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龍應台回鄉,是意外,也是必然出現的可能性。她工作著、生活者,因為我們的闖入,稍顯不同,但兩條線在靠近的趨勢不會變,你不知道下一個交會點會在哪裏冒出來。


    一周後,同大院的老大哥們也到台北,計劃中的一項是拜會龍應台,原定的專訪被臨時調整為雙人訪。正有些為難,聽說周末她要回屏東老家看母親,我們就向秘書建議,不如在高鐵上做專訪吧,一來一回,比原定一小時的問答還寬裕些。龍應台一聽,欣然應允。采訪的魔力就在這裏,它是人跟人在接觸,是形象、聲音、氣息、態度,甚至心靈的交互,本身也是行進中的故事。


    我記得問到第二個或第三個問題時,龍應台有了鄭重的表情,她回答每一個問題,都表現出一個思考過程。我們在做一種快速的、即刻的思維互動,我們平視對方的眼睛。“十一”長假裏,我尚在一地雞毛中作業,龍最得力的前秘書來信說:“部長”說你做足了功課,她非常期待看到文章。老實說,功課是做不完的,但不做到一定程度,不敢出門。


    訪談中最令我心動的,是龍應台對權力的認知:如果我是一個藝術評論家,寫一百篇文章呼籲台灣成立一個藝術銀行以開拓年輕藝術家的國際市場,可能無人理睬。身為“部長”,隻要批一個“可”字,藝術銀行就成真的了。後來,我忍不住建議編輯用它做抽文,替換掉那些表白艱難堅守的語句。


    它可以引出許多命題:權力的誘惑,致用的急和緩、近和遠,還有龍這代人的底色。出發前我跟一位師長聊過天,他說,龍這輩台灣知識人都是喝洋奶長大的。看他們認領的價值和多年追求,確實如此。然而,在兩輪出仕裏,我分明看見她身體裏那層儒家的底色,那種“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的舍我其誰的勁兒。這是從父輩來的,從傳統中來的,甩都甩不掉,可以解釋她目前所有的掙紮。


    錄音筆裏還留著高雄計程車司機郭金坤的聲音,我現在聽聽仍覺得有意思。當他剛叫出一聲“‘部長’哎”,我就在找錄音筆,生怕錯過那種台南腔調、民間生猛。


    一天後,我們跟龍應台的大哥、弟弟、弟媳坐在一起聊天。如果說大觀園裏容易出賈寶玉,那麽跟三兄弟一起長大就容易長成龍應台。她對著哥哥吩咐一件小事的樣子還在我眼前。我們看著他們跟母親在一起說笑,梁辰捕捉到龍應台靠著母親閉眼稍息的瞬間,那隻雙肩背就在旁邊,十分鍾後,要回台北。梁辰非常喜歡這張照片,它在訴說某種脆弱,幾經爭取還是沒用在版麵上,因為龍在郵件中說的“私人空間”說服了我們。我記得弟媳同她告別時輕聲說: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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