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那年,龍應台就想過:將來要做一個不需要向別人敬禮的工作。在進入一個等級分明、令出必行的體係之後,她一度仍不按規則出牌,多有“突圍”之舉。譬如,她曾拒絕為配合馬市長剪彩辦美展、搞演出,此舉雖也得到市長支持,但長此以往別具一格,市長也要承受來自整部機器的壓力。


    文化圈中人說,因為文人氣質和率真性格,龍應台常有隨興之舉,有些人卻“不愛看她那個調調”。再加上“傲慢”或者初期工作方法的簡單粗糙,她確實得罪了一些人。原“二二八”紀念館館長葉博文先生就曾將與龍應台的“衝突”寫在一本書裏。市長時期的馬英九對龍應台的“禮讓三分”,也讓一些人不那麽舒服。


    那時候的龍局長雀躍著想施展理想。她每天工作16個小時,自述“整天頂著頭盔上戰場”。王小棣曾見她伏在市政府大門邊的一張桌子上寫著什麽,一問,正要出門,有些事還沒想好,想到就寫下來。王小棣對我說,當年文建會的工作是相當粗糙的,而龍應台確實做了一些事情。


    翻開台北市文化局2003年編寫的《東倒西歪,三年有成——台北文化一千天》,可查龍局長的事跡:台北的文化地景開創了許多“第一”,包括第一個國際藝術村、第一個駐市藝術家高行健、第一個華人世界的國際詩歌節、第一個古跡專業演藝廳(中山堂)、第一個專業藝術電影院(台北之家)、提倡修複並開放許多名人故居(包括錢穆、林語堂等人的故居)、第一個公私合營模式的美術館(台北當代藝術館)、製定第一個“樹木保護自治條例”。她還推動了老巷弄老房子的拯救,其中包括夏鑄九教授與我見麵的紫藤廬,那是哈耶克弟子周德偉的故居。


    王小棣對龍做事的韌性印象深刻:在拍攝與《大江大海》有關的一部紀錄片時,龍跟著敘述者踩著碎石子路一路小跑到碼頭,穿著平底鞋,跑了將近半小時,當時她57歲。


    在“受盡了政治的折磨和實務的曆練”之後,龍應台終於發現做官不能像作文那樣“理直氣壯”,而理直氣壯,是1986年《野火集》橫空出世時的動人之處。


    夏鑄九說,有過“不那麽愉快”的局長經驗,如今的龍應台已“不那麽簡單”,她知道什麽時候該斬釘截鐵強硬,什麽時候該動用柔軟示弱。


    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係主任阮慶嶽說,龍應台此番重新上陣,信仰的底蘊大約未變,對權力的誘惑也應傲骨猶在,真正的挑戰還是落在她溝通的技巧與能力上。


    上任第一天,龍應台走了16個“立委”辦公室,跟“立法院”院長王金平談兩個人童年都待過的鄉下新竹,很快又去拜訪各部各會。“這些方麵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政府機構裏,每一個部會都是本位主義的,對於其他部會在做什麽是沒有理解的,全世界都一樣。如果想讓社會進步,一定要合作。”龍對我說。


    9月22日,我看到她與“交通部長”毛治國、藝大校長朱宗慶站在一起,站在火車站起舞的學生中間。我聽到她說感謝。


    龍就任之後提出的第一個設想是“讓文化從村落做起”。她想知道,台東縣達仁鄉、南投縣中寮鄉等收入最低鄉鎮的孩子,跟台北市信義區的同齡孩子,能否享有同等的文化權?這個命題來自她的早年經曆,當年她到台北念書,發現同學聽的音樂、談的話題、見的事情,她通通不知。但縮小貧富差距這件事不是“文化部”能獨立完成的,要跟“教育部”“經濟部”合作,才能讓以下這些行動不浮於表麵:雲門舞集到鄉下廟前的廣場上演出,畫家、作家下到偏鄉中小學去交流,裝滿書的文化列車開到苗栗鄉下人家的門前去播種,鄉下孩子到台北的博物館來開眼界……


    眼下的台灣媒體非常樂意向公眾報告一個“放柔身段,有所妥協”的龍應台。但她說,我沒有變。“一個人所抵抗和所堅持的,匯成一個總體,就叫作信仰。但信仰,依靠的不是隆重的大聲宣告,它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裏,流露在舉手投足間最尋常最微小的決定裏。”


    “部長”龍應台,充滿細節。9月19日,圓山飯店,台北電視節。龍應台在致辭中照顧到遠道而來的歐美客人,插入大段英文講話。她特別建議第一次到台北的外國人去孔廟看看,去西門町轉轉,“we have a lot of gay bars,台北是對同性戀最寬容的城市之一”;她反複提及chinese speaking world。這些細節,提示了她的視野和角度,可能是未來作為的立足點。


    媒體人邱立本曾經發問:內戰心態還在兩岸華人中存在,怎樣超越?台灣之行也令我感受到:內戰心態也在台灣黨人中存在,怎樣超越?


    2012年中秋前夕,龍應台笑著說:“閩南諺語講,‘歡喜做,甘願受’,隻要我在,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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