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革新


    1874年春天的畫展,除了給莫奈一頂“印象派”的嘲弄冠冕外,毫無實質收入。房東沒興趣研究印象派未來的發展,計算眼前這個窮光蛋的畫將來能賣百萬法郎,隻關注眼下的房租收入,三催四逼,眼見得莫奈又走投無路。這時候,馬奈出手了:他沒參加印象派第一次群體展,但不妨礙他繼續幫助這批年輕人。


    馬奈為莫奈解決了居所之憂,自己也常來看顧。他、莫奈和雷諾阿,又組成了戶外作畫小分隊。在阿讓特伊,莫奈開始進入新境界:《日出·印象》之後,他已經能熟練製造明亮的效果。他不必如馬奈般,用沉靜的和諧製造背景,再描繪幾筆燦爛的色彩;他的畫可以全幅都明亮奪目、鮮豔逼人。


    諾曼底傳來一個難說好壞的消息:老莫奈去世了,這自然讓莫奈難過;但老爹留下了些遺產,讓莫奈這輩子,第一次手頭寬裕了些。他在阿讓特伊定居了,他有點錢了,他結婚有了孩子,有家庭了——很好,他可以安心畫些家居清淨了。


    此前一年,即1873年,莫奈已經完成了《阿讓特伊的罌粟》,可能是他最清新動人的畫作。這幅畫上有藍天白雲,下是綠野上粗濃筆觸點出的紅罌粟,卡米耶和莫奈的小兒子讓再次擔當了模特。這幅畫裏,莫奈對色彩的狂熱再度閃現:綠草與紅罌粟,草地上紫色、黑色和白色揮就的妻子與兒子。神奇的是,背後的草坡上,卡米耶和讓又出現了一次,裝束相同,但色調不一——很顯然,是為了提示同一種顏色的服裝,在不同光影之下的顯示效果。


    阿讓特伊的罌粟 油畫 1873年


    同一年,1873,在《卡皮西納林蔭大道》裏,莫奈開始展現他更進一步的革新:他很顯然考慮進了照相技術和日本版畫浮世繪的元素。這幅畫裏描繪了巴黎冬日,鳥瞰林蔭大道市民們所見,批評家恩斯特·謝斯諾後來認為,莫奈在此畫裏用到了許多西方畫裏空前未見的技巧。比如,莫奈采用了日本版畫式的散點透視——這在日本、中國的長卷軸山水畫裏極為常見,但在西方焦點透視一統天下的畫作概念裏,實在前所未有。利用這點,莫奈成功地為畫作製造了更出色的縱深感。同時,莫奈揮畫雪上行人的筆觸,仿佛東方水墨,將人影融在雪裏,以製造動態效果。


    卡皮西納林蔭大道 油畫 1873年


    實際上,照相技術和日本浮世繪,在19世紀70年代不隻推動著莫奈,也刺激著這一整代藝術家的靈感:那一代人,從馬奈到莫奈,甚至之後的凡·高,無一例外是浮世繪迷。當時的攝影技術還隻用於拍攝肖像,曝光時間無比漫長。我們如今能看到的彼時存照,都是一些坐像(其中部分原因是:當肖像模特,站久了實在太累……)。但至少,藝術家們意識到了這一事實:


    “我們可能畫到跟照相機一樣逼真,但是……‘畫得像’已經是個連機器都能製造的事情了;藝術家是人,我們還有必要跟機器競爭嗎?”


    如是,藝術家們,或出於自尊而主動,或出於壓力而被動,都開始探索攝影術無法仿效的領域。一如留聲機永遠改變了現代演奏音樂會的地位似的,攝影技術讓畫家們從此發生了改變。


    另一方麵,日本的彩色版畫也在改變這一代畫家——我們現在,可以直呼他們“印象派畫家”了。17世紀之前,日本版畫與中國藝術概念相襲;但17世紀後,浮世繪興起——浮世者,現世、現代、當代、塵世之意也。浮世繪常為描繪世間市井風情。浮世繪總以黑色描繪輪廓,之後雕刻墨板、選定色彩、雕刻色版、刷版。1865年,法國畫家費裏·布拉克蒙將陶器外包裝上的北齋作品給年輕畫家們看,令諸位傾倒。敏銳的馬奈當時就融合浮世繪技法,完成了傳奇的《吹笛少年》。


    吹笛少年(馬奈作) 油畫 1865年


    對莫奈們來說,日本版畫的色彩和形式提示了這麽件事兒:如果說,之前庫爾貝們的叛逆,還隻是針對安格爾這些傳統技法,那日本版畫的創作法,就整個顛覆了歐洲藝術家的概念——原來世界上除了歐洲式畫法,還有截然不同的程序和路數?歐洲繪畫的一切基本規則,在日本版畫家那裏都不適用。很多年後,同樣熱愛日本畫的凡·高,如此總結日本浮世繪大家歌川廣重的作品:“日本畫筆觸迅速,神經纖細,情感質樸……”對莫奈們來說,很簡單的思考法則:


    為什麽歐洲繪畫,總要求把一切形象事無巨細地畫出來呢?日本版畫裏,北齋和歌膺都可以把人物畫得橫雲遮月,寫意揮灑啊!


    重新回顧曆史:如果僅僅以“畫得如眼睛所見”為標準,西方繪畫經曆過一段漫長曆史。早年的埃及人,壁畫相當程式化,人物大小常依身份地位而定,法老就是比仆從高,不問青紅皂白,但地位直觀,於是一目了然;中世紀文盲多,所以宗教繪畫的首要宗旨並非逼真,而在意“讓大多數不識字的教民,也看得懂,受教育”;文藝複興前後,焦點透視法盛行,歐洲人開始崇尚“畫得一如眼睛所見”,有透視,有明暗,事無巨細,越工越好。荷蘭黃金時代的卡爾夫、維美爾們,對物體材質的細節可以細至毫發,如照鏡子。


    但早在15世紀,藝術家已經遇到過一個問題:如果真的事無巨細把眼前所見素描下來,很容易生硬呆板、毫無生氣。偉大如達·芬奇,才使用了“漸隱法”——也就是處理《蒙娜麗莎》眼角與嘴角的技法——才算對畫兒點石成金。然而,對這一代印象派畫家而言,他們太信賴自己的眼睛了,他們發現陽光和露天下,那些細微的眼角陰影根本不存在。他們要畫戶外,要急速,於是不得不把輪廓畫模糊。如是,對那些貼近了看、挑剔細節的觀眾來說,這些畫統統未完成。


    如是,印象派是用更快的速度,以求更確實的完成“眼前所見之印象”。日本的版畫,許多時候就會省略細節,追求平麵構圖。同樣,印象派也相信眼睛本身的功能。莫奈們在19世紀70年代,開始依照人眼睛的感受法則,建立一個新的色譜。比如,莫奈畫的一張《克洛茲河穀》,河水粉紅,天空橘紅,山坡絳紅,一切都為夕陽的色彩服務。他試圖將光譜分解,與事物相融,最終重新構成日光的統一體。莫奈的急速筆觸製造的朦朧輪廓,乃是使事物與周圍環境互相融合的妙技:如此,兩種不同色彩的互相滲透對比,能再現光的活躍和閃耀。


    克洛茲河穀 油畫 18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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