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之事,猶如一夢,且無分早前晚後,東往西來。


    月娘遠遠看見一匹寬額大馬,色赤而黃,寬蹄細脛,圓耳烏睛,馬背上聳生二乳—她不知道這畜物叫駱駝,隻聽康老胡不時間雜唐胡之語呼喚“伏帝”—“伏帝來!”“伏帝跪!”“伏帝起!”駱駝應呼而動,毫不驚亂。


    不一瞬,月娘已置身於“伏帝”的背上,夾在兩峰之間,頭戴尖頂虛帽,帽簷連肩而下,裹覆全身如帳圍,不但遮蔽左右的視野,也屏擋了道途上強勁的風沙。她偶爾察覺自己任坐騎馱負前進,蹄聲跎跎,雜以鈴聲琅琅,冥冥中像是有個去處。勉強瞋目而望,但見三數尺外,是另一匹形容高大的馬,其色純黑,閃爍著銀亮的漆光。康老胡便蹲踞在馬背上,偶或扭頭對月娘說一句:“娘子安舒否?”“娘子尚能行否?”“娘子可略進水米否?”或是詭譎一笑,獰麵作怒色道:“娘子,果爾殺人耶?”月娘心緒煩惡至極,神智卻無力支應,每問必答,每答皆不由自主,且仿佛隻能據實以告。


    旦暮之間,簞食壺漿則從不缺誤,供應飧餐時,康老胡還自有一套儀節,先取胡餅,次奉鹹豉、鮓瓜,朝四方祭拜—向東口呼“人主”、向南口呼“象主”、向西口呼“寶主”、向北口呼“馬主”。禮拜之時,眉目肅穆,情意虔誠,拜罷猶喃喃稱“四天子”如何如何,祈福求財不迭;之後才將飲食高舉過頂,先讓月娘。


    一行路上,他們遇見過幾陣盔甲周至、刀弓齊全的士卒,催趲呼嘯而前。還曾經與為數不下一二百騾馬的幾個商旅錯身而過,但聞人畜喧呼,車駕雜遝,片刻又落得個茫茫天地,滿眼落葉飛沙。其間仿佛也在幾處似逆旅、又似驛所的廣大門前停下稍事歇息,眼前來去形影摩肩接踵,可是在眾人眼中,她卻窅然如無物。


    月娘略識辰光晦明,卻數計不清從烽火台邇來所經時日究竟若幹。其間偶能識物,卻往往想不起如何稱名;聽人言語,字字分曉卻隻能辨認其中某些殘斷破碎的音義。直到有那麽一天傍午,來到某處城邑之外,牆垣高聳,攤商滿地,腥穢之氣洋溢盈塞,人人口中所道之語卻向所未聞。所商販者或陳於榻、或列於席,有些就隨意堆置在牲口的背上,盡教買者翻揀推撞,牲口依然佇立如木石絲毫不為所擾。


    順著無數買賣人行腳而前,城垣外翼牆杪處赫然矗立著一座宅第,一樓一底,瓦簷飛舉,重疊如焰,乍看之下,頗有幾分廟宇勢派。就在這宅第赫然映入眸中之時,康老胡忽地拉馬回身,傾肩斜臉靠近月娘,扯開鬥篷,手搭顱後頸上舌黃之穴,強指一捺沉聲道:“汝便不作聲矣!”


    月娘的神思仍在若斷若續之間,教他這一指捺過,但覺不知何處突如其來的一股熱泉,激流強注,透膚沁髓,緣督而下,回旋一周天,從頂門百會之處入骨,登時舌本像是腫成了一枚瓜,充塞在口中,這便真不能作聲了。康老胡也不怠慢,他自翻身下馬,且一把拽落月娘,隨手往月娘頸上搭上了原先用來捆縛筐篋的繩索手持另一端,一麵大步朝那廟宇跨走,一麵手指駝馬,高聲呼喝著市集上的少年們前來看顧。


    孰料這些看來睫密眸圓、眉目深秀的孩童聞呼而來,卻個個流露出既猙獰、又戲謔的神情,紛紛持手中皮囊向他二人甩灑,囊中隻是清水—可在這寒冬天氣,著氣即化作霜冰,撲頭落麵便是一陣劇痛。康老胡也未曾躲過,卻麵帶喜笑,拱手向孩童作揖高聲喊了幾句,孩童們也一樣以胡語應答,相互禮敬,有若祝福。


    大約是聽見外間的動靜,廟宇中這時也竄出來一夥男女。女子無不窄袖重衫,寶鈿絲帶,或則頭盤高髻,或則梳理出五綹及腰辮發,綴飾著無數珍玉寶珠,極盛裝之能事;男子雖也足登過膝高靴,腰纏密釘皮帶,卻多裸著半身,有的捧著金銀叵羅,有的也像那些孩子一般拎著皮囊朝康老胡潑水,倒是舉止舒緩有節,看來不像遊戲,卻有如行禮了。


    康老胡也不怠慢,看著有水從四麵八方潑來,便將就著往頭上、臉上和身上抹沃,像是要將那水沁入肌膚深處的一般。口中以胡語聲聲叨念:“阿巴嘎伏帝,阿巴嘎伏帝!”


    說時不及,萬頭攢動的市集深處,忽然傳來一聲大喝—那人生得也和周遭群胡近似,龍準深目,須眉虯盤,穿一身素白衫袍。他身形魁偉不說,約莫還站在一張胡床或幾凳上,比身旁之人更高大了一截,發著喊,扔過一皮囊來,康老胡抬手接住,隨即朝那人稽首為禮,大笑著叫了一聲:“軋牢山!”便也傾倒出囊中之水,一掬一灑,像是對身邊那些朝他灑水的人們還禮。此刻笳鼓雷動,管吹齊鳴,聽得出來還間雜著琵琶、五弦、箜篌之屬;數百人眾,無分男女老幼,人人順手執捉身邊可以敲擊出聲之物,順應著節奏,麵朝那廟宇,踏行如舞蹈;一時塵埃飛揚,卻又很快地被眾人所潑灑的水霧掩覆而息落。


    康老胡牽著月娘當先大步疾行,甩脫包圍的人群,搶進廟中,吆喝了幾聲,登時從四麵八方踅出來十餘名男子,雖然也都與市集上的胡兒一樣,身著窄袖白衣,卻更加白亮,肩頭覆帔,足登錦織軟靴,人人立掌於胸前為禮,別具威儀,看來皆是僧侶了。


    康老胡逕顧著同僧侶們攀談,月娘卻情不自禁地凝視著廟牆上的壁畫。這廟三麵牆垣,牆麵滿是等人高的神龕,龕中是五彩斑斕的圖畫,繪飾著天神一般的人物。就在月娘麵前觸手可及之處畫的是兩個女子,左邊的一手執叵羅,一手執玉盤,盤中踞坐著一頭小犬;右邊的女子則有四隻手臂,後兩臂朝天高舉,一手執日一手執月。前兩臂左右分張,一手執蛇,一手執蠍。月娘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圖畫,也從未能想象過這樣的景觀,看得入神,不覺牙關抖索,打了個寒顫。恰在此刻,肩上落下來一隻巨大的手掌身後一人忽道:“康破延來何遲?卻是為此小娘緣故!”


    月娘猛回頭,見是先前市集上那拋擲水囊的高大男子。他渾不在意地捏了月娘的肩膊一把,便撒手向康老胡走去,兩人把臂交肘,輪番踏足大笑。康老胡接著低聲說了一串胡語,又轉成漢話,道“軋牢山!別來無恙否?”


    喚作軋牢山的青年揮了揮手,像是不耐寒暄的模樣,開口則滾雷疾鼓,說了一長串胡語,兼之以揮臂屈指,指東劃西,看來說的是某宗生意如何、某宗生意又如何。生意許是有難作之處遂皺眉擰眼,極扭曲勞苦之態;又許是有得利之處,卻瞠目咧嘴極歡喜驕矜之姿。說到情不能忍,又間雜以唐語:“……某便不要他開元通寶,隻取布匹,交割書契,免索抬舉,一頭健奴二萬文值絹四十匹,某鬻去十頭,換來四百匹上好絹帛,僅止於此,已可為阿濫謐一城人作衣裳,都敷足有餘。”


    “汝說笑了,豈能?”康老胡笑道,“卻是一奴易得二萬文非同尋常。”


    “猶不止此!”軋牢山雙眉齊揚,白牙嶄露,附耳低聲又說了一番,直說得康老胡目瞪口呆,盡把隻手往頷下虯須捋了又捋。


    忽忽說去了一寸光陰,廟外鼓樂未息,鋪張益甚,看似先前市集上的人眾已然整飭妥當,要湧入廟門了。這軋牢山前後打量一陣,訶斥了一名僧侶幾句,那僧搶忙奔竄而出,揮手呼叫,儼然是製止門前人眾喧嘩。軋牢山才又忍不住一臉輕蔑,順勢扯了扯康老胡那條牽著月娘的皮索,一麵微笑、一麵以唐語重新數落:“汝且估看:某取一群花驄馬交易兩尊寶床子,兩寶床子收取十頭健奴,健奴換白絹,白絹換五十金叵羅,金叵羅複押得十六席舞筵,某若再走一趟營州,一筵隨手交易三十萬錢,這便是五千緡了—汝,一行三月二千裏,所獲何如?取次一婦人耳?”


    說罷,竟然抬手往月娘臉頰上捏了一把。月娘躲避不及,又舌強聲啞,僵身退了半步,卻被康老胡一繩索扯住,康老胡也不甘示弱地鄙薄道:“爾等小城,乞寒潑水,有麽可觀?某原不欲即來,詎奈撞著此物—”說著,猛然間反手從袍後腰束帶裏拔出那柄短刀來,遞將過去。


    軋牢山接過刀來,仔細端詳,反複摩挲,忽然間收了笑容,顏色一變,道:“霸藥師?”


    表情訝然的還不隻是軋牢山,一旦看清楚那刀,就連僧侶們也交頭接耳起來。


    “這婦人,便是藥師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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