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啦?”


    “來了。”


    下裝(男,醜角)完成一段說口,探了探當晚台下的“水溫”,以不帶重樣的說法,比如“上菜”“提車”,將自己那半副架(旦角搭檔,行話叫“上裝”)從後台引上來,少不得讓觀眾“給點兒薄麵,掌聲!”這邊招呼琴師樂隊“預備,走嘞”,與時俱進的二人轉小帽、扮、唱、絕活兒隨即展開。


    每晚五碼戲,每碼25—30分鍾。在各自時段裏,台上二人“勝似千軍萬馬”,京戲、雜技、繞口令無所不能,“劉歡”“張雨生”“阿寶”“印度舞娘”輪番登場,當然,搞笑是必須的。他們大方、鬆弛、自來熟,一碼終了,額上浮出一層密密的汗珠,若滾落下來,自有台上那塊厚厚的、近百平方米的地毯接著。近800位觀眾在宜人的暖氣裏,就著飲料爆米花,每隔三五分鍾笑成一浪一浪,跟風吹高粱地似的。


    這是2009年2月10日、11日兩晚,我在沈陽中街劉老根大舞台看到的21世紀新型“綠色”二人轉。舞台紅豔豔的,兩側大屏幕不斷打出電子條幅:熱烈祝賀小品《不差錢》榮獲2009春晚語言類小品一等獎;熱烈祝賀趙本山董事長第14次摘取春晚“小品王”。六七位高個兒、清瘦、黑衣的保安戴著耳機,巡視在門廊之間,像是大片裏的配置。


    11日晚大約9時,據說元宵節後被安排在湖北四川跑場、不到3月初回不了沈陽的小沈陽突然出現在大舞台上,唱底包(壓軸)。還是春晚那身行頭,白衣、穿跑偏的“蘇格蘭裙褲”;還是那個調調,“準備好了麽,mu~sic”。這天晚上,走廊裏多了十來個加座,每座300元。坐得滿滿當當的大廳觀眾,是按樓層、排數、中間還是兩旁的等等十種劃分,分別掏150—460元進場的;五個包廂,排出2200、2400、2600三種價——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細的價目表。


    接連兩晚散場時,微恙、因而臉色不大好的趙本山從後台走出來,皮衣皮帽,黑白細紋羊絨圍巾,淡淡香水味。他被簇擁,被保護,被劇場門口年輕的女孩們等待。當他坐進那輛車牌號出租車司機一眼能認出的帝王,女孩們仍在揮手,有一位還將手掌貼上外麵看不見裏麵的車窗。昏暗中,隻見車裏送過來一隻手掌的輪廓,印在車窗上,搖了搖。


    徒弟們也一個個駕車走了,從頭碼到底包,車價漸高。據懂車的人說,頭晚壓軸、小沈陽回來後唱四碼的王小利(《鄉村愛情2》中飾劉能)的座駕60多萬,小沈陽的途銳100多萬,車牌號是他的出生年份。


    隨著電視劇《劉老根》《馬大帥》《鄉村愛情》《關東大先生》的播出,沈陽人多半能一眼認出從這個舞台上走來的演員:“哎,這不那誰嘛!”


    這種打著“劉老根”字號的舞台,在沈陽市區有三家,本溪市2008年底新開張一家,吉林、長春、天津各一家。趙本山在受訪時告訴我,北京的劉老根大舞台計劃5月1號開業,而傳聞中上海、南京等地的連鎖店,“有可能(開)”。


    從南方到北方,從在電視上認識他的人到在生活中認識他的人,隨著離趙本山越來越近,他的形象在漸變:“小品王”,“唱二人轉出身的演員”,“超級農民”,“上過兩次福布斯名人富豪榜的企業家”“江湖霸主”“師傅”;他的口碑與形象也在漸變:“樸實”,“本色”,“太逗了”,“一身是藝”,“不好打交道”,“霸道”,“人挺好的”,“真不好說”。


    1978年,趙本山從遼寧省鐵嶺市開原縣蓮花鄉石嘴溝村走出來,走了30年,走出今天的局麵。目前他出任本山傳媒集團的董事長,下設一個總裁、八個副總裁、一個工會主席。從本山影視基地通告欄裏張布的2009年分工,大致可以看出他的家業:


    總裁劉雙平,分管旗下遼寧民間藝術團、中街大舞台及其他連鎖劇場、遼寧大學本山藝術學院;常務副總裁馬瑞東分管瑞東公司、人力資源部、北京劇場、舞美、音樂工作室等;副總裁魏國負責財務及票務;劉流分管電視劇、電視欄目、發行及廣告;徐正超負責藝術創作;劉文田負責物業、外保、安全;張家豪分管演出;孫超負責宣傳與相關對外事務。


    劉雙平畢業於武漢大學哲學係,曾任中央歌舞團團長助理。馬瑞東是趙本山妻子馬麗娟的弟弟。劉流,相聲演員,在《鄉村愛情2》中演“劉大腦袋”,2008年春晚小品《火炬手》中給白雲大媽、黑土大伯遞火炬那個主持人。徐正超,原《時代商報》記者,後拜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遼寧省文聯副主席崔凱為師,想走專業創作道路。張家豪,在《鄉村愛情2》中演“豪哥”,原名張建設,曾是石家莊名人,“霸氣與生俱來”,有多年娛樂夜場的從業經驗,小沈陽從哈爾濱轉至劉老根大舞台,他是伯樂。據說他是趙本山前經紀人趙鋼引薦入集團的,爾後將一些穿黑衣的大個子帶到趙本山身邊……“英雄不問來路”,這些在另一處也許永遠無緣做同事的人如今聚在趙氏門下,各司其職。


    在2009年集團的春節聯歡會上,總裁班子一律肥襖布鞋,頭戴小帽,帽簷綴朵小花,集體表演歌舞小品《小草》,扮相貌似董事長當年,神態卻南轅北轍——“與民同樂”的效果是達到了。趙本山這種不分上下你我的親和勁兒,也貫徹到一對龍鳳胎身上,12歲的牛牛和妞妞也在聯歡會上表演了節目。


    工會主席吳海元見我在看通告,熱心介紹起聯歡會上總額為50萬元的抽獎——基本人人有獎;集團2008年度的先進工作者,每人可得3000元獎金;員工每逢生日聚攏來擺一桌,切個大蛋糕,完了人手再提一個回家——一、二月份沐浴到工會溫暖的十多個人裏,有小沈陽的妻子沈春陽,以及名轉張小飛。


    傍晚開飯前稍閑,食堂師傅玩起了司諾克,車隊師傅打兩板乒乓,小賣部阿姨抽空上了趟廁所,洗衣房姑娘完成了一天的洗熨,關了燈將門帶上。集團車隊有二十多台車,十幾位司機,除了接送演員的班車、趙本山常坐的帝王,另有三台房車,一大兩小,還有一台勞斯萊斯停在庫房,隻有貴賓來時才派用場。這些,放到沈陽市或者東三省的大馬路上,也算諧調——夜色下,悍馬、英菲尼迪、賓利常跑在路上,不知車主是誰。


    據崔凱介紹,如果不算本山藝術學院,趙本山的這個基地養活了300多人,包括演員和公司管理人員;如果算上學院和劇場的管理人員,大概近千人。


    趙本山所到之處,工作人員那種肅然(譬如本來在說話的戛然而止),那種一律低眉順眼迎候董事長的敬畏,讓外人有些陌生;徒弟們(“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見他猶如老鼠看見貓的描述令人有些好奇;而關於這些年來他身邊迎來送往,合久必分的傳聞也頗神秘——這是那個背著山雞和大蒜走進“蘇格蘭‘調情’”的農民大叔麽?


    70年代末80年代初結識趙本山的人,大多記得他的謙虛、熱情、淳樸、豪爽,今天也有人對“大腕兒”表示理解:“現在給人感覺挺高挺傲……其實,你說他處在這個位置上,不能跟很多人像過去那樣處了。那樣做更不利,腦子想事也不方便。”


    遼寧省人藝的編導羊馳這樣分析:“霸氣有兩種,作為一個演員,如果不想站在舞台中央成為全台的靈魂,那他不是好演員。像我們老爺子(前院長)李默然,隻要他一出來,往舞台中間一站,那種氣場就會帶動整個劇場,很多演員都會不自覺地跟著他的節奏去走,觀眾的情緒也會被引著走。這就是表演功力,好演員都是這樣。生活中的霸氣,就是不近人情了,則另當別論。”


    結交30多年的崔凱說:“這是一種管理方式。因為二人轉演員都是社會人,絕頂聰明,很難管。人說你這些徒弟10個人能有12個心眼兒吧,他說能有120個,也就是說心眼特別活泛。他不霸道鎮不住。”


    至於“每個合作者不超過五年,將來每個徒弟用不到三年”的說法,知情者大致梳理了一下這些年給趙本山春晚小品寫本子的作者們,發現大抵如此: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熟悉趙本山的人說,他的發展軌跡在不斷地變化,跟市場經濟的發展是合拍的,即所謂“尋找商機”“做大做強”。


    趙本山的創業之路,與中國成百上千積累起可觀財富的名人、非名人(至今表現為合法的那個隊列)基本相似。隻是他走得比較實,鮮有虛擬經濟的成分:早年將鐵法礦務局的煤拉到本溪去賣,後來籌辦飲料廠沒成功,入主遼足俱樂部沾了一身“鬧心”退出,最後鎖定影視演藝行業,傳聞正在洽談手機製造業……


    他的產業鏈中目前最大的環節一是劇場演出,二是影視劇製作,二者呈連帶關係。有受訪者說,電視劇的定位和操作也體現了趙本山的經濟頭腦,“全是農村戲,演員都是自己旗下的藝人,外景地挪得離家鄉越來越近,投入不會太多,沒準兒別人還得給他錢。”植入廣告這檔買賣也不是趙本山的首創。


    反過來,電視劇帶動了劉老根大舞台的人氣。用總裁劉雙平的話說,這叫培養“粉絲”;用弟子劉小光的話說,這叫“銀(人)熟是寶”。


    我了解到,目前沈陽的大部分劇場都被二人轉表演占領,能演出別的藝術形式,如歌劇、話劇、芭蕾舞之類的場所大致隻有三個劇場:遼寧大劇院、中華劇場、南風國際俱樂部,後者也已被某企業承包。


    沈陽市的二人轉演出市場則被業內評估為三個等級:一級是趙本山的三家劉老根大舞台;中檔的有關東情二人轉演藝廣場、群眾電影院林越與梅成祥合夥經營的二人轉專場、位於梨園劇場的盛京紅磨坊共三家;三級則由十家小劇場組成。


    加上星羅棋布的夜總會、洗浴中心小舞台,據估算,沈陽市大約有100多處二人轉演出場所,每天大概有一兩千從業人員在演出。演員流動性極大,有的一晚上能跑9個場子。


    至於外地的情況,崔凱說:“吉林有一個經營者給我看過一張北京的旅遊圖,他在上邊插了小紅旗,120多處,都是唱二人轉的演出場所,我說我怎麽不知道呢?他說大部分都是洗浴中心。我估計整個二人轉的從業人員大概在10萬人左右,包括演員、樂隊、經營者,以及二人轉光盤製作者、錄音師之類。”


    群眾電影院90年代中就做得紅火,背後兩位是二人轉市場經營的前輩。林越的主場在吉林,幾年前他旗下已有江城劇場、站前藝吧、臨江大戲院三家演出場所,吉林市所有的二人轉演出都由他安排演員,他還成立了關東林越藝術團。早在趙本山於沈陽成事之前,林越的二人轉劇場已成為“吉林市的一道風景”,凡有大型會議、海內外旅遊團隊去吉林,安排觀看二人轉是必不可少的活動內容。2000年,趙本山就是在他那裏看了一場二人轉表演後,決定回歸。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去年(2008年)11月21日正式開業的盛京紅磨坊,出任總經理的是霍燃。霍燃的生意做得很大,就是製作和發行二人轉光盤。因為年紀大一些的東北人還是願意聽唱段,旅遊大巴上也常播放二人轉vcd,他搶占了那塊市場。東三省一批優秀的二人轉演員,包括二人轉表演藝術家韓子平、董瑋、鄭淑雲、閻淑萍、董連海、閻學晶、楊金華,民間二人轉著名演員魏三、王小寶、唐鑒軍、張小飛、王小利、閻光明、王永惠、蔡維利、王金龍、張濤、孫晶、毛毛、司旭等都在他那裏錄過光盤。霍燃的莎夢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總部設在沈陽最大的批發市場五愛街,麵積有1000平方米,在全國各地還設有30多個銷售網點。2002年底,他獨家買斷了趙本山投拍的電視劇《劉老根2》的音像製品在東北地區的總經銷權;2003年4月,又發行了《劉老根大舞台開業慶典晚會》光盤。據說,盛京紅磨坊的股東裏還有吉林省名轉魏三和孫小寶。


    在東三省,長春市徐凱泉開辦的和平大戲院也是二人轉演出重鎮。他背後有個名為藝委會的智囊團,是徐凱泉聘請的省內文化界有威望、有影響的專家和學者,核心人物宮慶山原是吉林省委宣傳部某處的處長,“是個地地道道的文人”。


    這個江湖神龍出沒,見首不見尾。趙本山起步稍晚,但他以老少皆知的全國性影響力占據了一個製高點,成為當今二人轉演藝市場的領軍人物。


    2001、2002兩屆“趙本山杯二人轉大獎賽”之後,林越旗下的頂梁柱張小飛、翟波、閻光明、王金龍,包括最近的小沈陽,相繼離開林越藝術團,拜趙本山為師。一段時間裏,林越的票房直線下滑。


    演奏員出身的林越能創下一份家業,絕非等閑之輩。他平素低調、講義氣,頗有個人魅力,那些即使離開他的二人轉演員都尊他一聲“林哥”。他大方地說:他們能拜在趙本山的門下,作為老板我為他們高興;隻要他們有出息、有成就,藝術上能有更大的提高,我就是有再大的損失,也願意為他們鋪路搭橋。徐凱泉旗下的王小利有著非凡的嗓音,後來也正式拜趙本山為師。


    江湖有道,有錢大家掙,何至於傷了和氣。況且,吉林省有分布在長春、梅河口、梨樹、遼源、德惠、舒蘭、白城、磐石、公主嶺等地的十多家二人轉大專班、中專班,成為農村貧苦孩子奮鬥的起點,“上輩子是裁縫”的二人轉苗子自會一茬茬長出來。


    遼寧省的二人轉學校不如吉林多,一所在黑山,一所在新民。現在,又有了本山藝術學院。


    趙本山也在構建他的理論。二人轉在民國年間就具備與時俱進的特征,觀眾笑了樂了,就是硬道理。搭著時代的脈搏,趙本山提出的關鍵詞是“快樂”“笑”,它們頻頻從他的徒弟口中流出,也融進台上演員的說口裏:“觀眾要是喜歡看,挺不住也得挺。”


    一位沈陽朋友說,累了一天了,不就想放鬆放鬆嘛。他的外國女友就問:“哦,中國人為什麽都愛說累?這是怎樣的一天啊?”


    85歲的二人傳專家王肯(一級作家,吉林省作家協會、吉林省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曾將跑江湖的二人轉民間藝人喻為“關東吉普賽”。唱屯場(村裏)、唱木幫(伐木人聚居處)、唱棒槌營子(挖人參的地方)、唱子孫窯(有錢人家包場,或者幾戶人家合夥包場一起看)、唱煤窯、唱大車店(趕車住店)、唱大煙市、唱胡子窩(土匪窩),為了生存,哪一個民間藝人不練就一身察言觀色、見人下話的本領?


    74歲的馬力(東三省公認的二人轉舞蹈專家)則在家中細述二人轉的前世今生。說到興頭上,她拿出家什、連比畫帶舞回答我的問題:“什麽叫手玉子?”“四角方巾怎麽改的八角?”


    馬力有兩位赫赫有名的老師,一位叫筱蘭芝(1923年生於沈陽,原名欒繼成),唱上裝,嗓音稍啞,但越唱越動聽,氣力足,板調穩,尤其舞姿極美,時人稱“蹦蹦兒皇後”;後經筱蘭芝介紹找到了他最佩服的程喜發(1889年生於遼中縣,已過世)。這位程喜發,板頭瓷實、表演大氣、口相不俗、悟性超群,會160多出戲碼,唱遍遼寧、熱河、吉林的大部分地區,見識多、肚囊寬。


    二人傳的技藝絕活兒、江湖道行就是這麽一輩一輩往下傳的。但琢磨了一輩子的玩意兒豈能輕易傳授。趙本山弟子中有“小才子”之稱的蔡維利記得,70年代末他剛入前進藝術團時,為了多學藝,常給老師打水,“可老師保守,一問什麽就說沒時間,不願告訴。”他跑龍套,都是些大兵、打小旗的小角色,隻能在每次演出時偷著學藝。


    我也問了趙本山可曾拜過門,他說:“沒有,生活就是我的老師。”盲二叔的二胡、笛子是他童年的“玩具”,扶著二叔走村串戶的經曆才是珍寶。


    也是趙本山徒弟的王小虎記得,1992年,他最早拜父親的好友於小三為師時,提著一條煙、兩瓶酒、兩匣果子、兩條魚,當時叫“四彩禮”,進門就磕仨頭,算拜了師。


    身上很有些絕活兒的吉林人劉小光告訴我,當時他已在別的劇場壓了十年軸,很想拜趙本山為師,就托人打聽是否要送些什麽禮。後來他摸清的師傅的路數:“我師傅不圖這個,他愛才。”當他得知趙本山願意收他後,拿著電話的手直哆嗦。他跟小沈陽同一批拜的師。


    劉小光的才,在他演的趙四身上略有體現(當我們向趙本山誇他時,趙老師飛快地做了一個嘴角抽抽兒的動作)。10號晚看他跟妻子陳靜一副架勢,攝影記者叫好。他的雙手黝黑,指節粗大,“種過地,出過大力”;問他過去的演藝生涯,他把眼一垂:“我都不願去想。”他的左手小拇指缺了一截。他曾經被推薦給寧浩的《瘋狂的賽車》,說好演男一號,到了劇組,臨時又變了。他於是打電話給師傅:“讓演警察了。可我長得像小偷,這能行嗎?”師傅那邊《鄉村愛情2》正缺人,於是他回轉來演了趙玉田的爹。


    劉小光對日常生活的觀察能力和角度,是優秀的民間藝人所共有的。他給我們學浴池裏一個年紀老大、動作遲緩的老頭兒嫌池水上漂浮的那層埋汰(東北方言,意指髒),先是用嘴吹,後是用手推,然後又不好意思被人瞧見,緩慢地轉頭,四下裏望望,真是一出卓別林式的啞劇小品。


    這些弟子,在拜師前已經有相當一段行走江湖的經曆,也因為各有一手才納入趙本山的視線。那他們為什麽還要拜師呢?小沈陽在先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說,跟著師傅“不為掙錢”;蔡小樓說,“沒有趙老師二人轉早就被踩平了。像我這樣一個唱二人轉的民間藝人,能唱到省一級的文藝團體,這在過去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劉小光說,跟了師傅以後,做人方方麵麵有改變,師傅教訓“台上做戲台下做人”,走道兒也不興搖頭尾巴晃了。


    這些弟子,多是家境貧寒的農民的孩子。他們在該下地的年齡沒能熱愛上種地——小沈陽的母親說,小沈陽七八歲、十來歲時一下農田就看父親的表,盼望早點結束。有一位年齡稍長的出租車司機根據他聽來的傳聞,向我們數落趙本山當年“不好好幹活兒”的事跡。我在當地報紙上看到一位民間小說家的報道,也提到鄉人眼裏他“不安分”的種種表現。


    趙本山不止一次向媒體說,年輕的時候就想離開農村,想出去,因為農村太苦了。我在采訪中了解到,當他第一次在鐵嶺的家裏安上坐便器、鋪上地毯,鄉親們來了仍然蹲著拉,弄得到處都是,還往他的地毯上吐痰——即便如此,他是高興的,因為他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他的徒弟們,也各有辛酸的第一步。小沈陽是父親背著他走出十裏地,揣著借來的700元去考鐵嶺的藝術團。學費要1000元。他唱了兩句,團長說,留下吧,學費先欠著。這300元一直欠到今天。如今小沈陽衣錦還鄉,喝點酒還會落淚:“媽,咱家那時候咋就那麽窮呢?”


    孫麗容回憶第一次跟著小班十裏八村走著演的情形:“家裏那時真是窮得一點錢也沒有,媽為了給我置辦演出服,賣了20隻母雞。我揣著20隻母雞換來的27元5角,手裏拿著一張地圖,到沈陽中街買了一套化妝品,一套綠衣紅褲。”


    為了生存,蔡維利有段時間抬過木頭,堆過坯子。所以2002年11月15日拜師那天,他給師傅磕頭時發出“咣當”一聲響,許多人都聽見了。他端著酒杯含著眼淚對趙本山說:“師傅放心,我絕不給您丟臉,今生今世一定好好孝敬您!”


    王小虎最早跟的是鼓樂班,給人辦喪事時叫他去唱戲。他拜門時磕了無數個頭,一邊磕頭一邊眼淚刷刷地流,當時在場的人都哭了。“當天晚上我一宿沒睡,之後好幾天都沒覺,飯也吃不下去,就是高興。總合計是在做夢吧?祖墳冒青煙了?我給父母打電話報喜,他們都樂壞了。”


    《男婦女主任》 劇照


    有多少城市人能理解小沈陽父親在2009年正月裏,對著驅車五小時趕到他家的記者們說出的那句致趙本山的話?——“大恩不言謝,給師傅增光添翠!”


    不過是想過上好日子,卻一步一步卷進一個充滿名利誘惑、真情與虛偽交織、強淩弱、弱傾軋更弱的江湖,想要保持清醒或置身事外,也難。這不僅僅是二人轉的江湖,也是中國社會當下的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許多人成名後掩飾或避談自己不高貴的出身,趙本山偏不。他大大方方說自己是農民,有時還故意稍稍放大。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大手筆的幽默感常常勝任生活中的佐料、潤滑劑以及某種武器。


    我聽了不少段子,譬如他對帶“長”字的官員開玩笑:“謔,黑社會來了。”正當眾人怔住、空氣凝固的瞬間,他轉身就甩個小包袱:“哦不是,我是說社會黑。”


    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其實,中國農民是最聰明的。中國人所有的智慧都在農民身上。就像那些鄉村係列劇中講述的那樣——農民那種張家長、李家短的勾心鬥角,那種為了一畝三分地、雞鴨鵝狗、油鹽醬醋的計較和算計,那種把渾身智慧激發出來、動用起來的忙碌——農民就是那樣的,又淳樸善良,又聰明狡黠。如果說念過幾天書的人算有大智,那農民必有大慧。誰要說農民不可愛、不聰明,我都不信。”


    也有人認為,與其揣測這是趙本山的高明,不如相信人之天性。


    “他一找不著感覺就回農村,回他那個蓮花鄉,跟老百姓坐在炕上吃點水豆腐,嘮嘮家常,看看他們生活的艱辛,他說我就找到感覺了。有時候嘮嗑,他說他做夢也沒夢著有今天這樣。他對人世看得很明白,頭腦也很清醒。有時我說,你這名起得好,占個‘本’字,沒忘根本。”崔凱說。


    “這幾天近距離看到他,發現他一身名牌,低調的奢華。”我說。


    “還行吧。包括我們在劇組吃點東西,他也不擺譜兒。好日子他能過,回到他那個村裏和老百姓還照樣。有次回去走到老百姓家,他說我餓了。那人說你誰啊,是趙本山吧?他說,我是趙本山啊,你們家有大醬沒啊。後來裝了兩罐大醬回來,把他高興得夠嗆。”


    “聽說他對家鄉人挺好,屬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那種。”


    “其實,藝術家有錢的很多。你有錢,往外拿,那是濟貧的意思,你不拿,也沒什麽。趙本山在他沒多少錢的時候就給鄉裏建了一所希望小學,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他還沒在全國出名,剛有‘希望工程’的時候,團省委找我問問趙本山能捐點錢不,他說行啊,這事能幹,就捐了個希望小學。那天趙本山去剪彩,校長抱了隻山雞站那兒致辭,說山雞也能變鳳凰。這次汶川地震,還沒人發動,他先捐了100萬。後來到了央視,他在那兒合計了半個小時我該捐多少呢?捐多了別人不好辦,捐少了心裏有點不落忍。我說中央電視台已經捐了的是多少,他說有捐10萬的,有捐20萬的。我說你捐100萬大家都知道了,就再捐個10萬、20萬吧。他說那不行,我不能超別人太多,但怎麽地我也要拿100萬,就又捐了100萬。這麽多年,他善良的心地沒有變。”


    鳴謝李微《東北二人轉史》,王肯《二人轉史料》,霍長和、金芳《二人轉檔案》,蘆哲峰先生對采訪提供的幫助,以及實習生李少卿整理了大量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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