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爾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聆聽著。確信父親已經入睡之後(毫無疑問,他是醉臥在床上的),她離開床鋪,翻出了外祖母的陶瓷夜壺,抱著它站到了大型衣櫥的前麵。


    緩緩地——一次一英寸——她把衣櫥推離了牆壁,留出了一條足以打開隱蔽房門的縫隙。


    黑黢黢的密室裏一片寂靜。隻有用心傾聽,才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先生?”她低聲叫道。


    “你好,小姐。”黑暗中,一個聲音傳了出來。她點亮了床邊的油燈,提著它走進了密室。


    他背靠著牆壁,伸展著雙腿坐在那裏,在燭光的映照下,他不知為何顯得溫和、年輕了不少。


    她把夜壺遞到他的手裏時,發現他竟然紅了臉。


    “謝謝你。”


    她坐在他的對麵。“我把你的名牌和飛行服都丟掉了,你的靴子必須剪短之後才能穿,這是刀子。明天一早,我會從我爸爸的衣櫥裏找些衣服給你穿,不過我猜它們應該不會太合身。”


    他點了點頭,問道:“那你的計劃是什麽?”


    這個問題讓她的笑容變得緊張了起來,“我也不確定。你是個飛行員?”


    “托倫斯·麥克利什中尉,皇家空軍,我的飛機在蘭斯上空墜毀了。”


    “所以你從那時開始就一直自食其力?穿著你的飛行服?”


    “幸運的是,我和哥哥小時候常玩捉迷藏。”


    “你在這裏是不安全的。”


    “我想到了。”微笑的表情使得他的臉龐變了樣子,讓她想起他隻不過是個遠離家鄉的年輕人,“如果這話能讓你感覺好一些的話,我墜機的同時也擊落了三架德國飛機。”


    “你得回英國去,好卷土重來。”


    “我很同意你的話。但我應該怎麽辦呢?整條海岸線都被倒鉤鐵絲網封鎖了,附近還有軍犬在巡邏。我又根本無法坐船或乘機離開法國。”


    “我有一些……朋友正在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明天去見見他們好了。”


    “你很勇敢。”他溫柔地說。


    “或者應該說是愚蠢。”她回答,不確定哪一種形容更加真切,“我經常聽到別人說我衝動魯莽、不守規矩。我猜自己明天也會從朋友們那裏聽到這樣的話吧。”


    “好了,小姐,你從我這裏隻會聽到勇敢這個詞。”


    第二天早上,伊莎貝爾聽到父親的腳步聲經過了房門口。幾分鍾之後,她聞到一股咖啡的味道朝著她的方向飄了過來。不一會兒,前門哢嗒一聲關上了。


    她離開房間,走進父親的臥室——屋裏一片狼藉,衣服散亂地丟在地板上,床鋪也沒有整理,書桌上還倒著一個白蘭地的空酒瓶。她掀起緊閉的百葉窗,透過空蕩蕩的陽台朝樓下的街道望去,看到剛剛走出樓門的父親正步行在人行道上。他把一個黑色的公文箱緊緊地抱在胸口(仿佛他的詩歌真的會對別人有用似的),頭上戴著的黑色帽子低低地壓在眉毛上緣。他像個勞累過度的秘書一樣駝著背,朝著地鐵站的方向走去。待他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她走到他屋裏的大型衣櫥麵前,在一堆舊衣服裏翻撿起來。一件袖扣磨損的鬆垮高領毛衣,一條臀部打著補丁、還丟了幾顆扣子的燈芯絨褲子,以及一頂灰色的貝雷帽。


    伊莎貝爾小心翼翼地挪開自己的衣櫥,打開了門。密室裏充滿了汗臭和尿騷味,熏得她不得不用手夾住鼻子、捂住嘴巴。


    “抱歉,小姐。”麥克利什羞怯地說。


    “把這些換上,用那裏的大水罐洗漱一下,到客廳裏來找我。把衣櫃也推回去,動作輕點,樓下還有人。他們也許知道我父親已經走了,以為樓上隻有我一個人在走動呢。”


    幾分鍾之後,他走進廚房,身上穿著她父親的舊衣服,他看上去就像是童話裏那種會一夜長大的男孩:毛衣緊緊地繃在寬闊的胸膛上,燈芯絨的褲子也小得係不上腰間的紐扣。那頂貝雷帽被他平平地戴在了頭頂上,看上去就像是猶太人的圓頂小帽。


    這樣是絕對不行的。她如何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帶著他穿過鬧市區呢?


    “我能做得到。”他說,“我會跟在你的後麵。相信我,小姐。我還曾穿著一身飛行服四處晃悠呢,這不是什麽難事。”


    現在退出為時已晚。她不僅把他接到了家裏,還把他藏了起來,現在需要把他送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在我身後和我至少保持一個街區的距離,如果我停了下來,你也要停下。”


    “如果我被人逮捕了,你就繼續走下去,連頭都不要回。”


    他說的那個英語動詞一定是逮捕的意思。她走過去幫他調整了一下頭上的貝雷帽,把它擺成了一個活潑的角度,正好捕捉到了他的目光。


    “你是哪裏人,麥克利什中尉?”


    “伊普斯威奇,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的父母……如果有必要的話?”


    “不會有這種必要的,中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一次想起了自己向他伸出援手所要擔負的風險。她手包裏的虛假證件——證明她是來自尼斯的朱麗葉特·傑維茲,在馬賽受洗,現在是索邦大學的學生——是她遭遇最壞的情況時唯一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的東西。她走到前門,拉開門把,朝著外麵張望了一番,樓梯的平台上空無一人。她用力把他推了出去,吩咐道:“去吧,站在空著的女帽店門口,然後跟我走。”


    待他踉蹌著邁出了公寓,她在他身後關上了大門。


    一、二、三……


    她默默地數著,隨著自己的每一個腳步,想象著可能出現的麻煩。實在忍受不了時,她離開公寓,走下了樓梯。


    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


    她發現他就在外麵,站在她所要求的那個位置上。揚起下巴,她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前往聖日耳曼大道的路上,她走得很輕快,既沒有轉身也不曾回頭。她不止一次聽到德國士兵一邊喊著“站住!”一邊吹響了口中的哨子,還聽到過兩聲槍響。可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停下腳步或是四處張望。


    到達聖西蒙街的那扇紅色公寓大門口時,她已經大汗淋漓了,感覺有些頭重腳輕。


    她快速地連續敲了四下門。


    門開了。


    阿努克出現在門縫的後麵,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打開門,後退了幾步。


    “你來這裏做什麽?”


    在她的身後,伊莎貝爾曾經見過的幾個男人正圍坐在桌旁,麵前攤著地圖,燭光照亮了上麵那些淡藍色的線條。


    阿努克動手準備關門,伊莎貝爾開口說道:“把門開著吧。”


    她的這一番指示引發了屋內的緊張情緒。她看得出來,這種情緒正橫掃著整間屋子,改變了她身邊所有人的表情。坐在桌旁的萊維先生開始收拾地圖了。


    伊莎貝爾朝著門外瞥了瞥,看到麥克利什正沿著人行道走過來。趁他邁進公寓的那一刻,她重重地關上了身後的大門。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伊莎貝爾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位是皇家空軍的托倫斯·麥克利什中尉,飛行員,昨晚我發現他正藏在我家附近的灌木叢中。”


    “所以你就把他帶到這裏來了。”阿努克邊說邊點燃了一根香煙。


    “他需要返回英國。”伊莎貝爾說,“我想——”


    “不。”阿努克說,“你別想了。”


    萊維坐回椅子上,從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了一根高盧香煙,點了起來,仔細打量著這位飛行員。“我們在城裏還認識一些他這樣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是從德國監獄裏逃出來的。我們想把他們解救出來,可海岸和機場都處在十分嚴密的控製之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煙頭亮了起來,發出了劈啪的聲音,緊接著變成了黑色,“我們正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


    “我知道。”伊莎貝爾回答。她感覺到自己身上滿載著責任的重擔。難道她又魯莽行事了?他們會不會對她很失望?她不知道。她是否應該忽略麥克利什?就在她準備開口詢問時,耳邊卻傳來了某人在另外一個房間裏說話的聲音。


    她皺起眉頭問道:“還有誰在這裏?”


    “其他人。”萊維回答,“其他人總是在這裏,你不用在乎他們。”


    “我們需要給飛行員們製訂一個計劃,這倒是真的。”阿努克說。


    “我相信我們可以把他們從西班牙送出去。”萊維說,“如果我們能把他們送進西班牙的話。”


    “比利牛斯山。”阿努克說。


    伊莎貝爾見過比利牛斯山,所以她明白阿努克的評論是什麽意思。令人難以置信的崎嶇山峰高聳入雲,終年白雪皚皚或是雲霧繚繞。很久以前,在那段美好的舊日時光裏,她的母親曾經十分鍾愛附近的一座海濱小鎮比亞裏茨,所以他們一家人曾經兩次去那裏度過假。


    “西班牙邊境上既有德國的巡邏兵,也有西班牙的守衛。”阿努克說。


    “整條邊境嗎?”伊莎貝爾問道。


    “哦,不,當然不是了。但哪裏有他們的人,哪裏沒有,誰知道呢?”萊維回答。


    “山勢在聖讓德呂附近要平緩一些。”伊莎貝爾指出。


    “是的,但那又能怎麽樣?它們還是不可逾越的,而且無人守衛的道路簡直是少之又少。”阿努克說。


    “我媽媽最好的朋友是個巴斯克人,她的父親曾是那裏的牧羊人,一直都是步行翻山越嶺的。”


    “我們也想過這樣的主意,甚至還試過一次。”萊維回答,“去的人最後全都杳無音訊。穿過聖讓德呂附近的德軍崗哨對於一個人來說已經夠難的了,之後還要徒步翻過山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幾乎不可能和不可能是兩回事。如果牧羊人都能翻山越嶺,飛行員也可以。”話剛一出口,伊莎貝爾就計上心頭,“而且一個女人可以輕易地經過檢查站,尤其是年輕女子,沒有人會懷疑一個漂亮女孩的。”


    阿努克和萊維交換了一個眼神。


    “讓我去做吧。”伊莎貝爾說,“或者總之讓我去嚐試一下。我會帶上這個飛行員的。還有其他人嗎?”


    萊維先生皺起了眉頭,情勢的變化顯然讓他大吃一驚。兩人之間彌漫著藍灰色的煙雲,“你以前爬過山嗎?”


    “我的身體很好。”她回答。


    “如果他們抓住了你,會把你關進監獄裏去的……或是殺了你。”他低聲說道,“暫時把你的衝動放到一旁,想想這一點吧,伊莎貝爾。這不是交接一張紙的問題,你難道沒有看到市區裏四處張貼的標語嗎?你難道不知道那些幫助敵人的人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嗎?”


    伊莎貝爾認真地點了點頭。


    阿努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在滿得已經溢出來的煙灰缸裏掐斷了手中的香煙。她長時間地凝視著伊莎貝爾,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一會兒,她走過去打開了桌子背後的那一扇門,推開一條門縫,吹了聲口哨,聽上去就像是小鳥令人興奮的鳴叫聲。


    伊莎貝爾皺了皺眉頭,她聽到隔壁的房間裏傳來了某種聲音,那是椅子推離桌邊的聲響和一連串的腳步聲。


    蓋坦走進了房間。


    他衣衫襤褸,下身穿著膝蓋上打著補丁、邊緣參差不齊、還有些短小的燈芯絨褲子,瘦長結實的上身套著一件毛衣,衣領已經被拽得失去了形狀。他的一頭黑發又長長了一些,急需修剪,留成了一個複古背頭,讓他的臉龐輪廓顯得更加犀利,幾乎帶著幾分狼的特性。他凝視著她,仿佛屋子裏就隻有他們兩人。


    霎時間,一切都分崩離析。那些她曾經試圖貶損、埋葬和忽視的感情如同洪水般重新湧上了她的心頭。隻需看上他一眼,她就幾乎無法呼吸。


    “你認識蓋特吧。”阿努克說。


    伊莎貝爾清了清嗓子。她明白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卻選擇了對她避而不見。自從伊莎貝爾第一次加入這個地下組織,就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太過年輕、與眾不同。難道他們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嗎?難道他們也會在她的背後嘲笑她的幼稚嗎?


    “是的。”


    “所以,”尷尬地停頓片刻之後,萊維開口說道,“伊莎貝爾有個計劃。”


    蓋坦的臉上並沒有露出笑容,“是嗎?”


    “他想要帶領這位飛行員和其他人徒步翻越比利牛斯山,把他們送進西班牙。我猜,是去英國領事館。”


    蓋坦壓低了嗓門咒罵了一句。


    “我們得嚐試著做些什麽。”萊維說。


    “你真的明白其中的風險嗎,伊莎貝爾?”阿努克走上前來問道,“即便你成功了,納粹也會有所耳聞,他們是絕不會饒了你的。何況任何舉報別人援助飛行員的人都會得到納粹頒發的一萬法郎獎金。”


    伊莎貝爾一生都是個單純的行動派——若是有人把她丟下,她就會跟上去;若是有人告訴她不要做某些事情,她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所有的屏障都會被她變成一扇大門。


    可是這件事情……


    她允許自己因為恐懼微微顫抖了一下,差一點就要放棄了。緊接著,她想起了飄揚在埃菲爾鐵塔上的卍字旗、和敵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的薇安妮以及消失在某個戰俘集中營裏的安托萬,還有伊迪斯·卡維爾。沒錯,她有的時候也會害怕,但她是不會讓恐懼擋住自己的去路的。這些飛行員需要返回英國,好在德國人頭頂上丟下更多的炸彈。


    伊莎貝爾轉向那個飛行員。“你的身體還好嗎,中尉?”她用英文問道,“你能不能跟上一個女孩的腳步,翻越一座山峰?”


    “我可以。”他回答,“特別是跟在你這麽漂亮的女孩身後。小姐,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的。”


    伊莎貝爾轉回來麵對著自己的同胞,“我會把他送到聖塞巴斯蒂安的英國領事館去。從那裏開始,送他回家的任務就要看英國人的了。”


    伊莎貝爾能夠看得出來,一段對話正無聲地在她的身邊進行。大家沉默地表達著自己的關切和疑惑。在同樣的寂靜中,一個決定出爐了。房間裏的每一個人心裏都清楚,某些風險就是得去嚐試。


    “這需要花上幾個星期的時間去計劃,或許更久。”萊維說。他轉向蓋坦,“我們眼下就需要一筆錢,你能和你的聯絡人談談嗎?”


    蓋坦點了點頭,從餐具櫃上抓起一頂黑色的貝雷帽戴在了頭上。


    伊莎貝爾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神。她對他充滿了憤怒——她知道,也能夠感受得到——可當他朝自己走來時,渴望卻占了上風,讓她心中的怒火變得灰飛煙滅。他們的眼神交匯在了一起,久久不曾分開;緊接著,他走過她的身旁,把手伸向門把手,走了出去,哢嗒一聲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所以說,”阿努克開了口,“計劃的事情,我得開始著手了。”


    連續六個小時的時間,伊莎貝爾一直都坐在聖西蒙街公寓的桌子旁。他們找來了組織裏的其他人,還給他們分配了任務:為幾位飛行員搜集衣服和儲備物資。他們查閱了地圖,將路線一段段地切分開來,開始了在沿路設置安全藏身處的漫長而又不確定的過程。從某一時刻起,他們逐漸把這個計劃視為現實,而不僅僅是一個大膽無畏的想法。


    直到萊維先生提起宵禁時刻已近,伊莎貝爾才從桌邊站起來。他們試圖勸說她留下來過夜,但這樣的選擇隻會引起她父親的懷疑。於是她從阿努克那裏借了一件厚重的雙排扣短呢大衣穿在身上,對它出色的偽裝效果心存感激。


    聖日耳曼大道上靜得出奇,一扇扇百葉窗全都緊閉著,遮得屋子裏密不透光,就連街燈也都暗著。


    她緊緊地靠著建築的牆壁,暗自慶幸腳上磨損的白色牛津鞋沒有在人行道上發出哢嗒哢嗒的響聲。她悄悄繞過路障,還躲過了一群正在街上巡邏的士兵。


    就快走到家門口時,她聽到了發動機的轟鳴聲。一輛德軍卡車搖搖晃晃地駛上了她身後的街道,被塗成了藍色的車前燈卻並沒有打開。


    她舒展著四肢,緊緊地靠著身後粗糙的牆壁。如同幽靈般的卡車駛了過去,在黑暗中發出隆隆的響聲。一切再度歸於平靜。


    一隻鳥囀鳴起來,發出令人興奮的歌聲。好熟悉的聲音。


    伊莎貝爾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等待著他,期待著……


    她緩緩地挺直後背,站起身來,聞到身旁的盆栽散發出陣陣的花香。


    “伊莎貝爾。”蓋坦開了口。


    一片黑暗之中,她幾乎分辨不出他的身形,卻能聞到他頭發上的潤發油味道,還有他身上的洗衣皂和經久不散的香煙味道。


    “你怎麽知道我在和保羅·萊維共事?”


    “你覺得是誰把你推薦過去的?”


    她皺起了眉頭,“亨利——”


    “那又是誰把你的事情告訴了亨利?我從一開始就吩咐迪迪埃跟在你後麵,看著你,我知道你會找到與我們會合的方法的。”


    他伸出手來,把她的頭發捋到了耳後,這個親密的動作又讓她的心頭燃起了希望。她記得自己說過“我愛你”,可羞愧與失落卻在扭曲著她的內心。她不願想起他留給她的感受,不願去回憶他曾經用手喂她吃過烤兔肉、在她累得走不動路的時候背著她……還向她展示了一個吻竟是如此的重要。


    “對不起,我傷害了你。”他說。


    “你為什麽要傷害我?”


    “這已經不重要了。”他歎了一口氣,“我今天應該留在後麵的小屋裏,最好不要和你見麵。”


    “我可不是這麽想的。”


    他笑了,“你還是改不了心直口快的毛病。不是嗎,伊莎貝爾?”


    “一向如此,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他撫了撫她的臉龐,動作輕柔得讓她有些想哭,那種觸碰感覺像是在道別,她知道道別是種什麽滋味。


    “我想要忘了你。”


    她企圖開口說些什麽,也許是“吻我”,也許是“別走”,抑或是“告訴我,我對你來說是重要的”,但一切為時已晚。那個瞬間——無論它是什麽——都已經過去。他從她的身邊走開了,消失在一片陰影之中,輕聲留下了一句“保重,伊莎”。她在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之前便知道,他已經走了,她從骨子裏感覺到了他的離開。


    她又等了一會兒,等待著自己的心跳慢下來,穩定好內心的情緒,朝著家門口邁進。還沒等她把鑰匙從前門上拔下來,她就感覺自己被人猛地拽進了屋裏,房門在她的身後重重地合上了。


    “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父親嘴裏的酒氣朝她撲鼻而來,酒精的甜味中還隱藏著某種模糊的味道——苦澀,仿佛他一直都在咀嚼阿司匹林。她試著掙脫他的雙手,卻牢牢地被他以近乎擁抱的姿勢固定在了那裏。他用力攥著她手腕的力度足以留下一道瘀痕。


    緊接著,如同他剛才敏捷地一把抓住她時那樣,他鬆開了手。伊莎貝爾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摸索著電燈的開關。當她按下開關時,屋裏卻並沒有亮起來。


    “我們已經沒有錢買電了。”她的父親說道。他點燃了一盞油燈,把它舉到兩人的中間。在搖曳的燭光下,他看上去像是從融化的蠟裏刻出來的似的,滿是皺紋的臉龐鬆弛了下來,腫脹的眼皮上泛著一點藍色,扁平的鼻子上還頂著如針尖般大小的黑頭。即便如此,即便……他似乎一下子疲倦和蒼老了許多,讓她皺起眉頭的還是他的眼神。


    事情有些不對頭。


    “跟我來。”他的聲音既刺耳又尖利。他在入夜後的這個時間還能毫不含糊地說出每一個字,簡直讓人有些認不出來。他領著她走過衣櫥,拐彎進入了她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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