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傷透了你的心,你絕對能感覺到身體上受了傷。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凱特發現了這點。之前她也曾多次有此體悟,然而這次就好像是恍然大悟,如鋒利的刺刀般紮向她的胸口。這種比喻不符合邏輯。為什麽是她的胸口?歸根結底,心髒不過是兩堆被神化的突起物而已。然而,她的心還是傷痕累累,又緊縮又腫脹——如果這話聽起來自相矛盾,也隨它去吧。


    她每天還是走路上班,路上她感覺自己的孤單是那樣赤裸裸,那樣紮眼。路上的每個人都好似有人做伴,有人一起開懷大笑,吐露心扉,互相輕推胳膊小聲提醒。所有那些成群結隊、對世事了然於心的年輕女孩;所有那些十指交扣、並肩貼耳輕聲私語的情侶;所有那些在出門上班前站在汽車邊上說長道短的鄰裏婦女。她們議論古裏古怪的丈夫、不可理喻的青少年、多災多難的朋友,然後她們會突然停下來,跟凱特說“早”——即使是那些並不認識她的人。凱特裝作沒有聽見。有時她把頭垂得很低,頭發飛舞到麵前,把她的整個側臉都遮住。


    現在春意越發濃了,水仙花初綻嬌容,枝頭鳥兒喧叫不息。如果她可以自由支配時間,此刻她定會在後院裏忙活。幹園藝活總能安撫她的內心。然而不行,她還是得每天早上到學校去,並在走到校門口麵對送孩子們上學來的家長時,在臉上貼上轉瞬即逝的笑容。盡管一學年已過大半,有些低年級孩子還是不肯離開家長,他們會緊抱著家長的大腿不放,把臉貼在他們的膝蓋上。這時家長們會一臉無奈地望著凱特,凱特隻得擺出一副看似滿懷同情、實則虛假無比的表情,對著孩子問道(不管這孩子是誰):“想要我拉著你的手一起進去嗎?”她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達令夫人就站在大門口,想著伺機找個理由將她解雇。不過,真要是解雇了,又能怎樣呢?又會有什麽大不了呢?


    在走向四歲班的路上,經過那些互相聊著天的教師或助教的時候,她至多點頭示意。她和昌西夫人打了招呼,然後往儲物櫃裏放進自己的東西。接著孩子們走進教室,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跑來向她匯報最新消息——誰家寵物學會了新本領啊,誰做了個噩夢啊,誰收到祖母送的禮物啦——經常幾個孩子都是一起說話的。凱特則站在他們中間,如大樹般一動不動,隻是說著:“真的呀。嗯。真不可思議。”她好像是拚盡全力說出這話的,然而沒有一個孩子覺察到異樣。


    她依次走完“展示與講述”“故事時間”“活動一小時”等常規日程。然後她在教師休息室歇了一會兒,鮑爾夫人正在那裏討論白內障手術的問題,費爾韋瑟夫人則在詢問有誰得過滑囊炎,凱特進來時,她們會停下來和她打招呼,凱特會咕噥著答應一聲“嗯”,然後讓長而濃密的頭發披落在麵前,自個兒往衛生間走去。


    四歲班這陣子似乎尤為紛爭不斷,所有小女生都不跟利亞姆m說話了。“你對她們做了什麽?”凱特問他。他答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麽。”凱特也覺得他講的是實話。那些小女生經常會玩弄陰謀,耍些複雜的心思。她對利亞姆m說:“好吧,別在意,她們會慢慢忘記這事的。”他聽後點點頭,重重地歎了口氣,鼓起勇氣挺直背脊。


    午餐時間,她會無精打采地攪動著盤中的食物:什麽東西聞起來都像塗蠟紙的味道。周五那天,她忘了帶牛肉幹——實際上,是她發現家裏放牛肉幹的抽屜空了,盡管可以發誓應該還有一些的——於是她隻吃了幾顆葡萄,但這就夠了。她不但胃口欠佳,還感覺像是吃得過飽,仿佛她腫脹的內心湧到了喉嚨裏似的。


    在“安靜休息時間”,她坐在昌西夫人的桌子後麵,目光直視前方。換作平時,她一般會隨意翻看昌西夫人看完不要的報紙,或是整理收拾最容易變得亂糟糟的遊戲區域——樂高積木區或是手工桌——然而現在,她隻是目光空洞地發著呆,心裏憤恨著父親的種種不是。


    他一定覺得她一無是處。在他一心一意追尋科學奇跡的道路上,她不過是一個用於交換的籌碼。說到底,她的人生又有什麽真正的意義呢?而且他肯定覺得,她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那麽為什麽不幹脆把她轉手賣給一個對他有用的人呢?


    然而凱特並不是從來沒交過男友。高中時代男生們確實有點怕她,但高中畢業後那會兒,她曾經交過很多男友。或者說至少是很多初次約會的對象。有些甚至還有第二次約會。她父親無權認定她嫁不出去。


    再說了,她才二十九歲,還有的是時間來物色丈夫呢!當然,這是假設她想要丈夫的話。事實上,她對此並不太確定。


    周五下午在操場上時,她百無聊賴地在硬邦邦的地麵上踢著一個瓶蓋,腦中回放著父親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盡管這麽做讓她痛苦不堪。


    他說,他喜歡這個小夥子,好像這就足以作為讓他女兒嫁給這個人的理由!還有關於皮奧特爾離開他的項目會使整個人類蒙受損失的那段。他的項目已經成了目的本身,它不服務於任何意圖、任何目的,它隻是不斷地進行下去,在這一過程中衍生、迂回、掉頭重來。除了其他科學家以外,都沒有人知道這個項目到底是什麽。最近,凱特甚至開始懷疑,其他科學家究竟知不知道。不無可能的是,他的讚助者早已忘記了他的存在,他們繼續給他提供資金僅僅出於慣性。他很久以前就被撤除了教職(她想都能想到他當老師是什麽樣子),安置在一個又一個實驗室裏,幾經輾轉,每次分到的實驗室都越來越小。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成立獨立的自體免疫研究中心時,他們也沒邀請他加入。或許是他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她也不太確定。不管怎樣,他隻是一個人默默地繼續著他的研究,顯然沒人特意來調查他有無進展。不過誰又知道呢?或許他取得了多方進展也未可知。然而此時此刻,凱特想不出有什麽偉大的成果,能夠為他犧牲自己大女兒的行為洗白。


    她錯將一叢青草當作那個瓶蓋,一腳踢了上去,邊上一個等著玩秋千的孩子看上去嚇了一跳。


    娜塔莉可能已經俘獲了亞當的心。她看上去漂亮可人,溫婉詩意,此刻正蹲下身子安慰一個手肘擦破皮的小女孩,亞當站在她邊上,充滿同情地看著她們。


    “你為什麽不帶她進去貼個創可貼呢?”他問,“我來看著玩蹺蹺板的孩子吧。”


    娜塔莉說:“哦,真的嗎?謝謝,亞當。”她說著動作優雅地站了起來,領著孩子往室內走去。她今天穿了條裙子,這種打扮在助理中並不常見。裙擺在她的小腿肚上飄揚,發出撩人的沙沙聲。在凱特看來,亞當盯著她的背影望了過長的時間。


    有一次,那是幾個月前,凱特也曾嚐試過穿裙子來學校。不是那種沙沙作響的裙子,實際上是一條鑲有鉚釘的前拉鏈牛仔裙,但她覺得它多少可以讓她顯得……柔和一點。年長的教師們一眼看穿了她,神秘地眨著眼睛。“某人今天很賣力哦!”鮑爾夫人如是說。凱特則回答說:“什麽?這個?我穿它隻是因為別的衣服都洗掉了,就是這樣。”然而亞當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穿了裙子。不管怎麽說,事實證明她穿裙子是不切實際的——爬立體方格鐵架時很不方便——而且她也擺脫不了在教師休息室的全身鏡裏看到的自己樣子的困擾。她想到了“老來俏”這個說法,盡管她知道自己並不老,至少尚未如此。第二天,她又換回了牛仔褲。


    此刻亞當信步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你注意到沒有,有些日子特別容易出事?”


    “容易出事?”


    “剛剛那個孩子,手肘擦破了皮。然後今天早上,我班上的一個男孩子把自己的食指放進了削筆刀裏——”


    “哎呀!”她說,不自覺地縮了一下。


    “就在午飯前湯米巴斯把門牙給摔掉了,我們隻得打電話給他媽媽,讓她把他接走——”


    “哎呀,今天的確是多事之日,”凱特說,“你把那顆牙齒浸在牛奶裏沒有?”


    “牛奶裏?”


    “你把它浸在一杯牛奶裏,興許它還能重新植上呢。”


    “哦,不,我沒有,”亞當說,“我隻是用一張紙巾把它包住了,沒準他們要把它留給牙仙。”


    “嗯,別擔心。隻是一顆乳牙而已。”


    “你怎麽知道可以浸在牛奶裏的?”他問。


    “噢,我就是知道的。”她說。


    她不知道該怎麽擺放雙手,於是便開始前後甩動手臂,然後她想起邦妮說過這樣子看上去像個男生(記上邦妮一筆)。她停下擺動,把手插到後口袋裏。“我九歲的時候,有次被橄欖球撞掉了一顆已經長成的牙齒,”她說出口之後才意識到這話聽起來太不像個女生會說的了,於是又補充道,“我正好在回家路上經過一個球場,就這麽被撞掉了。但我們家的女管家知道要把牙齒浸在牛奶裏。”


    “是嗎,這招肯定管用,”亞當說,他現在正更加仔細地打量著她,“你的牙齒長得真好。”


    “哦,你真是……你這麽說也太貼心了吧?”凱特說。


    她開始踮著穿著球鞋的腳在操場地上畫弧線。接著索菲婭走了過來,然後她和亞當聊起了一種免揉麵包的製作方法。


    在下午一小時的活動時間裏,那個芭蕾舞演員娃娃和水手娃娃又換了一種方式上演分手(凱特都不記得他們是什麽時候複合的)。這次他們分手是因為水手娃娃表現不得體。


    “求你了,科迪莉亞,”扮演水手的艾瑪g說道,“我下次再也不會不得體了,我保證。”


    但芭蕾舞演員說:“嗯,很抱歉,但我已經給了你一次又一次機會,現在我對你的耐心已經到極限了。”接著雅米莎從一把凳子上摔了下來,額頭上腫了一個巨大的包,證明了今天的確是亞當所說的多事之日,凱特好容易才哄完她,克洛伊和艾瑪w又互相大叫著吵了起來。


    “姑娘們!姑娘們!”昌西夫人說道。她對於不和的忍耐度相比凱特要低。克洛伊叫道:“這不公平!艾瑪w霸占了兒童玩具!她有‘尿褲子娃娃’‘尖叫寶寶’和‘生理娃娃’[1],而我隻有這個又舊又傻的木頭匹諾曹!”


    昌西夫人轉向凱特,顯然是希望她從中調停,然而凱特隻是對她倆說:“好吧,你們自己解決吧。”說完就離開她們,走去看男孩子們在做什麽。有個男孩也有一隻娃娃(她看到的是一個小人娃娃),他把它頭朝下在地板上滑動著,嘴裏說著“呼,呼”,好像那是輛卡車。這看上去有點浪費,因為小人娃娃現在供不應求,但凱特已無力再管這事。


    受傷的情緒從她胸口一直蔓延到了左肩,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心髒病發作了。真要這樣她倒求之不得。


    一天結束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凱特回想著和亞當的對話。“哎呀!”她是這麽說的,而且不止一次,還說了兩次,用的是那種她所鄙夷的造作的女孩子氣的語調,她的聲音也比平時要尖一點,每個句子的末尾故意音調上揚。愚蠢,愚蠢,愚蠢!“你這麽說也太貼心了吧?”她是這麽問的。戈登太太的小型雞爪楓[2]在她經過時輕掃她臉頰,她惡狠狠地朝樹葉打去。快走到明茨家時,他們家的前門打開了,她趕緊加快步伐,免得要和任何人說話。


    邦妮還沒回家,正好。凱特把包甩在客廳的躺椅上,來到廚房找點東西吃。她的胃後知後覺地發現她跳過了午飯。她給自己切了一塊切達幹酪,邊大聲嚼著邊在廚房裏晃蕩著,思考明天她要在雜貨超市買些什麽回來。如果下周的肉糜都不放肉的話(她已經決定就這麽做,讓邦妮嚐嚐沒肉的滋味),她就得增加其他配料的量——或者是小扁豆,或者是黃豌豆。因為父親製定的晚餐配方是定額定量的,因此他們每周五晚上正好吃完那鍋肉糜。但這個星期是個例外:邦妮因為改吃素食而沒動肉糜,即使加上周二晚上皮奧特爾狼吞虎咽吃下的一大份,也未能解決邦妮沒吃的那部分。所以他們明天得吃剩菜了,父親肯定會不高興。


    她老大不情願地從購物清單裏刪去燉牛肉這一項。清單是電腦生成的——她父親發明的,上麵按照超市貨架的順序列著家裏的日常所需品——凱特每周所要做的就是劃去那些不需要的東西。今天她劃去的是邦妮平常當零食吃的臘腸棒;她沒有劃去牛肉幹,還加上了洗發水。後者在她父親開的那張標準清單上是沒有的,因為他覺得一塊普普通通的肥皂照樣洗得幹淨,價格卻隻是洗發水的幾分之一。


    在以前,他們還有個管家的時候,家裏的采購還不是這樣嚴格刻板。不是巴蒂斯塔博士沒嚐試過用他那套,隻是拉金太太不拘小節的性子總讓他實施未果。“想到需要什麽的時候就把它記下來,這有什麽不對的呢?”每次他催她采用他那張標準清單的時候,她都會這樣反問道,“這又不是什麽難事:胡蘿卜、豌豆、雞肉(拉金太太以前會做一種非常美味的雞肉餡餅)……”在他沒聽見的時候,她還會悄悄告誡凱特,千萬別讓男人插手家務活。“他會被家務衝昏腦袋的,”她說,“你的生活從此就不再由你做主了。”


    凱特關於母親的寥寥記憶中,有一件事是某次她和父親的爭吵,原因是父親向母親指出她把餐具放進洗碗機的方式不對。“勺子應該柄朝下放進去,刀叉應該柄朝上放,”他說,“這樣刀叉就絕不會戳到你,對吧,而且清空洗碗機的時候也能更快地把銀餐具拿出來整好。”顯然,說這話時他還未想出幹脆再也不清空洗碗機的點子。在凱特聽來,父親的方法很有道理,然而母親最後卻氣得淚眼汪汪地轉身走回自己的臥室。


    台子上的水果盆裏放著一個小柑橘,還是凱特在二月買回來的一盒水果裏剩下來的。她削了皮吃起來,盡管它已經有點幹癟了。她站在水槽邊,看著窗外小小的紅色鳥巢,那是她上星期掛在山茱萸樹上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鳥兒駐足於此。她知道自己不該連這種事都放在心上,這樣很愚蠢。


    皮奧特爾知道她父親在暗中策劃什麽嗎?他不可能不知道,凱特覺得。太丟人了!畢竟他是需要扮演角色的——那次他“碰巧”遇上她,對著她的頭發大驚小怪,以及和他們一起吃晚飯。還有,他看上去也不像是為簽證即將到期而憂心忡忡的人。很可能他一直理所當然地認定她父親的計劃能夠救他。


    不過現在,他可不會再覺得什麽是理所當然的了。哈!現在他肯定已經聽說她拒絕合作了。她真想看看他知道時臉上是什麽表情。


    凱特巴蒂斯塔可不是那麽容易搞定的。


    她提著一個洗衣籃上樓來到邦妮的房間,往裏麵裝進邦妮放在待洗簍裏的衣物。照她父親看來,洗衣這事的費時之處在於,洗完後還得把不同人的衣物分揀出來。於是他下令給每個人定一個單獨的洗衣日,邦妮的洗衣日是每周五。雖然不用猜都知道,不管哪天,洗衣服的人總是凱特。


    邦妮的梳妝台上散亂地堆放著各種化妝品,散發出一種爛水果的味道。許多本該放進待洗簍裏的衣物淩亂地丟在地上,但凱特沒有理會它們。撿衣服可不是她的分內事。


    地下室裏塵埃彌漫,光線昏暗,一走進去她就頓時覺得四肢沉重酸痛。她放下洗衣籃,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一手貼著額頭。然後她挺了挺身子,掀起了洗衣機的蓋子。


    邦妮回來時,她正在後院裏忙活,清理車庫旁鐵線蓮叢的一些老枝。這時邦妮拉開屋後的紗門,叫道:“你在那兒嗎?”


    凱特轉過身,用袖子擦了擦額頭。


    “我們有什麽吃的啊?”邦妮問她,“我快餓死了。”


    凱特問道:“是不是你把我最後那點牛肉幹給吃了?”


    “誰,我嗎?你忘了我是素食者了嗎?”


    “你是素食者?”凱特重複道,“等等,你是素食者?”


    “素食者,素食主義者,隨你怎麽說。”


    “如果你連這兩個詞都分不清——”


    “我的衣服洗好了嗎?”


    “在烘幹機裏呢。”


    “你沒把我那件露肩罩衫放進去洗,對嗎?”


    “你放在待洗簍裏的我都洗了。”


    “凱特!你不是認真的吧!你知道我那幾件白襯衫是要留到襯衫日穿的。”


    “如果你要留出什麽衣服的話,你應該人在這裏看著我洗的。”凱特說。


    “我在參加啦啦隊隊長訓練!我不能同時出現在多個地方!”


    凱特轉身繼續忙她的園藝活。


    “這個家真是遜爆了,別人家都是把不同顏色的衣服分開來洗的。”


    凱特將一把纏繞的枝葉丟進垃圾袋裏。


    “別人家不是都清一色穿灰色衣服的。”


    凱特自己從來隻穿深色和格子圖案的衣服。她不覺得穿什麽衣服這個問題值得討論。


    吃晚飯時,凱特的父親滔滔不絕地誇獎著她。“咖喱粉是你自己磨的嗎?”他問(每逢周五他們會把肉糜做成咖喱菜),“吃起來真是原汁原味。”


    “不是。”她說。


    “那麽,或許跟你放的量有關。我真喜歡這種辣味。”


    過去三天他都是這個樣子。看著真是可憐。


    邦妮在吃一片芝士烤土司,一麵上蓋著青蔥馬鈴薯片。她堅持稱馬鈴薯片就是她的蔬菜。不錯,就讓她得壞血病死掉吧。反正對凱特來說都一樣。


    有那麽一陣,餐桌上唯一的聲音就是咀嚼薯片的嘎嘣聲,和刀叉碰到盤子的叮當聲。然後巴蒂斯塔博士清了清嗓子:“其實,”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其實,我注意到我們的報稅單還放在這兒。”


    “沒錯。”凱特說。


    “啊,是啊。我提起這個隻是因為……我想起來報稅單提交是有截止日期的。”


    “真的嗎?”凱特說著驚訝地挑起了眉毛,“截止日期!真想不到!”


    “我是說……不過可能你現在已經記住這點了。”


    凱特說:“你猜怎麽著,父親?我覺得今年你應該自己來算個稅。”


    他的嘴巴張成“o”字形,眼睛盯著她看。


    “你算你的,我算我的。”凱特說。她的個稅再簡單不過,實際上,她都已經搞定寄出了。


    她父親說:“哦,為什麽……你很擅長這事的啊,凱瑟琳。”


    “我保證你能算出來的。”凱特說。


    他轉向邦妮。邦妮朝他淡淡一笑,然後她望向桌子對麵的凱特,一隻手捏成拳頭揮向屋頂。“滾,凱瑟琳!”她說。


    好吧。凱特還從未見過那陣勢。


    邦妮上了一位母親的車,車裏滿載一群尖叫大笑的十幾歲少女,她們探出每扇打開的車窗瘋狂地招著手。從車載錄音機裏傳出鼓點聲。“你帶了手機沒?”凱特問,然後又為時已晚地補問,“你去哪兒?”


    邦妮隻是說了聲:“拜啦!”接著就出門離去。


    凱特給父親準備好第二天要帶的午餐,然後關滅廚房和餐廳的燈。她父親正在起居室裏閱讀期刊。他坐在真皮扶手椅上,頭頂上的台燈灑下一圈黃色的光暈,乍看之下他似乎心無旁騖,然而當凱特經過客廳時,他的坐姿卻一下子變得僵硬了,他注意到了。然而未待他開口和凱特說話,她就驟然左轉,兩步一個台階地上了樓梯。她聽到身後傳來皮椅的嘎吱聲,但他並未試圖叫住她。


    盡管暮色尚未降臨,她還是早早換上了睡衣。渾渾噩噩忙活了一天,她感到精疲力竭。刷完牙後,她望著浴室鏡中的自己,任由自己的頭向前傾側湊近鏡子,最後貼在鏡子玻璃上麵,她往裏麵看著自己的眼睛,從這個角度看起來,她的兩個眼袋幾乎和虹膜的顏色一般深。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爬上床。她把枕頭支在背後靠到床頭板上,調整好台燈的陰影,然後從床頭櫃上拿起書讀了起來。


    她在看一本以前讀過的史蒂芬傑伊古爾德[3]的書。她喜歡史蒂芬傑伊古爾德,喜歡非虛構作品——關於自然曆史或進化的書。她不怎麽看小說。盡管時不時地,她也會津津有味地讀一本精彩的時空旅行小說。每當難以入眠之時,她總會幻想自己穿越時空回到寒武紀。寒武紀遠在5.42億至4.88億年前,那時唯一的生物體還隻有無脊椎動物,而它們還沒有一個是生活在陸地上的。


    注解:


    [1] anatomically correct dolls,一種展露人體第一或第二性征的娃娃。


    [2] 即日本楓樹。


    [3] 史蒂芬傑伊古爾德(steven jay gould,1941—2002),美國著名古生物學家、科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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