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楊誰攀?詩心所寄是月娘。


    這時的月娘已經身在謠諑裏。有的傳聞,把她形容成一個為父報仇的孝女;有的閑話,把她雕琢成一個為夫報仇的烈婦。人們不知其名字、不明其下落,但言此女頭裹繡花巾,髻扣寬簷帽身著絳紅衫,赫然一勁裝胡女,卻因為俠行而感動了官府,鬆動了刑律。種種脫略事理、近乎荒誕的情節,多多少少也都跟歌樓酒館旗亭妓家之地,借詩歌、衍故事、推波助瀾的力量有關。一首《東海有勇婦》,一首《秦女休行》,本來隻是李白憑著對月娘的記憶雜以裏巷的傳聞,呼應了流傳數百年的舊說,妝點著茶餘酒後的娛樂,渲染著綺思異想的傳奇。李白不可能料到:月娘居然活脫脫地走進他的詩篇之中。


    開元十六年,別過了儀光和尚,流落於道途之間的月娘,已經離大匡山太遠,也離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涯太遠,身上的糗糧已罄,若欲回頭,隻能丐討,計所需程裏,三數月也就回到綿州了然而,她身上背著刺殺當朝命官的不赦之罪,驟爾返鄉,徒然株連趙蕤而已。


    更何況,此行初衷本是潛蹤報仇,隻在僻野之間,沿途避過關津、不入城邑,也從未交驗“過所”,一旦為邏卒發獲,必然捉拏進官司求刑。如此一來,她已經不具備任何身份,是個徹頭徹尾的“野人”,盡於長江大河、三山五嶽之間流徙,蕨食泉飲,不外是一意孤行,隨遇而安罷了。


    四顧蒼茫之際,她也有些許不敢深求的想望,在諸般飄絮也似的念頭之間,畢竟有那麽一個模糊的身影,是她渴望重逢的一個人。她身行所向,是迢遞不可即的長安,仿佛在跋涉之際,耳邊總有一個聲音提醒著她:那人會須是去長安了罷?那人會須已在長安了罷?可是,月娘又不敢把念中身影想得太逼真、太切實,她不能讓那人顯現眉目—那樣會比四下裏紛蔚叢雜的煙靄蓬蒿更令她迷惑、更令她恐慌。偏在此刻,月娘盈心繞懷不能去者,竟是昔日老道長王衡陽的一句話:“煙火後先,俱歸灰滅而已。”


    當年流落環天觀之日,王衡陽曾指點二路:若不做“官使”,就做“仙使”。官使就是“風聲之婦”,妓也;仙使,則是方外修真的女冠:“為官使,則絕代風情,芳菲錦簇,怎麽看都是繁華;為仙使,則滿園枯槁,鍾螺清涼,怎麽看都是寂寥。”她當時毫不遲疑地投拜在王衡陽門下,十八九年轉瞬而逝,無論孰為煙、孰為火,於今思之,倘或事有定數,命無可違,難道這竟是她投身門巷人家的時候了麽?


    這遐想令月娘不寒而栗。她已經三十三歲,縱令要委誌於娼門,也已經錯過了年華。浮生漂蕩,念此一身,既已無籍可寄,亦複無家可歸,從此能陪伴她的,不過是一條又一條通往不可知之處的荒徑;而行道兩旁,相去不數武,便見數百年來與日俱增、或堆積或散落的曝骨,總然是一代又一代流離失所、輾轉溝壑的生靈,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逝去。此物觸目所及,月娘也隻有淡然一念:但取能行則行,無依無止;或恐今日之我、明日之我,也就同彼等髑髏骸骨一般了。


    京師長安出南山三大穀道,分別是沿斜水、褒水而出洋州的褒斜道,曆鄠(讀若戶)縣、盩厔(讀若周至)縣,過終南山入駱穀北口、再由儻穀出口的駱儻道,以及先秦時即已開通、王莽時重加推拓而命名的子午道。這三條穀道,或因水陸接濟暢旺,或因兵家恃以為險要,或因路勢取直便捷,出蜀入京、出京入蜀的行旅堪說是絡繹不絕。月娘其實無多識路,盡自不疾不徐,看前後路塵飛揚,就轉入山道中,權且隱匿高處,俯瞰著一陣又一陣的車駕驢馬見行旅稀少了,複返於山道之中。


    適逢霜天之月,龍潛不出,蒹葭滿眼。昏暮前,遠方城堞在望月娘不能再信步向前了,她得繞路,不期然轉入了駱儻道的一條岔路。


    駱儻道於三國時代為兵家筋絡,晉室南遷之後寖廢,沿途猶有些殘垣斷壁,是數百年前軍旅哨守的烽堠。到了隋煬帝時,大治天下水路渠道,才又頗見人跡車轍;然直到開元年間,唯略加疏通不使堵塞,沿途數百裏,全無驛所,鳥道長空,猿聲相銜而已。


    時方入夜,曲折東向的小徑邊荒草叢中,有一古烽火台,台高五丈許,底徑三丈餘,到了高處,便隻一丈寬窄,那是昔年哨守者燃放狼煙的井口。彼時,每一烽堠設帥一人、卒四五人,統稱“烽子”,所事與驛所士卒略同,一方麵是邊塞或域中僻野之地的郵傳轉遞往來文書符牒;另一方麵,早晚以狼糞烽煙,向鄰堠報平安鄰堠烽子在數十裏外得見平安火,則更迭相繼。若否,就顯示有敵虜盜賊相侵了。


    此外,為避蛇獸擾害,台高兩丈之側有穴室,中藏糗糧、火引、狼糞、柴禾等物,勉可數人並臥,這是烽子們夜眠容身之處。南北朝以降,除了邊塞之地以外,域中烽堠多廢毀,流離失所的野行之人泰半也隻能借此間暫避霜風雨雪。


    月娘麵前這烽火台圓頂完好,看來又是可以暫避一夜風寒的棲所。她四下巡了一過,見上下繩梯還十分堅韌,登時毫不遲疑,沿梯而上,抬手掀開穴室門上的草簾。孰料原本應該是闃暗不明的穴室裏居然一燈如豆,燈下一席,席邊圍踞著四五人,一個個氈帽皮褌,麻衫草屨,人人手上拄著、肩頭靠著的,竟是刀矛槊斧。環堵之間雖然頗有暖意,可是到處彌漫著一股血肉腥羶的氣息—果然,牆角還散置著臠割成堆的獐鹿殘軀;不消說,這是一幫獵戶了。


    一個隻一隻眼的獵戶露齒而笑,道:“小娘來得晚耶?”


    月娘腳下是繩梯,身後無退路,隻能一步跨進穴室,不意身形雖然閃過,腰間短刀勾住了草簾,露了相。


    另一個五短身量的獵戶當下縱跳起身,手中鐵矛向前一挺,逼近月娘胸前,道:“眼前大道不走,身攜兵刃夜行,這小娘來路不尷尬?”


    眾人隨即昂聲齊呼:“不尷尬!”便哄笑起來。


    鐵矛尖向後縮了縮,又猛可朝前一遞,如是者三數過,這矮子也笑了:“小娘投某等來,想是天緣定數,莫辜負了。”


    月娘疾掃一眼,隻恨這穴室狹仄,幾不容騰挪。縱使倏忽出手,勾銷了麵前這矮子,不旋踵間,也必然會受製於他人。正躊躇著,但聽天穹之上、烽火台頂傳來一聲罵:“瞎豬狗!夥者不要命耶?”


    “夥者”,成群結黨之謂,則此語顯見是說給獵戶們聽的。月娘隨眾人一抬眼,但見烽堠頂上原本覆蓋完好的苫頂被人豁地一手給掀開了,接著便露出一張暗森森的老臉,朝下打量—且說那苫頂盡管陳舊,而徑足一丈、厚可數寸、以麻莖皮索密織而成烽子們每日晨昏點平安火的時候,都要通兩三人之力合為之,始能開闔,怕不也有數百斤死沉之力。而今被這老者叉指揭開還不算此人忽地縱身躍起,立在烽堠的牆沿上,隨手將苫頂一扯,繃斷了與烽台間的索絛,順手飛擲,似乎把那苫頂扔去了天涯海角。


    如此一來,穴室便透了空,日後若降雨雪,此處便不能再容人歇宿了—之於在地獵戶而言,此舉無異於毀家,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吭聲。老者扔了苫頂,瞬間縱身而下,兩條腿堪堪落在矮子身邊。但見他深目龍準、滿頭赤發,一頷黃須,一隻手上牽著條又細又長的皮繩,皮繩的另一端隱沒在黑暗之中,不知何所係縛他環顧眾人一遭,末了,視線落在那瞎了一隻眼的獵戶身上,像是獨有用意地說:“娘子不殺汝等,即是天大慈悲,還不速去?”


    獨眼獵戶冷冷笑道:“康胡生計作到儻穀口來耶?”


    “天下坦蕩,豈有我九姓人不能到處?”說著,一隻手輕輕搭在矮子肩頭。


    那矮子忽地肩一沉,雙膝微微顫了顫,勉強站穩,老不情願地收了鐵矛,同伴當們使個眼色,昂頭對這老者恨恨說道:“今夕為汝所乘,他日駱儻道中還好相遇,汝莫要輕心大意。”接著,他再轉向月娘,似笑非笑地道:“小娘,萬千保重了!”


    獵戶們動靜俐落,一發哄起來收拾兵刃、獸肉,接著便掀開穴室洞口的草簾,一個接一個跳了出去。那老者猛可抖了抖手中皮繩,登時打從烽頂上落下一筐來,這便是他的行李了。他一語不發往筐裏一陣東挑西揀,不多時已重新生上了一盞油燈,此燈不但明亮過前,還傳出來如波似浪的陣陣香氣。


    “某,康居都督府州之胡,從府字為姓。”老者指了指月娘腰間短刀,道,“此刀為采藥者隨身之物,某卻識得,乃隨娘子行腳過百裏,便是為了解此大惑—劍南道破天峽有霸藥師微生亮者,與娘子是何幹係?”


    微子、亮生原是當年趙蕤隱居巴蜀北邊之地時所用的名號,人呼“微生亮”習以為常。至於這柄短刀,也的確是趙蕤所有。聽這個姓康的老胡口呼“劍南道霸藥師”可知,彼與趙蕤不但相識,或恐還有往來,其事,又應該在他們夫妻落腳大匡山之前了。那麽,此人飄然而來,當非巧合。月娘不免好奇,道:“不敢相瞞,趙郎與奴為夫婦。”


    “微子原來姓趙?”康老胡聞言囅然一笑,道,“則娘子便是那高唐之女,化魚為妻者耶?”


    這是破天峽當地傳聞,多年來每不乏慕趙蕤神仙之名而登門求教者,往往說長道短,其間荒唐謠諑,不計其數,月娘一向不大在意。可這康老胡問起趙蕤,既不像是閑說蜚語,也不像要問病求醫,如果是潛蹤相隨,他究竟意欲何為呢?正狐疑著,康老胡接著道:“當年微子以一付犀角地黃湯救一皇親,由是海內知名,彼所用仙鶴草、白茅根,其量夥矣,而當時巴山所生,不能足用,卻是從某筐篋中買去。”


    以一付霸藥救了一名長安來的貴婦人,換來了五架宅屋,萬卷藏書,此事月娘當然是知道的;然而向一個康州胡人買藥材,則聞所未聞。


    “趙郎向不積聚,豈有錢帛作交易?”


    康老胡笑了,笑得爽朗而深沉,且笑且說:“娘子寧不知九姓人物萬裏行商,毋須尺寸?”


    尺指的是帛,寸指的是錢;這是大唐通行的兩種貨幣。毋須尺寸,是昭武九姓族人四海為生的獨到手段。


    康老胡,有無以數計的名字,有時叫康破延—破延,乃是大榮耀之意;有時他也叫康槃陀—槃陀,乃是奴仆。康老胡來自康國,而康國正是昭武九姓之一。


    九姓之族為康居之後,共祖康王,居祁連山北昭武城。日後為匈奴侵滅,西越蔥嶺,至媯水、藥殺河流域,始得生聚繁衍,分王九國,總稱昭武九姓。九姓人中,其一名伐地(有誤書為“戊地者),其一名火尋—即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所謂“貨利習彌伽”者,後世之史書稱“花剌子模”。除此二者,尚複有七國以姓氏為國名,分別是康、安、曹、石、米、何、史。所居兩河之地漢魏時名曰“粟特”,唐時稱為“窣利”。


    粟特地處中亞,何姓之國居中,又名貴霜匿。其西以安國為首號“西粟特”;其東以康國為大,號“東粟特”。此間諸胡在唐代時名目不一,或稱之為九姓胡、或呼之為雜種胡。由於位在東西大陸之要衝,故時而臣服於大夏、月氏,時而聽命於奄答;突厥臨之則臣於突厥;大食臨之,則臣於大食。


    唐代立國的第一年,高祖武德元年,西突厥可汗統葉護在碎葉城左近的千泉之地建置王庭,九姓胡歸順無違。四十年後的高宗顯慶四年,唐廷出兵滅西突厥,羈縻統領,冊封其首領,分別在各國重鎮設都督府或州治,九姓胡也馴服改宗。再過了五十年大食人自西來,強兵忽發,如卷落葉,不過三度春秋,於中宗神龍三年和李隆基初即位的先天元年,先後擊垮了安國與康國。


    九姓胡從來沒有建立強大政權或軍旅的企圖與力量,卻自有一種馬背上馳騁不出的堅韌與強悍。他們徹底體悟:無論刀弓如何銳勁,人馬如何矯捷,平居水草如何豐美,戰陣行伍如何整齊,到頭來生活所賴,不外貿易交通。在中亞大陸的咽喉之地,昭武九姓之人建立了數以千計的都邑,每一姓據大城數十,小堡百千,上有國王、中有城主、下有統領,無論是受突厥監攝、或受唐廷羈縻,乃至於被遠來的大食轄控,依舊故我無他,恒以行旅商賈為能事。


    由於寧親於財而不親於土,國可滅而業不可移的風尚,諸姓邦國對外來各方統治之主狎居親奉,貨賄市恩。九姓胡除了聚斂財產,別無所愛也別無所計,既不涉強權之攘奪,亦不與大政之操弄;彼強敵霸鄰之屬,對他們反而無多戒心。而長年依違於大國之間,終究首尾兩難。也正因為他們不擅兵備,柔弱可欺,一旦軍臨城下,其殺伐荼毒,益見慘烈。


    開元初葉,當大食國兵馬東侵之際,不能抵敵而出奔曹國的康國人民乃有俚謠,自西域流傳入中原,為唐人轉譯諷誦,成《風草歌》,具見昭武九姓諸國危殆的處境,以及逆來順受的悲情。其辭雲:


    野處生兮不著根?逐甘露兮馬蹄痕。逢此霰雪兮無麵目,待彼鸇鷹兮攝孤魂。朝徂貴霜之東兮,夕發交河之屯。踏破碎葉之川兮,捭闔姑臧之門。噫籲嚱!我有十千金叵羅,更進沙州一曲歌。蘆管風行四千三百裏,草色青青鬢色皤。不教摧折死,彎身風更多。金桃石蜜波斯繡,白玉紫獐葡萄酒。換迎漢★★★將三萬甲,寒冰八月凝刁鬥。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寧不知黃沙埋盡鬱金香,可憐昭武九姓胡。


    這是九姓胡人的哀歌,歌中所謂“鸇鷹”,自是指突厥、大食等國強虜。貴霜即貴霜匿,唐廷為置羈縻州署,是九姓之一的何國所在。交河有縣治,一度曾是安西都護府所在。姑臧則是涼州治所為北朝前涼、後涼的都城。九姓人穿梭其間,日以為常。


    往來於碎葉、姑臧之間的行商,事實上也往往具有貢使的身份他們每年帶著金桃、銀桃、瑪瑙、白玉、石蜜、波斯繡、寶床子紫獐皮、葡萄酒,以及無數的駝馬,迎逆風埃,橫越沙磧入貢。自大唐開國以降,入貢多隻行禮如儀而已,除了少部分的殊方寶貨特別珍奇,而為皇家留藏之外,絕大多數的貢物都由天子轉賜給來使,俾其自行販賣;而假貢行賈,遂成慣例。


    但是,在這首《風草歌》轉韻之後的詠歎聲中可知:胡商也是向天朝大國乞求軍援、以對抗大食侵略者的諜報之人。金叵羅又書金頗羅、金破羅,“叵羅”為希臘、伊朗語稱杯、碗之意。另外,這一批進貢者帶來的禮物十分豐厚,令人意外的是,他們這一趟行腳萬裏,居然不計較買賣,而是一心借著入貢向大唐皇帝求援可見家鄉城邦受迫,情勢非常緊急,“不教摧折死,彎身風更多”其淒楚哀絕,躍然目前。


    另據九姓胡在開元七年二月草成的貢表乞奏之文可知,無論是安國或康國國王,鹹自稱為“百萬裏馬蹄下草土類奴”可知,原上之草,臨風折腰,大約就是九姓胡根深柢固的自視之喻。之於大食人的抗戰終於徹底潰敗,可是長達一百五十年的入朝進貢則讓他們有了別無選擇的寄托,粟特之地在天寶末年石國殄滅之後終於淪入大食人之手,而早在開元年間,這些“草土之奴”已經深入遊商於中原各地。


    九姓胡善賈,卻口稱“毋須尺寸”,也就是不需要仰賴貨幣,這一點,和他們“黃沙埋盡鬱金香”的長期命運有關。


    胡商,又稱賈胡,又稱“興生胡”。他們由西域入中原,多以駱駝、馬馱運,負載寶石、香料、毛皮、織物;回程出中原西去,則多挾絲綢,經唐廷關市令核可,始予放行。


    興生胡來去萬裏之遙,沿途盜寇劫掠的風險極大。昔年玄奘法師西行時就曾經目睹:“時同侶商胡數十,貪先貿易,夜中私發,前去十餘裏,遇賊劫殺,無一脫者。”《風草歌》所謂“黃沙埋盡鬱金香”就顯然在憑吊這跋涉之苦,其間危疑患難,不言而喻。而縱使形成商隊,也必須呼群保貨,擁有數量龐大、武力雄厚的成員,方可維護其安全。這種規模一旦建立,商販品項以百千倍激增;於出入大唐邊徼之地,又必須核對貢表,事實上難以遍查,虛應故事而已。


    這就更加有利於諸商假貢行賈了。胡商借名朝貢,徹頭徹尾就隻從事貿易的,反而成了大宗。到了高宗皇帝以後,進貢終於成了幌子,連關市令也可以輕易賄通放行,數以千萬計的商品成了東西交通的主體。就連大唐朝廷也都視為常情常態。與杜審言、李嶠、蘇味道合稱“文章四友”的崔融奏疏之中就公開說過:“邊徼之地,寇賊為鄰,興胡之旅,歲月相繼。”“興胡之旅”,就是指這些買賣人。這已經意味著胡人商隊橫越絕塞、往來東西的買賣,已經是公認不爭的事實。


    九姓胡又有那麽個“以得利多為善”的風情,每年定期有“鬥寶”之會,屆期各列所有奇珍,於眾人麵前檢閱,量多而貴盛者戴帽居上座,其餘以多少為次第,列立於堂下。即使在平時,間關行路途中歇息於逆旅,也往往忍不住取出珍寶,相互較量矜誇。征程迢遞寇賊覬覦的不少,也常以此賈禍。所以,興生胡最負盛名的俗諺即雲:“毋須尺寸,多習仙真。”意思就是借法術自保,乃是行商上策


    抱布貿絲,以物易物,的確是胡商交易的形態之一。他們不多運用銅錢,也是由於數量較大的通寶過於沉甸,也過於醒目,易啟盜心。此外,九姓胡另出蹊徑,從唐商“便換”製度中轉出靈活使用契券的手段,更增益了調度資財的便利。


    唐製便換,有如後世之匯兌。當時中原內地商人至京,將錢交付各道駐京的進奏院,或各軍各使之衙署,換取載明金額之票券空身離京,前往諸州縣經商,到了地方上,再憑票券至郡府機關取錢,此之謂“便換”。唐文宗到僖宗時的趙璘在《因話錄·羽部中有這樣的記敘:“有士鬻產於外,得錢數百緡,懼川途之難齎也祈所知納於公藏,而持牒以歸,世所謂便換者,置之衣囊。”


    九姓胡所施設,較諸“便換”更流利便捷。但凡與九姓胡商通貿易,即使不同興旅、不同城堡甚至不同國姓,隻消契券上明載交割之物、貿販所值與兩造及公證之人姓名裏貫,縱使人行千裏之遙、事過數載之外,九姓胡沒有不認賬的。信用之卓著,便大大地洗刷了他們貪賄淨利的惡名。


    然而,“多習仙真”卻反而算不得褒獎。此處仙真二字,頗有諷意,所指,乃是幻術。


    粟特之地,九姓之國,普奉一神,名阿胡拉·馬茲達,由於尊事敬禮,避呼其名,故隻稱大神,意指“胡天”,遂名“祆神”拜火而祈光明,拜祀之地,唐呼“火祆廟中”,廟有祭司,也稱祆主。其中最知名的一個,叫翟槃陀。


    此人曾經於太宗皇帝時入朝至京,在長安祆廟中演法。眾人熱烈圍觀,這翟槃陀忽然以利刀刺腹,左右通出,連腸子都流出體外了。但見他揮刀截棄其餘,再削斷了一束發絲,以之縛係腸本,反手執刀,高下絞轉,口中變聲呼誦:“國家所舉百事,皆順天心,神靈來助,無不應驗。”眾人一時會了意:原來是神靈附在翟槃陀的身上了。直到神靈離去之後,翟槃陀僵仆倒地,氣息奄奄,過了七日,居然平複如舊。有司奏聞此事於帝前,詔敕隨即發下,授予遊擊將軍之職。百姓們既驚懼其異能,又羨慕其遭遇,紛紛對祆教產生了興趣;對於翟槃陀而言,則封官洵非所措意,其用心還是在傳教。


    另據張鷟《朝野僉載》所載,在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都設有祆神廟,每年到了一定的節氣,商胡都要來這裏祈福,烹豬宰羊,擊鼓吹笛,酣歌醉舞。酬神之後,眾商醵資募一僧為祆主,演示其所能之術,另向圍觀者收錢,也一並化與那祆主。祆主當即取一刀,其刃堅白,芒同霜雪,吹毛不過。所演之法,與翟槃陀略無所異,不外以刀刺腹,刃出於背,接著,還要亂擾腸肚一番,令鮮血湧流。過了大約一頓飯的辰光,再噀水、持咒,說也奇怪,祆主僧的肚腹就平複如故了。


    據雲:涼州姑臧地方的祆神祠,每到祈禱之日,祆主就拿尺許長的鐵釘往額頭釘入,一直洞穿於腋下,之後隨即出門,身輕若飛,須臾而至數百裏外的祆廟堂上,於神前舞一曲,才又飛身回返前所,拔了鐵釘,而人一無所損。接著大睡十餘日,都身如昔,人亦莫知其所以然。


    祆教帶來的西域幻術大凡如此,有以道家連類譬喻,故稱之為“仙真”。而這幻術,也在九姓胡商之間廣為流傳。彼等櫛風沐雨奔波在途,遇上了匪類,有時施展此術,一時鮮血噴濺,髒腑翻流也頗能收驚嚇之效。猶有甚者,據說還有一種借薰香迷人昏厥的本事,一入其彀,神智立消,任其宰割而不能抗。待醒覺時,已然過了不知多少歲月。術最深者,還能將人馬驅移於千裏之外,或者是將物什從絕塞蠻荒之處取來—這些,常人多聞,卻無能道其緣故


    開元六年春,米國、石國、康國分別於春天二、三、四月來貢所貢之物除水精杯、瑪瑙瓶、鴕鳥卵以及號曰“越諾”的上等織錦之外,還有一批向所未見、來自大食之國入侵士卒的鎖子甲。貢表由進奏院報上,皇帝大喜,親自接見了來使,隨口問及昭武九姓胡的風土人情,兼及道路傳言中神通廣大的幻術;並傳口諭,令貢使演之。康國來使當即在殿下略施手段,先讓兩個執戟衛士僵口結舌不能言語,複於猝不及防時拂袖驅之,兩衛士立刻化做一陣清風蹤跡全無。這一來,看得皇帝又驚又喜,殊不料未及交睫間,衛士們又回來了,隻是渾身上下,一片銀白,兩人不斷打著寒顫,抖擻盔甲,鏗鏘有聲。皇帝不明所以,康國來使從容答曰:“此極邊之雪經春不融。”這還是不到十年以前發生的事,此後由於大食人逼迫愈烈,九姓胡來貢日益頻繁,皇帝卻敬而遠之,不常接見了。


    此時康老胡又點起了兩盞油燈,添注了赭、綠兩色的燃油隨即往自己的鼻孔之中塞了兩枚麝香子,猛一扭頭,齜起牙花,對月娘道:“啊!那趙家微子可同汝說過粟特神祇之事乎?”


    接著,月娘但覺麵前吹來一陣輕煙,其香冷冽,直要侵肌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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