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丟朗-呂厄尋思著,他對莫奈、畢沙羅、馬奈這一代人的推廣,已經足夠努力——1872年,他買了莫奈29幅畫。於是他細心籌劃,打算出版三大卷目錄,印有他收藏的當代繪畫精品。打開收藏家錢袋的先鋒官當然還得是蓋棺論定的偉大畫家,比如已逝世十年的德拉克洛瓦,比如年已77歲的柯羅,比如米勒和庫爾貝。在這些名家背後,丟朗-呂厄藏進了一些鮮亮的年輕血液:


    馬奈、畢沙羅、西斯萊,以及莫奈。


    呂厄在試圖製造這種氛圍:雖然世界看這一代畫作時,還是會覺得亂花迷人眼,分不清莫奈和西斯萊的差別,以為莫奈和馬奈是同一個人,但這些年輕人,已經走到了曆史殿堂的門口,隻需要時間的流逝,將他們推進去。西斯萊的和諧、畢沙羅的質樸都讓人心動,但在這批人裏,莫奈最為觸目,因為他最為熟練,也最為果敢。


    也就是這年,年輕畫家們開始交頭接耳,一個創意在溫柔地流傳開去。莫奈們已經拒絕了官方沙龍評選團,但考慮到諸位普遍年過而立了,大家都已不甘躲在年輕的、新晉的、有潛力的藝術家堆裏了。繼續等待沙龍的垂青、老畫家們的評價來步步進益,簡直是開玩笑。十年前,馬奈在落選者沙龍這個非主流的陣地,吹響了進擊的號角。十年之後,大家卻在苦等一個新答案——這不太過保守了嗎?


    說穿了就是:嘿,是輪到我們革命的時候了!


    常在蓋爾布瓦隨他們聊天的評論家保爾·亞曆克西,深覺自己該鐵肩擔道義,於是在1873年5月的《民族未來報》上發表文章,要求取消沙龍評審團,建立一個獨立的藝術家協會,造學院派的反。幾天後,莫奈提出,應建立一個新的藝術家團體,獨立於學院派之外。


    年輕人們琢磨集資搞一個獨立聯合展覽會。在19世紀60年代,這念頭聽來離經叛道,但經過普法戰爭、巴黎公社、帝國興滅後,法國人被世道變革攪得頭暈目眩,來不及眾聲討伐這事情了。何況1873年底,經濟蕭條的勢頭已現,畫商們都買不動作品了,丟朗-呂厄也不例外。莫奈們——確切說,是這批1866到1870年間在蓋爾布瓦咖啡館聊天的年輕人們——需要一個新的舞台。1873年底,這協會初具規模。1874年1月17日,《藝術編年史》發布了一篇文章,宣布:“一個由畫家、雕刻家、版畫家、石印家組成的,人員和資本機動的合作股份有限公司,於1873年12月27日成立,期限10年。公司的宗旨是:1.組織自由展覽,不設評審團也不設榮譽獎,每個公司成員都可自由展出作品;2.出售參展作品;3.發行一份純藝術報紙。”


    1874年3月25日,萬事粗備了。在巴黎市卡皮西納大街35號——那裏曾是攝影家納達爾的工作室——出現了一大批蓬頭粗服但天香國色的畫作,掛的牌子自稱“無名藝術家、畫家、雕塑家和版畫家協會”,參展的畫家三十位,包括歐仁·布丹、容金德、莫裏索、德加、畢沙羅、雷諾阿、西斯萊、柯羅、塞尚和莫奈們。事情並沒想象中的順當,比如,布丹和容金德年紀不小,已經過了血氣方剛的時節,對這次張揚的獨立行動,並不那麽張牙舞爪地支持。比如,德加勸雅姆·蒂索——當時還在倫敦——回來參展,但蒂索在英國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商業上大為成功,一時樂不思蜀,不想回法國。據說莫裏索也勸大舅子馬奈參加過,但馬奈到底沒來——那時節,他已經是巴黎畫家界的大人物,再扮“無名藝術家”,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他還是給了這次展覽足夠的支持,呼籲更多人予以正麵評價,但沒得到太多幫忙。畢竟,那個春天,誰都無法預料到,這次血氣方剛的展覽,會是曆史的轉折點。


    賓客們來得喧嚷。初來者被眼前所見震懾,口耳相傳,於是後續客似雲來。然而觀眾並非為了讚美,而是嘲弄。觀展者最慣常的心路曆程大致如是:來,看,震驚,不理解,連驚帶笑,大肆嘲弄,回去跟人引為笑談,於是吸引更多人來看熱鬧。一種流行的說法是:


    “這批人就是把幾管顏料裝進槍膛,轟兩發上畫布,簽個名——這也叫作畫!”


    首當其衝被批評到滿頭滿臉的靶子,正是最激進的兩位畫家:莫奈和塞尚。莫奈的《日出·印象》擊碎了全世界的眼鏡。一個21世紀的評論家站在這幅畫前,會試圖跟人們解釋,這幅畫如何更重視色彩與氣氛,勝於物質實體的描述;這幅畫的筆觸如何雄渾而迅速;橙色、紫色和灰色如何交相映襯折疊;斑斕的色塊如何打動我們的視網膜——然而,這畢竟是19世紀。


    他們是山野草民,是叛逆青年,是遊俠,是獨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他們各自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上追索,而大眾的趣味,依然停留在沙龍展出的那些畫上,那些出色之處一望而知的名作中。比如,一個普通人都能覺得安格爾的線條細膩人體逼真、大衛的場麵宏偉氣度雄渾,但是1874年的這些小子,畫的是什麽?首先,他們所畫的都不像真的嘛!


    最經典的評論,來自路易斯·勒魯瓦先生。1874年4月25日,他發表了《印象派畫家們的展覽》,裏麵有如下名垂青史的詞句:


    “這真是讓人興奮的一天……我和約瑟夫·文森先生結伴來到卡皮西納大街……他去時了無疑慮,以為自己能看到一些正經畫——好也罷壞也罷,至少不失藝術家的風度和式樣……噢!式樣!噢!風度!我們再也得不到了!……


    “文森先生在雷諾阿先生的《舞者》麵前先大吃了一驚:‘好可惜啊,這畫家還挺懂色彩的,可是畫不好,他這舞者的腿畫得跟裙紗的棉花一樣!’我勸慰他:‘你對他太嚴厲了,至少畫得還挺緊實。’”


    “……我帶他去到畢沙羅先生的《耕地》之前,看到那暈乎乎的風景,文森先生以為自己眼鏡片髒了,擦了又擦,最後大叫:‘這究竟是什麽?’我答:‘你看到了,霜和壟溝。’文森先生大叫:‘霧?壟溝?他們就是拿調色板割點色彩出來,扔進一條髒運河裏了!沒頭沒尾!沒前沒後!!’我答:‘可能吧,但至少印象在那兒!’”


    勒魯瓦先生就這樣和文森先生一吹一唱、信馬由韁地嘲笑完了雷諾阿、畢沙羅,又信手諷刺了西斯萊,再說塞尚的畫“根本沒完成”,挑剔完了莫裏索的細節,還感歎了兩句“啊,柯羅,多少罪惡之事假你之名而行!就是你使這雜亂的構圖,這些輕薄的用色,這些泥漿都成了時髦!”最後,終於來到莫奈的《日出·印象》之前——那是畫展第98幅。


    “文森先生說:‘印象——這幅畫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多麽自由,多麽輕易啊!這玩意兒的完整度還不如毛坯牆紙!’”


    勒魯瓦先生當時的嘲諷,如今當然隻剩了曆史紀實文學的價值。但說起來,他至少不失敏銳眼光。他看到了莫奈的《日出·印象》,也多少明白了,這批人想表達的是瞬間印象,是快速截取一切,所以他用“印象”這個詞,統攝了這一代人。於他的初願,自然是想用“印象派”去嘲諷這些年少輕狂的畫家——竟以為瞬間的印象和粗疏的筆觸,就足以成為一幅畫?但無心插柳,他捏造的“印象派”一詞從此載入曆史。哪怕最初,這是句罵人話。


    藝術史上許多偉大名詞,最初都出於嘲弄。“哥特式”一詞,曾是南歐人民稱呼中北歐蠻族的,以為有別於羅馬式,是為非正統;“巴洛克”初指扭曲怪異的珍珠貝,畢竟巴洛克風格剛出來時,對看慣了幾何與對稱的文藝複興那一代,實在太卷曲太花哨了。20世紀初,馬蒂斯、馬爾凱們放肆的用紅綠黃藍塗抹平麵構圖時,法國記者群流行的娛樂就是拿他們開涮,編各種“野獸派”俏皮話充版麵。至於“立體主義”這詞,總繞不開這個故事:馬蒂斯初次見畢加索的畫,一愣:“這不就是堆方塊兒(立體)麽?”——“立體主義”。


    莫奈,因為《日出·印象》,而成為這批人的靶心,被掛上十字架,任公眾刺擊嘲弄。然而,一如羅馬詩人奧維德為他的《變形記》收尾時所道:吾詩已成。無論大神的震怒,還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為無形!——莫奈的畫已經完成。無論世界怎麽嘲笑他的畫“完整度還不如牆紙”,他已經把該表達的表達完了。1874年4月,他,他的《日出·印象》,以及“印象派”這詞,永遠地成為了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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