州城夷毀殆盡。


    這一場戰亂,實則另有早先埋伏的枝節因果。


    此前十多年的開元初葉,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發兵襲擊鐵勒九姓,大破拔曳固於獨樂水,不料卻被敗陣之敵的散兵遊勇頡質略從柳林之中飛身一刀,砍下了頭顱。默啜的頭顱輾轉為唐軍力士侯矩送回了長安,而突厥迫奪鐵勒之地的局麵卻已形成,故鐵勒四部—回紇、契苾、思結與渾—從此穿越大漠,徙居甘州、涼州之間。


    王君尚未發達之前,經常往來四部,受盡這些異族之輩的輕鄙是以爾後當上了河西節度使,駐節涼州,常以酷法虐之。這種你來我往的銜怨已甚,不可緩解;而鐵勒四部中熟悉唐人風情的,也有了機心深刻的法子,他們秘密派遣使者,直赴東都告冤。王君一旦得知內情,索性先發製人,急遞驛奏,說是:“四部難製,潛有叛計。


    玄宗見兩造俱陳,是非難辨,隻好飭令中使親赴邊關查察。而鐵勒四部根本得不到麵見使者的機會,受屈不能訴直,都給定了罪—回紇部的承宗,原封瀚海大都督,被流放到瀼州。契苾部的承明,原封賀蘭都督,被流放到藤州。渾部的大德,被流放到吉州。思結部的歸國,原封廬山都督,則被流放到更偏遠的瓊州。這樣的流放,可謂極天地之南北,鐵勒各部之於大唐之怨毒,是以愈結愈深。


    正當開元十五年閏九月,吐蕃讚普與突騎施蘇祿可汗共圍安西城時,回紇部被流放到瀼州去的先主承宗有一族子,名叫護輸,此人默觀世變,乘勢而起,糾合黨眾,口口聲聲要為承宗報仇。正當吐蕃遣使從小路聯絡突厥的時候,發現王君在一旅精銳騎兵的保護之下,馳往肅州巡邏,未幾即還師,則是向甘州以南的鞏筆驛而去。


    護輸得報,設下一支伏兵逆襲,與十多年前默啜遇害的情景相仿佛—護輸帳下的勇士一舉自林中躍出,奪了王君的旌節,反手用那旗槍刺殺軍中判官宋貞,當即剖出心髒,指著王君道:“始謀者是汝!”王君不得已,率左右數十人力戰,自朝至暮,左右盡死。直到暮色沉暗之時,護輸斬殺了王君,載著他的屍身奔赴吐蕃。當此時,駐紮在涼州的唐軍為數不少,這一支部隊平素紀律嚴明,堪稱勁旅,一旦接敵,威懾可畏,很快便占了上風,不多時,便殺得護輸棄屍而逃。


    無論如何,王君驟然敗死,極令關隴震駭。就在這一年十月,朝廷命朔方節度使蕭嵩為河西節度使。蕭嵩引刑部員外郎裴寬為判官,又收了王君帳下的判官牛仙客,共掌軍政,複以建康軍軍使張守珪為瓜州刺史。此刻的瓜州城,僅斷垣殘壁耳。張守珪親負土石、操版築,修輯武備。就在將士相顧,戮力構工之間,忽然發現遠處風煙大作,塵土飛揚—居然又是吐蕃的馬隊到了。城中吏卒相顧失色,全然沒了鬥誌。張守珪卻道:“彼眾我寡,又瘡痍之餘不可以矢刃相持,當以奇計取勝。”


    張守珪的法子是在瓜州城殘破的牆垣上置酒作樂。吐蕃兵眾懷疑其中有詐,不敢強攻,逡巡片刻而退。未料張守珪居然別出奇兵,縱馬揮戈,奮擊長逐,大獲全勝。瓜州得以保全,張守珪受到嘉賞,邊關一時安和,各複舊業。十一月,朝廷改瓜州為都督府以張守珪為都督。


    可是未及一月,京中報狀一連數紙,幾番簡略地提及此次勝績便有如鼓弄起一陣漫天卷地的大風。無論是東西兩京抑或各州郡通都大邑,都有好事者紛紛議論:在殘城之上置酒作樂,所飲者何?所歌者何?


    就在高適來到廣陵之前不多時,即使在荊州、襄州、安州各地的酒樓歌館、妓家旗亭,還真有所謂瓜州調一曲流行。許多號稱“搊彈家”的樂工爭相製作,但是言人人殊,所譜之曲,雜用三言至七言不拘,與原本流傳於南方的樂風大是不同。


    在江南,六朝故地,城邑綿延,原本就是“歌酒家家花處處的所在,酒筵饌宴之間的伴酒歌舞多隻在士人、官吏相迎相送的場合出現,一向沿襲故製,沒有太多的變化。所謂歌,也就是吻合五、七言整齊有秩的“著辭”,無論是樂工、伶人獻演,或者是與會主賓自娛,漸漸形成了歌舞相和的傳習,並且與飲酒的節奏相配合。


    酒筵歌舞,原初時帶有解脫於禮儀的用意,甚至連酣暢的醉態也還是禮儀的一部分。無論獨歌自舞、答歌對舞,或者輪歌迭舞,時日既久,踵事增華,歌舞之間的周旋相顧以及歌調本身的運用發明,日趨細膩。當時泛稱此為“送酒”,送字多義,既表伴隨,又表勸進,當然也有饋贈的意思。


    送酒的“著辭”,五言一句,或七言一句,四句成一曲是最尋常的,因為這個長度,恰足令人滿飲一杯。一般說來,多屬“一曲送一杯”—也就是勸酒一杯,須歌一曲以送;罰酒一杯,也要有歌為送。更細膩的講究,是在喝盡一杯酒的過程之中,正好唱完一曲。因此,“著辭”也成就了樂曲與歌詞相互對應的關係,歌者咬字的旋律與夫樂工演奏的旋律,必須維持一致。


    舞蹈有辭相屬,是從魏晉以後才慢慢發生的,所以後世南宋史家鄭樵根據《樂府詩集》所搜輯的曲目而在《通誌·樂府總序》提出:“自六代之舞,至於漢魏,並不著辭,舞之有辭,自晉始。”至於合曲之辭,則出現得更晚:“琴之九操十二引,皆以音相授,並不著辭。琴之有辭,自梁始。”


    從太宗貞觀二年祖孝孫考奏雅樂、皇帝與禦史大夫杜淹的一場激辯之後,大唐朝廷對於殊方異族的音樂一向采取兼容包舉的態度,的確讓大江以北的各地—尤其是兩京地區—凡有歌管處,皆能時度新曲。以宮廷為核心的教坊到處征集樂工,廣采天下四方之樂,最著名的一個曲子從高宗曆經中宗、武周、睿宗,直到開元天子之時,都可謂“風靡寰區,無處不有”,那就是《回波樂》。


    據載:北魏時的權臣爾朱榮曾與同僚聯手踏地而歌《回波樂》,是關於這個曲子最早的著錄。歌詞早就亡佚了。這個曲調沿入大唐,而得以保存。現存的唐之作,率皆為六言—也就是六言一句,兩句一節,或四句、或六句、或八句的格式。起句通用“回波爾時四字。


    詩人沈佺期得罪丟官,遇恩赦回,名義上拾回了官秩,卻還沒有複職,也是趁著皇帝舉行內宴,群臣輪唱《回波樂》的機會當場“撰詞起舞”:“回波爾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蒙齒錄袍笏未複牙緋。”當下中宗就賞了緋魚袋。


    較沈佺期年輩略晚的崔日用也有雷同之舉。仍是趁著皇帝設宴的機會,起舞而自歌,目的是求皇帝賞賜一個“修文館學士”的頭銜崔日用所唱的就是《回波樂》,小有異者,唯起句沒有“回波爾時四字:“東館總是鵷鸞,南台自多杞梓。日用讀書萬卷,何忍不蒙學士。墨製簾下出來,微臣眼看喜死。”唱罷,惹得皇帝大笑,崔日用的學士頭銜隨即到手了。


    《回波樂》最著名的一則掌故是禦史大夫裴談。裴談崇佛而懼內,時人頗以為笑柄。當是時,中宮韋氏勢焰方盛,頗有武後之風中宗無可如何,徒呼負負而已。又有一次內宴,教坊中的優伶就拿裴談的處境和皇帝的心情並作玩笑,也唱了一曲《回波樂》:“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隻有裴談,內裏無過李老。”(栲栳編錯柳條,做盛物之器,俗呼笆鬥,此處借韻起興而已)韋後聽了頗為躊躇滿誌,賞給這優伶大批的束帛。


    從這些例子看來,《回波樂》已經大不同於南樂,除此曲之外百年間尚有《傾杯樂》、《三台令》、《輪台歌》、《醉公子》、《酒胡子》《醉渾脫》、《幽州歌》、《燕歌行》及各體《涼州詞》等,不勝枚舉顧其題目便知,皆與唐時東、西、北邊外各胡族密切不可分,《輪台歌》最為顯例:“燕子山裏食散,莫賀鹽聲平回。共酌葡萄美酒相抱聚道輪台。”其中,“燕子”指“燕支山”,“食散”是“食餐”,“莫賀為天山左近之地,“鹽”就是音樂的單位詞,猶如“曲”。整首歌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說:在燕支山野餐,聽著莫賀曲在山間回響,暢飲葡萄美酒,親切地談著輪台。其辭旨淺白直露,卻具有健朗開闊的情懷。這保留下來的曲詞透露出一點:早在開元時代之前,泛稱的西域胡樂已經廣泛地傳入中原,並且對當時的宮中教坊以至於民間歌館產生了長遠的影響。


    太宗獎掖於前,高宗追步其後。能歌擅舞之伎遍及宮廷、軍旅、諸王公貴人之門,將軍宰相之邸,官有家有,公蓄私蓄,聲歌一事,竟然差可與農桑耕織相提並論,堪稱大熾於天下之業。幾十年間,僅並時列名於太常寺、鼓吹署的樂人、音聲人、舞伎之數,多時可以數萬計。


    開元二年,皇帝特別將燕樂(“燕”即“宴”,專指宴會飲饌時所用的音樂)之伎由太常寺獨立而出,耑設內教坊,以與原本設置於兩京的外教坊相對,各樹一軍。皇帝甚至親任教席,指點那些學習聲曲歌舞的秀異少兒,名之曰“梨園”,號之曰“子弟”;此舉更是亙古所未見者。


    而就燕樂演出的內容看來,絕大多數都是異族殊方樂舞。如傳自西涼的《西涼樂》,引自天竺的《天竺樂》,來自高麗的《高麗樂》,顧名思義可知演奏、傳唱、踏跳這些歌、樂及舞蹈,不隻是娛樂,不免也有昭示大唐國勢威權之意—其中又有融器樂、舞蹈、歌謠於一爐的“大曲”,如《涼州曲》、《甘州曲》、《劍器曲》、《柘枝曲》、《綠腰曲》者是。大曲中有一類更係名曰“法曲”,尤為莊嚴恢弘,如《霓裳羽衣曲》,皇帝自造謠諑,謂此曲為天子於睡夢中親往月宮奪來,記其曲譜而傳於太常。


    瓜州調,則是這一類從邊塞入中原的曲式之中最新的一支日後也一度編入大曲之目。


    高適不數日前才從上江處荊、襄旗亭聽人唱此,耳邊爛熟於是聲稱“識得”此曲,這麽輕率闖入,縱目而觀,眼前為之一亮—滿座二三十人,各擁吹彈樂器;外圍半弧列六七樂工,各持排簫胡笳,其相鄰另是半弧,列坐四五人,各秉羌笛、竽、角之屬。向內另是一長弧,也有十人上下,人人各據一席,麵前矮幾上置了琴、箎、銅鼓、阮鹹和豎箜篌、臥箜篌。再往內,複有半圓一列都四五人,麵前也各有一小幾,卻無樂器,隻鋪陳著紙筆、墨硯牙版等物,其間還有一人,麵團圓、膚色黧黑,眼瞼如核桃,身著淡青交領寬袖袍,頭上戴黑色係頰牙簪小冠,胸前一環金銀織絲繩掛著支精工細雕的篳篥,手裏卻捧著牙版襯紙,奮筆而書,小字如足甲,大字如核栗,也看不清所畫是何山何道的符籙。


    這一室人眾,俱朝西拱坐,垓心東向而坐的,是一年約二十五六的清臒男子,著襆頭長衫,右手持一鞭尺,輕輕地點顫著昂首微笑,以對來者—他所凝視著的,顯然是高適脅下的寶劍這男子身旁侍立一童,這時不疾不徐、從容有節地問道:“聽來客口音,似是宋中,能識得瓜州調,足見遊屐萬裏—敢問大姓?”


    這童子聲如雛鳳,清鳴柔宛,看來並沒有驅逐闖入之客的意思—這當然也就顯示了為主人者的態度。即此一屏之隔的十友當下放了心,稍張些膽色,從屏扇的縫隙間窺看著那滿室人眾的動靜。


    高適報了姓名裏貫,與那主人無多寒暄,直道:“近日荊、襄諸樓館,無處不歌瓜州調。某憶其曲,本是七言六句一章,章三疊簡易如此—”說到這裏,他旋身按劍,手拊金鞘,看似以劍擊掌,也像以掌擊劍,琳琅之聲,如碎浪拍石,作奏節之狀,可是連打了幾下,隻能拚湊著哼唱了幾個零碎的音,卻連一句完整的歌也唱不出。那主人卻聽得開懷,撩起左臂衫袖,解下縛臂短匕,一拔、一合,應和著高適劍掌相迎的拍子,隨即轉眼向中列一擊銅鼓者頷首示意,擊鼓的當下明白,跟著輕輕擂起鼓槌。


    高適一掌、一劍,未曾停歇,此時加入的鼓節卻不期而然地敲醒了他的記憶,道:“三疊首二句,自為一疊。”意思是說:每六句歌詞的前二句是重複的,其情恰如《回波爾樂》第一句中的“回波爾時”四字。


    “那便是—”主人追隨著高適哼唱的零碎聲調,串成一句完整的旋律,複稍變抑揚高下之勢,補充了第二句,唱道,“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裏—”


    此時羌笛、竽、角也按節加入,樂工相視、相聽,彼此間並無片言隻語,卻仿佛能互通心念,尤其是那些雙目皆翳的瞽者,雖然偏額斜頸,側耳諦聽的模樣古怪,可是一旦手中管弦起奏,聲籟齊發,其壯闊閎麗,竟似有震筋撼骨、動搖梁柱的巨力。


    當笳、鼓、阮鹹、箜篌紛紛應和之時,那身著淡青袍子,頭戴小冠的樂工也放下牙版,捧起胸前篳篥,一聲逼出,似仙禽唳空,群鳥依回,將滿目琳琅的樂器所發出的聲音盡皆統禦了。


    高適此時豁然開朗。他訝異了,竟是這一群看似從未演奏過瓜州調的伶人,依循著天地間某一不知如何生成、又不知如何演嬗的法式,讓他想起了此前在荊州或襄陽等地過耳即忘的歌調。緊隨著一聲接一聲、一音接一音;音聲相隨,不絕如縷的第三句、第四句,乃至於五、六句,都像是高處岩壤間自然流溢而出、傾注而下的溪泉,涓滴不止—將就著曲式,那主人口中辭章也信腔而行,唱成


    鬆雲夜臥朝餐石,白毫回峰巉岩碧。此花連綿向江開,流霞一杯餘獨酌。


    其後的第二章、第三章,也同第一章一般,乘勢奔流,天然不鑿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裏。拂花弄琴坐青苔,綠羅春風樹下來。南窗蕭颯鬆聲起,憑崖一聽清心耳。


    淮南小山白毫子,乃在淮南小山裏。小山石髓可得見,江花流霞未得親。八公攜手五雲去,空餘桂樹愁殺人。


    曲子是眾樂師依照音聲之理推按而得,歌詞是那主人自己剪裁修飾而成,可是五十緡的賞金卻歸了高適。報科頭人不免帶著些故示隆重其事的玩笑之意,打起小令旗繞室巡行,口中又像是呼喊又像是吟唱,旗鏨子上的小銀鍾鈴鋃一陣脆響,隨即側間廊門大開過道上兩健仆並四小鬟簇簇擁擁扛抬著一木箱,來到高適麵前,往返三過,開箱一看,滿是簇新晶亮的銅錢。


    高適睹此,與其說是歡忭,更多的反而是訝然。一時之間拒納兩難,有些不知所措地拱手為禮,道:“某尚不知主人高姓大名合當請教。”


    “某,少時略讀五經,沾上些許腐儒氣,此其一;及長喜言長短之術,又沾上了些許縱橫氣,此其二;出入閭閻之間,欲效俠行故仗劍而遊,看似個以武犯禁之徒,此其三;實則出身商籍,將本求利,也不多稱份,堪稱擲金如土,此其四;而某為人,尤不愜論戰陣之術、殺伐之學,勉強稱得上是個懦夫—”主人一一屈數著手指頭,說到最後一句,正屈到小拇指上,索性攢成一拳,遂抱拳笑道,“平生略無可欺豪傑之誌,故自號曰:‘五蠹人’。”


    高適畢竟讀過幾年書,對於韓非子“五蠹”之說原本不陌生,但是居然有以五蠹自號者,卻甚為罕見,看這人雖自報為商,吐屬卻像個士行之子,遂不敢掉以輕心,道:“君所作歌,慨然有神仙之思,其飄逸酣暢,不同於俗謠俚曲—然,雖得瓜州調之曲式,旨趣卻與某所聞於荊州、襄州、安州之旗亭者大相徑庭。”


    五蠹人聞言不覺一怔,急道:“然則,汝尚能記其詞否?”


    高適想了想,道:“以某所聞,似是妓家自敘身世之語。”


    五蠹人不覺傾身向前,一張原本蒼白的臉上忽然間湧上了些微血色,雙眸眈眈閃爍,鞭尺一揮,列席樂工再度擊節促拍,奏起了先前那瓜州調的樂章。這首歌,一如先前五蠹人所作,恰由於聲調不盡合於中原時律,聽來便特別有一種迢遞疏離的異域風味。


    長安一辭十萬裏,魂夢長安誰家子。周郎寧憶吳中曲,此行吳中何時綠?江花東歸逐春風,江波影稀看不足。


    長安一辭十萬裏,魂夢長安誰家子。牙簽漫幾玉梳橫,琵琶初聽若有情。金犀注酒懸絲起,綿綿更銜長江水。


    長安一辭十萬裏,魂夢長安誰家子。蜂黃褪盡春莫道,寧教煙花作主人?煙花無種不留意,我從吳曲顧君頻。


    這一首三疊之歌,載詠載歎,起手“十萬裏”天涯之遠,說的好像是邊關之人對於京畿的懷想。可是“周郎”二字一出,便可知另有事典,所運用者,乃是三國時代周瑜的故事。《三國誌·吳誌·周瑜傳》謂:“瑜少精意於音樂,雖三爵之後,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那麽,隨後的吳曲、江花都是寄托相思的人所自擬之境與情,而所思念的人卻久居長安而不歸。第二疊裏的“牙簽”、“玉梳”、“琵琶”和“金犀注酒”諸語,在在顯示了相思之人是個頗工於詩文的聲妓,注酒而懸絲,音諧懸思,而思念竟有長江之勢,取法誇飾,而奇警真不可遏。至於第三疊,則娓娓訴其幽怨之所由生,乃是因為“蜂黃褪盡”,此處所用,為煉氣之士在道經之中常說的:“蝶交則粉褪蜂交則黃褪。”以蝶與蜂交尾之後褪色為喻,自然也就表現了愛戀之情轉趨淡薄的哀傷。


    五蠹人聽完一過,垂頭長喟一聲,良久才道:“果然是她。”


    這時,席間眾人都還沉浸在歌調的餘響之中,唯獨那吹篳篥的青袍樂工側過頭,深深望了李白一眼,似有話,但是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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