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中午,範美忠帶著兩位電視台記者走進都江堰光亞學校。20多天前,他變成“範跑跑”。三天前,他被解聘。這是震後一連串令人眩暈的變故後他第一次回到學校。而自從他有了新名字,身邊永遠有記者,校長卿光亞說。


    範美忠告訴校長,記者是來拍紀錄片的,他再一次表示對不起校長、對不起學校。但鏡頭下的辦公室裏,很快就有了人為的pk味道——這個時代嗜好的一種氣味。


    對著鏡頭,卿光亞分析範老師在網上的“先跑言論”是震後的病態反應,爾後的一係列言論接近癡人說夢。


    範美忠站在那裏,手抖著,神情緊張,立即表示反對:“請注意,我隻是表明我的價值觀……”發表一通見解之後,他說:“完畢。”並看了一眼正在拍他的記者。記者向他打招呼:“你能不能不要看我們?”


    一個月間,光亞學校接待室的四部電話幾乎成了“範跑跑專線”。有天子夜,卿光亞起夜後睡不著,進了接待室想坐會兒。“淩晨兩點半一個(來電),三點半一個,四點半一個,都是來罵他的,當然,連我和學校一起罵。”


    談到範氏言論的後續效應,這位頗有“袍哥”風範、遇事不慌、常將“我無所謂”掛在嘴邊的校長難得地提高了一點嗓音:“麻煩大了去了。”


    “5·12”汶川大地震震出的各色人物中,1997年畢業於北大曆史係的中學教師範美忠因為“先跑”言行尤其引人注目。他選擇不救的母親、要救的十個月大的女兒、看上去很能包容他的妻子以及他複雜的才華與性格,隨著傳媒的開掘,漸漸展現於世人麵前。


    過去三年裏,他套中人一般行走於坐落在都江堰青城山與二王廟之間的校園,“無害——吝嗇,也不占人便宜;不幫人,也不害人”,因為一篇“想表達的東西太多”的、言辭因顯混亂的博客文章令網民亢奮,令傳媒忙碌,也令全校師生刮目相看:“怎麽會是他呢?”小學部的女教師們在打聽“誰是範跑跑”時說:“喏,就是路上跟他打招呼隔三秒鍾、快走過了才有反應的那個。”他班上的一名學生在網上寫道:“範老出名了。怎麽就出名了呢?範老救人才是新聞啊!”


    與範美忠在公眾視線下的瘦弱、不安、顫抖、激動、激辯迥然相異,同是川人的卿光亞富態、平和、懂得方寸之間的進退,而且得體。在這得體底下,又有一種“天塌下來自有姚明頂著”的豁達爽利,讓我想起5月21日淩晨2點在成都街頭遇見的一個漢子——是夜接到6到7級餘震預報,成都市民舉家睡在街頭或汽車裏。這漢子啃完手上一片西瓜,向老婆伸手:“給我(房門)鑰匙,我要上樓去睡覺!”想起震後與“範跑跑”同時流傳在網絡上的川人簽名檔:麻將桌是震不倒的,麻油碟是震不翻的!


    問:能不能詳細說說2005年夏天範老師來應聘時的情形?


    卿光亞:第一次見麵是在成都河邊的露天茶室。他當時在成都一家跟教育有關的網站當編輯,我們學校在郊區,我一般就別人的近,約在他附近見。我到時他已經在了,挺普通的一個人,拿張報紙,報紙是《中國青年報》的冰點特稿,他寫的,講他整個受教育後來又覺悟的過程(《尋找有意義的教育》,發表於2005年6月29日)。他講他考上北大後突然發現自己除了會考試,什麽都不會,什麽都沒見過,整個被應試教育教傻了。所以第一年學籃球,第二年學足球,第三年發現同學們搖頭晃腦在聽music,可這個他學不會,怎麽聽都跟汽車叫沒兩樣……那天很熱,他穿了一雙黃棉鞋,整個顯得不合時宜,有點落魄。然後我聽了他的想法,想怎麽教。


    問:他的哪些想法打動了你?


    卿光亞:當時是想為不參加高考的預科班招一位語文老師。也有些特級老教師來應聘,也帶文章來,但都是“怎樣考大學”“怎樣拿高分”這種,他就帶了張報紙。交談中有兩點打動我,一是他提到要廣泛閱讀、多寫,以此提高思辨能力,講到他大量的閱讀和對文學的熱愛;他沒有強調語法啊、難點、重點什麽的;二是從講話中透露出他愛教育,這是我最看重的一條。另外,我們學校看重體育鍛煉,課程設置每天八小時上課,其中兩小時是活動,有時還要參加義務勞動,要求老師跟孩子們打成一片,我感覺他時間上沒負擔,另外他在報上也說自己愛體育。


    問:當時沒考慮他有沒有教師資格證(網民們詬病的一條)?


    卿光亞:從履曆上看,他當時前後加起來已經教了幾年書,而且有3年是在自貢蜀光中學。蜀光中學是張伯苓先生創辦的,完全按照南開模式,在四川很有名(喻傳鑒、韓叔信等先後擔任校董或校長,1945年李慎之先生從燕京大學畢業後擔到該校任公民課教員)。而且2005年,教師資格證考試已經向社會開放,一般公民都可以考;在職教師自動獲證、中專以上學曆就送(資格證)了,我認為他符合獲得資格證的條件。


    但是你注意沒有,那天觀眾說的是“應該取消他的教師資格”,他坐那兒太緊張,回答說:“對,我是沒有教師資格證,從畢業開始教書到現在。”然後又說“參加教師資格考試是對我的一種侮辱”,學校老師聽了又“昏倒”。我說過,他是被震糊塗了。


    現在誰跟他討論這個事,他就“好,開戰”,隨時準備戰鬥。他現在的狀態有點像驚弓之鳥,地震的箭沒有射倒他,輿論的弓彈一彈,他就倒下了。我聽得最刺耳的一句話是他說自己是“思想烈士”,但我好像隻聽到一個字:死。


    問:那篇文章(《尋找有意義的教育》)裏說到他由鄉村考入北大後的刺激和失衡,其實可以看出中國基礎教育在城鄉的巨大落差。


    卿光亞:那是太大了!是分配不公平。我講個小故事:當年辦義務鄉村班的時候,一位捐資的政協老領導到貴州山區一所小學去旁聽了一節低年級的語文課,老師講到“旭日東升”,帶領孩子們念:“日,日,日,狗日的日。”那位老領導後來私下裏跟我講:“莫非我捐的錢都捐給了狗日的日去了?”


    還有一個:都江堰民辦教師考資格證的時候,考場規定遲到半小時不得入場。有個老師遲到兩個鍾頭,但監考老師一看,不能不讓他進。為啥?骨頭戳出來了。他一早從山裏走出來,路上摔了一跤,他用樹枝這麽捆了一下,慢慢走慢慢走,走到考場來了。說趕緊去醫院吧,他不肯,堅持要參加考試:教了十幾年書,就盼著轉成國家正式教師、吃皇糧的這一天。於是一邊派人在考場給他包紮,一邊讓他答題。可監考老師一看,考卷上錯別字連篇,再考幾次恐怕也通不過。所以在民辦教師轉正大會上,都江堰市當時的市委書記,是個女的,含著眼淚對那些老師說:“現在大家都拿上國家工資了,能不能稍微提高一下教學水平呢?”為什麽他們教的孩子考上大學的少?就是因為從基礎就教錯了。以己之昏昏,怎能使孩子昭昭。但這能怪他們嗎?他們的老師又是誰?


    國家教育經費是分地域:城市和農村,以及重點和非重點來分配的。比方基建費,成都有20多所重點中學,3000多所非重點,那麽這20多所重點(也許數量更少)占到總費用的一半,就是20多所用的基建費跟3000多所一樣多。


    人力資源也是一樣。每年北大、北師大之類好學校的畢業生全部流向重點學校,3000多所普通學校一個都分不到。長期這樣,你就可想而知,最後落到農村的、交通不便的山區的是什麽樣的師資;你就可想而知,範美忠怎麽也學不會聽音樂是怎麽來的。


    這種不均衡好嚴重,比我們在城裏能感受到的要嚴重得多。我覺得其實也有辦法,就是像歐美和中國香港那樣,教育經費按人頭分,比方有2億應該享受義務製教育的孩子,不分貴賤,不分城鄉,齊刷刷均攤,每個孩子帶著經費走,愛上哪個學校自己選。你本來農村的,要到城裏念,可以,但你要考慮生活成本。學校招生多才錢多,這樣變成學校要討家長孩子的歡心——我在美國佛羅裏達一所中學看到設有海軍教室,在亞特蘭n社區的一所中學看到有小型電視演播室,都是這個道理。


    問:這種落差的影響成為一個人成年後心裏的一個結,您覺得怪誰?


    卿光亞:它很有可能成為一個人發憤圖強的動力,如果成為一個結,一種困擾,我覺得還是書沒讀通,好像知道很多,其實不通。


    問:那篇文章還提到,“在短短四年時間之內,我瀏覽了諸子百家,通讀了二十四史中的一部分,還有《全唐詩》《劍橋中國史》,以及李澤厚、馮友蘭的思想哲學史等等大量書籍。但這樣的速度能讀出一個什麽樣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下麵又提到:“每接一屆學生,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給學生洗腦。我跟他們說你們過去在語文、曆史等課上學的東西相當部分都是無用甚至有害的偽知識,真正的文科知識你們連夢都沒夢見過。然後在學生目瞪口呆之時就開始對學生進行知識轟炸:從《史記》《左傳》、四書五經,到唐詩宋詞;從穆旦、海子到蘭波、艾略特;從弗洛伊德到超現實主義;從涅槃樂隊到行為藝術。”還有“我自以為真理在握,一站上講台就慷慨陳詞,滔滔不絕。”您當時看到這些,有沒有微微的不安?


    範美忠


    卿光亞所辦學校。範美忠曾在這裏教書


    卿光亞:範老師講課是挺有意思,他不管下麵人的,自顧自講,很陶醉,甚至不看看有沒有人來。管教學的校長跟我反映過,他的課考勤做得不好,有時課堂上人很少。其實,也就是我這裏設的這個預科班能容下他這種教法,給了他一個小空間。


    以前在別的學校,他問同學有沒看過巴爾紮克,同學馬上問:考不考?不考,馬上沒興趣,肯定不看。現在的應試教育就是培養這種功利性學習的,學生也沒辦法。光亞的這個預科班,就是不參加高考,但要參加高中畢業前的預科考試,比如課程設置裏要求選16部不同年代、國家、地區的名著進行深度分析,他選了《呼嘯山莊》,還有他偏愛的魯迅的著作,我覺得他得心應手,他至少看過這些書。以前也有個老師,講得好艱苦,無論何時何地都捧著本書,得從頭看。


    但你要說他有什麽講課技巧,會不會控製課堂,那是一點都談不上。我之所以麵試時不問他方法、步驟、細節,就是這門課本身希望課堂上活躍一點,眼界開闊一點。他有了這片試驗田,天馬行空,以為自己成功了,所以他能說出“我是中國最優秀的文科教師”。說實話,進了光亞的這三年,他才漸漸穩定下來,娶妻生女,也許同時建立了他的自信。


    問:您聽過他的課嗎?


    卿光亞:沒有。你知道我們每個班都用老師名字命名,教室搞得像家裏的客廳,裏麵有鋼琴,上廁所就在那一頭衛生間,不用跑去走廊裏。一個老師在上語文課,另一個數學老師可能也在課堂上,做他的自己的事。上課也比較自由,老師可以看電腦。範老師是膽子很小的人。我為什麽說他是套中人呢?我要是跟他正式說個什麽有點批評性質的話,他三天眼睛都是紅紅的,就像契訶夫小說裏那個人,科長打個噴嚏都要回家研究半天的。所以我不去聽他講課,他會緊張,會低頭看電腦。說實話,他來三年,我基本不管他。


    他剛來時,確實花絮迭出。他班上有個非常愛看課外書的同學,剛開始鄙視他,他就在課上跟這個同學pk,全班同學當見證人。pk什麽呢?比方甲講一段經典名句,乙必須答出作者;乙講作者名,甲必須說出代表作。結果他贏了,贏在北島,學生沒讀過北島。後來他跟我講他贏的時候,那表情完全像個小孩子。這節課同學們上得都很高興,他確實贏得了一部分同學的好感,覺得他沒用高考來嚇唬人,也覺得他這個人好玩——他經常講尖酸刻薄的話,他的自以為是,他的講課熱情,他的不合時宜,他的自閉和另類。


    他第一課的開場白常常是自我介紹,介紹他是北大畢業的。有同學這樣記的——


    “北大很有名嗎?”範老師問。底下沉默。


    “北大很爛。”範老師說。依然沉默。


    然後,同學加了一串“哈哈哈”。


    他沉醉於他的理想,一臉肅穆想培養大師,但效果不是這樣。在學生眼裏,他恐怕是個倒黴漢,但又對他有三分親切感。


    總之,他來校以後,謹小慎微,不敢張揚,不幫人也不害人,吝嗇但不占人便宜,他是無害的,我沒有發現他有什麽不能容忍的大問題。


    問:範美忠反複提到“知識轟炸”,知識是一種可以打倒人的武器?


    卿光亞:當然不是。炫耀知識也是一種病,幼稚病。知識也不僅僅從書本上來,在我僅有的三年小學記憶裏,好多知識是從學校鍋爐房師傅那裏來的。父親的好朋友李安宅教授(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曾任四川省政協委員)對我影響很大,幫他搬搬書就能學到很多東西,那是“我的大學”。現在的小孩,路越走越窄,我就不服氣,想試著弄寬一點。


    問:博客風波剛起時,範老師在學校遇到您,問:“校長,該不該跑?”以您當時的感覺,他是胸有成竹,但需要領導表個態;還是陷入了自我懷疑,需要


    聽聽別人的意見?


    卿光亞:我覺得當時他的樣子有點像祥林嫂,喃喃自語的狀態。地震以後人有許多反應,有痛哭的,有癡癡呆呆不哭不笑的,有嘔吐的,也有範美忠這種表現的,這都是地震的次生災難。範老師特別膽小,所以我說這次是他唯一的勇敢,是因為他病了,地震病。


    問:範老師寫了剛跑出來時跟學生在操場上的對談,詳細分析了地震那一刻他的心理活動,頗有莎士比亞戲劇中人物,比如《奧賽羅》中那個計謀高手伊阿古內心獨白的味道。但這種話,日常生活中一般人是不大肯自己講出來的。在您看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卿光亞:據我了解,他是因為要安慰一個在網站工作的朋友。這個朋友地震時先跑了,遭到女同事譏笑,進入絕食狀態。他可能想安慰別人:沒什麽,我也先跑了。可他用的是自殘的方式。他要是早想到全中國就兩個人不上網,一個是他不救的母親,一個是他要救的女兒,我估計他說什麽也不會發那個博客文章的。


    問:地動山搖那一刻,範老師對學生、母親、女兒和自己的生命價值做了排序,但同校老師回憶,當時能完整喊一聲“地震了”都很困難。所以,他的描述跟我們小時候看的打仗電影裏,英雄人物犧牲前淨惦記著交“最後一個月的黨費”同樣令人費解。


    卿光亞:嗨,哪就真有那些對白!或者當時說的四川話,用詞、語境都不一樣,事後追憶,難免為了效果而放大、誇張一些什麽,或者遮蔽掉另一些什麽,就像我對小時候嘉陵小學那堵足球牆的記憶放大。我們學校距震中心也就15—20公裏,我覺得有個體育老師說得最準,當時房子像扇紙一樣迅速在扇。範美忠在二樓,跑過兩個樓梯轉彎就到了球場。球場上,整個天空蒸騰著一種淡黃色的煙霧,那一小段時間裏,人的頭腦是空白的,我問過我們許多老師,半小時以後才能想到自己的媽、孩子、老家。


    當時我就搬個凳子坐到升旗台底下,讓所有的師生能看到我,這樣他們心不慌。以前學校失火也是,一隊人進來嚷嚷著要抓法人,校工說那個坐在旗杆底下笑眯眯的就是法人。我心裏總有伊頓公學的情結,所以每天學生早晚集合、列隊兩次,他們訓練有素,一點不亂。我讓老師每10分鍾清點一次人數,然後唱歌的唱歌,打球的打球,該幹什麽幹什麽。


    光亞600多個學生,90個老師,110個校工,從2歲到87歲,一個不少,毫發無傷。樓一幢沒垮,雖然圍牆都倒了。我記得當時範美忠跑過來問了句:“這麽爛的房子怎麽不垮?”他就是這麽講話的。我笑笑:“嗨,我修的是碉堡。”


    問:範老師從效果出發,非常理性地衡量了得與失,做出他的選擇。如果我們的後代都這樣,那麽張華救老農、賴寧救山火那種“不必要的犧牲”都可以避免了。您覺得這是進步嗎?


    卿光亞:如果從科學角度講,平時訓練有素,關鍵時刻容易做出正確判斷。比如我們平時進行救火演習,失火的時候就知道該怎麽辦,這火該不該救。我幹電視導演的時候,曾經籌拍過賴寧的片子,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想救的是山火,但山火被風一吹,將人一裹,火還沒上身,人先窒息喪命。《論語》裏記,馬廄失火了,孔子問:傷人乎?不問馬。以前有人批判說“貴人賤畜”,其實孔子上朝回來,坐的馬車,問什麽馬嘛。所以不要斷章取義。


    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救人。人貴為靈長類動物,不是單靠本能活著的。災難降臨時,人有逃跑的本能,也有救人的本能,你看我們幼兒班的孩子都被老師抱出來,低年級的同學都被老師領出來,你看那些父母為什麽會用身體護著孩子,自己死了,護了一個活著的後代,就證明了人類本能中也有極大一部分是救別人。動物世界裏也是這樣啊!


    所以我說,範美忠說的也許是真話,但不善,不美。人類的主流是向善向美的,人類精神中崇高美好的部分應該世代相傳。


    問:是,北大教授評範美忠的話:誠實,但不知恥。


    問:熊十力先生早有點評:海上逐臭之夫。中國傳統上,從孔、老一直到王陽明、到陶行知,都在講“知行合一”,把求知和修身視為一體。但現代,我們越來越多地感受到在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身上,知識與德行是分離的。作為一個校長,您擔心嗎?


    卿光亞:這個問題我沒有細想過。當初我就是不想看到兒子變成知識的奴隸而不是主人,才動了辦學校的念頭。我常常給自己做事找借口,借口大概就是理想。另外一個,網絡上的文章跟現實中的人常常是兩碼事。


    問:您怎麽看網上那些罵範老師的言論?


    卿光亞:好多人罵範美忠媽都不救,不孝;但他們一開口就是國罵,不是別人的媽就是自己的媽。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其中少有中肯的,大部分思維之幼稚、之單一,跟七八歲孩子在一個水平。大部分延續的,還是“文革”前17年英雄主義教育的思維模式,非黑即白,不是警察就是小偷,沒有中間地帶。我看過一個美國電影,講一個人救了好多人,但冒用其中三個人的信用卡買東西,進了監獄。他監獄裏看到電視上正懸賞百萬尋找救人的英雄,就跟獄長說,那人就是我啊!獄長給他一耳光,說:“這裏每個人都是美國總統。”這說明什麽呢?一個人的美德並不必然是他英雄行為的動機,一個人的卑微也不是他錯誤的必然根源。


    大家厭惡範美忠的揚揚得意,但不想想有更多的大是大非、渺視生命裏無不透露著一種更深的揚揚得意。抓著一個半癲狂狀態的小人物不放,逗他,像逗孔乙己那樣逗他,川話叫逗“寶器”,表現出一種低級趣味。我覺得這個時代的人就喜歡戲弄弱者,範美忠不是強人,是弱者,是經曆了地震的病人。


    問:假設兩篇批評文章,一篇比較溫和,話留三分,但言辭中肯,意猶未盡,是我們的爺爺輩和爺爺的爺爺輩恪守的“和平中正”“敦厚”,就是從前中國人的味道;另一篇直抵要害,有些見地很到位,但言辭尖酸刻薄,頗有將異己斬盡殺絕的氣勢,儼然真理的父親或紅衛兵再世,您喜歡看哪篇?


    卿光亞:我肯定不喜歡紅衛兵。現在的文風誇張、暴戾,也是受傷的病態語言;還有一類有點像動漫,也是通行語言。為什麽會這樣呢?就是魯迅說過的,倒洗澡水把小孩一起倒掉了。記得我小時候,上海出過一套“五角叢書”,5角錢一本,還有當時的內部書刊、錢鍾書先生的《寫在人生邊上》等等,無一不是溫文爾雅。所以我說讀好書就像烤火,暖和,煩惱也統統融化了。現在不是,不誇張,不粗暴,不裸奔好像就不行,我想想“文革”結束也這麽多年了,恢複高考也30年了,就是恢複到1966年以前,也不該是這樣的怪胎。可能還得往上追,現代漢語從什麽時候開始淪落到投槍匕首的地步的。


    跟傳媒也有關係。馬克·吐溫有兩句話現在就寫在美聯社一進門的地方:“把光明帶給世界的隻有兩種力量,一個是天上的太陽,一個是地上的美聯社。”該追捧什麽,提倡什麽,現在的傳媒好像不是很清楚。前幾天碰到一個香港朋友,他說大陸點擊量超千萬的是範跑跑的博客,香港點擊超過1500萬的是一個好像叫“一屋四人”的媽媽博客,就講普通人的生活,帶孩子的喜怒哀樂。朋友用了一個“幼稚”評點我們這裏的現象,媒體好像喜歡做放大幼稚的工作。


    問:範老師的言論在光亞學校有什麽反應?


    卿光亞:老師們笑笑。同學麽,我有印象的是他班上的一個學生在網上寫的:“範老出名了。怎麽就出名了呢?範老救人才是新聞啊!”我們正常招生、複課。溫總理說:既然活下來了,就要好好活下去。我們希望範美忠也這樣,好好活下去。


    問:您為什麽用這種方式比較低調地解聘他?


    卿光亞:我之所以一開始不著急,是想著他受了震,是病人。“自古俠義多屠狗”,我從小接觸父親結交的三教九流,深深明白人群中的大多數謹小慎微,隻求不犯錯誤;臨震逃命,多大點事嘛,沒想到事情鬧這麽大。不過我無所謂,是禍躲不過。


    我也犯過錯。不瞞你說我當導演的時候拍過“涉黃武打片”,叫《野人穀》之類,也不是明目張膽地黃,就弄二三十個人扮野人,野人衣不蔽體撒(撒,為川語尾音),躥上跳下,很是壯觀,再加點暴力打鬥撒……反正又肮髒又低俗。拍出來領導大光其火,要處理。我記得很清楚,四川省文聯主席李致,巴金先生的侄子,說“處理作品不處理人”,這種寬諒讓我深受教益。現在範美忠的博客文章就是他的作品,我也處理作品不處理人。地震次生災害是一種災難,我動用這點小小的行政手段是更大的災難。而且要記得,事物都是在變動發展中前進的。我剛才接了一個澳大利亞打來的電話,其中提到,範美忠畢竟還有貧窮的母親,還有十個月大的女兒嗷嗷待哺,他打算給範家送奶粉過來。


    采於上海  寫於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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