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爬上那道隔開自家後院與布利斯家後院的柵欄,回頭再幫邁克爬過去。布利斯隔著柵欄把明迪遞給她,兩人道別之後,阿黛爾從後門回到了家。她將明迪抱進客廳,把她放進圍欄裏,可是寶寶開始鬧,抽抽搭搭的。


    “邁克,陪明迪玩一會兒。”阿黛爾吩咐道。邁克跌跌撞撞地走到圍欄邊,在寶寶的頭上搖著什麽東西。


    阿黛爾回到廚房,安排她的計劃。周三下午,送埃裏克參加童子軍訓練,還要買一箱蘇打水,為童子軍會議做準備;去幹洗店取保羅的灰色西裝;送比利去迪娜波利家補習功課。此外,她還在那一頁的下方寫下“牛奶”兩個大字。她看了看時鍾,已經下午三點零五分了。她拿起電話。


    “嘿,伊麗莎白?你怎麽樣?噢。”她笑了起來。“是的,很好,我們還活著。”歡樂的笑聲又響起來。“我在想今天要怎麽熬過去,你知道嗎?難熬指數為aa級。”又是一陣大笑。“是嗎?噢,伊麗莎白!哦,我明白。歡迎你把衣服拿過來洗。從那天把肥皂泡一路噴到客廳以後,我家的洗衣機就一直沒出過什麽毛病。”對方傳來一陣笑聲。“哦,好啊。那是一定。要不,如果你需要的話……對,沒錯。不,聽著,該我開車送他們了。沒關係,反正我也要出去。你明天能開車送姑娘們去上舞蹈課嗎?哦,謝天謝地。如果沒有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說到這裏,阿黛爾的聲音有些顫抖,可她立馬恢複了鎮定。“是的。沒錯。我家成了扔舊衣服的地方。我還想檢查一遍呢,有些看起來還挺好的。”一陣咯咯的笑聲。“你要去集會嗎?斯皮諾拉神父說有話對我們說,我猜是要感謝我們吧。我們開會時要喝咖啡,吃蛋糕,需要有人自願帶些什麽。哦,謝謝你,伊麗莎白。總讓最忙的人幫忙,你卻仍然願意出力。我可以帶自己做的薑餅。是的,就是那種,哦,真高興。是啊,我也不知道怎麽把它們放進車裏。車庫裏堆了有兩米高的舊衣服呢。我把它們放在廚房裏,但孩子們總要鑽進去。”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是啊,它們是很軟,但那東西總有點兒……怎麽說呢……味道。哦,不,她還不會走路。我是說邁克。我想我不該叫他寶寶了,是吧?”她放聲大笑,聲音有些刺耳。“當然,這幾天我們真該找時間聚一聚。或許哪天晚上我們能有時間。不,這周不行,保羅還要值班,或許下周的某個晚上吧。我們可以一起看場電影什麽的。噢,噢,夜班,噢。會很久嗎?其實,有時候也沒那麽糟。保羅上夜班時,我也沒覺得不高興。”此起彼伏的笑聲。“是啊,他總喊著太吵了,睡不著。我明白。唉,可憐的人啊,白天才能睡覺,他一定不習慣。我可做不到,這我知道。是啊。晚上才能消停點兒,我明白你的意思,沒錯。”一陣笑聲。


    廚房裏傳來一陣孩子們的聲音。


    “伊麗莎白,我得掛了。那些印第安人回來了,聽起來好像後麵追著騎兵隊似的。好了,再見。”


    埃裏克和琳達都在哭喊。她抱起他們,把他們的外套脫掉,讓他們安靜下來,問他們怎麽回事。他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校車上有個大男孩欺負埃裏克,琳達打了他,他就和他們在同一站下車,一直追到了家門口,還揚言要回來報仇。她又給他們把外套穿上。而她自己的外套還穿在身上,一直忘了脫。


    “好了,孩子們,我們會找到這個大壞蛋的。”說著,她朝前門走去。這時客廳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恐懼的哭聲。


    她衝了進去。圍欄翻倒在一邊,明迪四腳朝天地躺在圍欄旁邊的木地板上,尖叫著,邁克壓在她身上,一邊嗚咽著,一邊內疚地看著媽媽。阿黛爾一把將邁克拽起來,把他重重地撂到地板上。邁克大哭起來。她再彎下腰抱起明迪,把她貼在自己身上,輕輕地拍著。她用另一隻手把圍欄扶起來。


    “怎麽回事?”她生氣地問邁克。邁克都一歲半了,可還是不太會說話。他想解釋,一麵委屈地看著她,一麵抽泣。媽媽的粗暴讓他很傷心,他自責地看著她。他本想和寶寶玩,想爬進圍欄裏去。


    “好了,好了。”她揉著邁克的頭發,略帶歉意地說,“沒關係,邁克,她沒有摔傷。”他稍微平靜下來,可還是在啜泣。“好了,我們去拿餅幹。”


    他拽著她的衣角跟進廚房。明迪乖乖地靠在她肩上,安靜下來。她伸手從高處的餅幹盒裏拿了兩塊餅幹給邁克。大孩子們也嚷嚷著要餅幹,她又給了他們每人兩塊。明迪已經不哭了。她又把她抱回客廳,重新放進圍欄裏。明迪大喊大叫著,表示抗議。


    “啊,天哪。”阿黛爾歎了口氣,猛地轉身對邁克尖聲說道,“我要出去一趟。你看著明迪,聽到了嗎,別再想爬進去了!就在外麵看著她。”說完她就出去了。


    邁克瞪大眼睛看著她,一副不解的樣子,但有了餅幹,他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坐在旁邊看著妹妹。明迪看到媽媽走了,臉都哭青了。於是,他用手輕輕拍她的臉,抹了她一臉的巧克力。他坐在那兒,吃完餅幹,一邊雙手抱膝晃來晃去,一邊和明迪說著話。十分鍾後,她不鬧了,就那樣睡著了。


    阿黛爾抓著兩個大孩子的領子,把他們拉出門口:“那小子在哪兒?指給我看!”


    安全的家和美味的餅幹讓他們平靜下來,他們很想就這麽算了,可阿黛爾偏偏不肯。她拽著兩個孩子吃力地走在街上。就在這時,加德納學校的校車來了,一群孩子下了車。一個很顯然剛才還躲在矮樹叢後的男孩跑出來上了車。“他在那兒!”孩子們指著他嚷嚷著。阿黛爾朝校車跑過去,卻和比利撞個滿懷。比利一下子閃開,阿黛爾撲倒在了人行道上。她抬起頭,看見校車已經開走了。她就那樣躺在人行道上,一隻手撐著下巴,想著自己是否受傷了,是否折了腿。哦,對啊,這倒是個不錯的故事,可以跟姑娘們講講。她一瘸一拐地站起來,發現自己隻是擦傷了膝蓋。


    在回家途中,她告誡琳達和埃裏克,不要和那個調皮鬼說話,別理他。如果他再跟著他們回家,就直接來找她,她來對付他。他們睜大眼睛,神情嚴肅地點點頭。她跌倒的時候,他們還笑她,所以他們現在很內疚。


    她看了看表。“哦,天哪,埃裏克,穿上你的校服!”她說著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瓶子,放進盛著水的鍋裏,然後走進客廳。阿黛爾緊抿著嘴,把寶寶從圍欄裏抱出來,抱進廚房,把她嘴上和手上的巧克力洗幹淨,給她穿了一件上衣,把她重重地放在廚房的地板上。寶寶小聲抽泣著,其他孩子都安靜下來。他們都意識到了媽媽在氣頭上。他們迅速穿上外套,阿黛爾給邁克套上外套,然後檢查了一下奶瓶。瓶子太燙了,她又稍微在冷水裏過了一下,然後抱起寶寶,拿上她的一包東西,讓他們全都上車。她把寶寶綁在車座上,把奶瓶放在她的手裏,寶寶吸了一口就大叫起來,阿黛爾一把奪過瓶子,發現還是太燙了。她坐在駕駛座上,把頭靠在方向盤上不停地說:“哦,天哪,哦,天哪。”然後,她振作起來,把車開出車道。寶寶的舌頭燙著了,一路哭叫著,她自己擦傷的膝蓋還在火辣辣地疼,其他孩子都不敢吱聲。她意識到自己本該清洗下傷口的。她在街上一路飆車,直到後來才稍微冷靜了一點兒。


    她吩咐大家好好待著,自己進了一家蘇打水折扣店,買了一箱最便宜的罐裝蘇打水。接著,她開車去伊麗莎白家,按著喇叭。湯姆跑出來,上了車。然後她又開車去艾默利太太家,本周的童子軍會議就是在這裏召開。湯姆幫埃裏克拿著那箱蘇打水。然後,她把車開到迪娜波利家,讓比利下了車,告訴他需要接時就給她打電話。她又開車前往小鎮另一邊的裁縫店,去取保羅的灰西服,那是唯一保羅覺得還不錯的裁縫店。她把衣服掛在後座的掛鉤上,命令孩子們不準碰它。接著,她在牛奶店前停了車,進去買了四升牛奶。此時,奶瓶已經涼了,明迪安靜地吸著奶。阿黛爾終於開車回家了。寶寶已經哭得沒力氣了,溫暖的牛奶下肚,她就又睡著了。阿黛爾把她從車座上抱起來的時候,發現很吃力,因為買的那包東西還纏在她的胳膊上。琳達幫她把東西解開,然後試著幫忙把牛奶桶提進屋,可牛奶桶太重了,在車道的半路就掉了下來。阿黛爾聽到咣的一聲,轉過頭來看。琳達抬頭看著媽媽,嚇得臉色發白。(哦,天哪,天哪!)阿黛爾掉過頭,走回去,把寶寶放在車座上。琳達就站在那兒,呆若木雞。阿黛爾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說:“回車裏去,琳達。”她又回到牛奶店,重新買了四升牛奶。


    “拿著我的錢包,琳達。”阿黛爾說著,再次將車開入車道。她將熟睡的寶寶抱起來,琳達跟著她走在車道上。“離那些碎玻璃遠一點兒。”阿黛爾厲聲命令道。琳達小心翼翼地跳過那些碎片。阿黛爾將寶寶抱進客廳,放進圍欄裏。她歎了口氣。明迪今晚可能會醒,一天睡三次太多了。接著,她又回到車裏拿牛奶和西服,把牛奶放進冰箱,把西服掛在掛鉤上。然後,她拿了掃帚和簸箕,讓琳達跟著她。她讓琳達拿著簸箕,自己把碎玻璃掃進去,直接倒進垃圾桶,把蓋子緊緊地蓋上——你永遠預料不到孩子們會伸頭進去找什麽。她把掃帚和簸箕交給琳達,再從架子上拉下水管,打開外麵的龍頭,把灑在地上的牛奶衝洗幹淨。


    完事之後,她走進屋,脫下外套。琳達站在玄關裏看著她。“你看我幹什麽?”阿黛爾尖聲喊道,“你要站在那兒看我一整天嗎?”琳達往裏退了幾步。“把你外套脫了掛起來!”


    琳達緩緩脫下她的外套,向玄關裏的壁櫥走去。阿黛爾走進客廳,把寶寶的外套脫下來。她抱起寶寶,準備上樓,卻發現琳達那小小的身體正站在壁櫥邊,無聲地顫抖著。於是她又走下去。琳達正靠著壁櫥哭泣著。阿黛爾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琳達號啕大哭起來,把臉埋進衣服裏。


    “對不起,對不起。”阿黛爾說著,自己也快哭出來了,“沒關係,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孩子突然轉過身,把頭靠在媽媽的身上。阿黛爾站在那兒,愛撫著琳達的頭,嘴裏不停地念叨著:“沒事,沒關係的,寶貝兒。”寶寶還沉沉地躺在她的手臂裏。琳達不哭了,阿黛爾俯身問她,“我要把明迪放到床上去,你要來幫我嗎?”


    琳達熱切地點了點頭。阿黛爾站起來,牽起孩子的手,三人一起上了樓。此時,阿黛爾的心裏很是感動。經曆了如此的冤枉之後,那小小的手仍然如此信任地放在她手裏。阿黛爾給明迪換好尿布,把她放進嬰兒床裏。


    “媽媽,明迪這個時候怎麽能睡覺呢?”


    “她累了。”


    “那我可以和洋娃娃玩嗎?”


    “當然不可以!房間裏不能開燈,而且要保持安靜。”


    “可是我想和我的芭比娃娃玩。”琳達的聲音已經有些歇斯底裏。


    “那就帶到樓下玩。快去拿,輕點兒。”


    琳達拿上她的洋娃娃和小飾品,不小心掉了一點兒東西,阿黛爾就小聲說道:“小聲點兒,聽見了沒有?”


    琳達把玩具拿到了客廳的角落。阿黛爾進了廚房,在高腳凳上坐了一會兒,想著今晚總算是輕鬆了。保羅晚上要出去。還剩一些意大利麵,可以給埃裏克和琳達吃。保羅是不會碰意大利麵的,說是不喜歡吃,但阿黛爾懷疑他是擔心自己的身材。比利遺傳了保羅不愛吃意大利麵的特點。不過,他可以吃剩下的那點兒雞肉。她加熱一下就好了。她躬著身子坐在那裏,甚至都沒去問琳達今天在幼兒園過得怎麽樣。她站起來,深吸一口氣,朝客廳走去。琳達蹲在地板上,玩著她的洋娃娃。


    “你這樣就不乖了,不乖,一點兒都不乖!”她拍了幾下洋娃娃的屁股說,“你馬上回屋去,不準出來!記得別吵醒寶寶!”她壓低聲音生氣地說。她說著,把洋娃娃立起來,按著它朝沙發走去。


    “媽媽,”琳達嗚咽著說,“我不是故意的,媽媽。”她用那小小的、尖厲的聲音說。


    “可你還是把牛奶摔了,你不乖!”她模仿著媽媽的聲音說道,把洋娃娃臉朝下扔在地上。洋娃娃有五十厘米長,另外那個大洋娃娃也很小,還不足半米高。她給芭比係上圍裙,用平靜而快活的聲音說:“我在想,今晚給爸爸做什麽晚餐呢?我知道了,我要做帶葡萄幹的巧克力蛋糕,還有培根。”然後,她按著芭比娃娃轉了一個圈,口中念念有詞。“回來啦,親愛的,”她用一種很矯揉造作的聲音說,“你今天過得怎麽樣啊?猜猜我做了什麽?帶葡萄幹的巧克力蛋糕!”然後是一陣沉默,可能這段時間是留給爸爸回答的。“哦,是的,和往常一樣。你吃完飯後去打那孩子的屁股好嗎?她今天非常不乖!巧克力蛋糕好吃吧?”


    阿黛爾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走進廚房。她給自己倒了杯酒,打開收音機。那四升裝的、便宜的加州酒很快就要喝完了,保羅會發現的。她偷偷看了看琳達在做什麽,往酒裏兌了些水。之後,她又坐回高腳凳上。收音機裏正放著曼托瓦尼[4]式的音樂:“你回到家中多麽美好,你在爐邊烤火多麽美妙。”她和保羅曾伴著這首歌跳過舞,他們依偎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多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上輩子的事。那時,她活潑、能幹,又獨立,是一名法律秘書,對於女人來說,她的收入很可觀,而保羅當時還是一個法律係的學生。然而,她一直都清楚,事業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結婚,生孩子;想嫁給一個有體麵工作的人,享受生活,不要像自己的母親那樣匆忙。可是,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保羅,就像沒有事先檢查一下泳池裏有沒有水,就從跳板上跳下去了。


    她手撐著頭,小口抿著酒。一曲唱罷,收音機上的報時是五點整。她懶懶地起身,從冰箱裏拿出意大利麵和雞肉。埃裏克騎車回來了,他進門的時候嘴裏抱怨著什麽。阿黛爾帶他上樓,換好衣服,開始做家庭作業。


    “晚飯吃什麽?”埃裏克問。聽說吃意大利麵,他很滿意地下樓去了。


    可是琳達跟著進了廚房:“我也要吃意大利麵嗎?”


    阿黛爾坐直了說:“你不是喜歡吃意大利麵嗎?”


    “不,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吃,我討厭意大利麵!”


    “可你一直都很喜歡吃!”阿黛爾反駁道,“周一吃麵條時你還很喜歡呢!”


    “不,我不喜歡,我不想吃!我才不會吃呢!”那孩子在廚房地板上跳著腳說。阿黛爾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痛得叫起來。然後她跑進客廳,倒在沙發上哭起來。


    大門開了,保羅走進來。“天哪,”他低聲說,“哪天我回來看到家裏是安安靜靜的?一天到晚都吵吵鬧鬧的。”


    阿黛爾轉身對著他,麵色蒼白。“你有五個孩子,”她聲音沙啞地說,“你還想怎麽樣?”


    他轉身麵對她。他英俊瀟灑、西裝革履、舉止優雅:“你去拿我的西服了嗎?”


    她朝掛起的衣服點了點頭。


    “拜托,阿黛爾,你為什麽不把它掛在臥室裏?你掛在這裏,孩子們的髒爪子……”


    “我沒時間!”她猛然說。“再說了,”她又辯解道,“上麵還套著塑料袋。孩子們也沒碰它。”


    這時,門又開了,比利走了進來。比利今年八歲了。看到他,阿黛爾的眼睛一亮。“迪娜波利太太要去買牛奶,順便載我回來了。”


    “哦,太好了,親愛的。你們的課外活動怎麽樣?完成了嗎?”


    於是比利開始向她解釋這個活動有多難,以及約翰尼迪娜波利笨得讓人難以置信。才小小年紀,比利已然表現出權威和見識廣的樣子。


    保羅仍然無所事事地站在廚房裏。“能至少給我杯喝的嗎?”他突然插嘴道。


    “哦,保羅!”阿黛爾倒抽了一口涼氣,“對不起!”她說著朝冰箱跑去,她記得裏麵凍了一小罐馬丁尼酒。


    “意大利麵?”保羅不屑地問道,“幸好我今晚要出去。”


    “噢,要吃意大利麵嗎,媽媽?”比利抗議道,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她一臉嚴肅地看著他。她想,對孩子們來說,食物就是一切吧。他們整個晚上是否開心就取決於晚餐吃什麽。


    保羅在客廳裏,邊喝酒邊看報紙。琳達坐在沙發上,依偎在他身邊。“我討厭意大利麵!”琳達朝廚房吼道。


    “嗯,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是。”保羅說著,摟著她,撓她癢癢。


    “好啊,太好了!”阿黛爾衝進來說,“我得節約開支,意大利麵是最便宜的了,你們卻到處給我找碴兒!”


    “老天,阿黛爾,既然她不喜歡意大利麵,為什麽一定要讓她吃呢?”


    “因為,”阿黛爾說,“就隻有這個了,雞肉隻夠比利吃,我根本沒有時間做別的!”聽到自己這麽大聲地說話,她自己也吃了一驚。


    保羅抬起頭,冷冷地看著她,幾乎是在打量她:“怎麽會沒時間呢?看你的臉色,我猜今天下午你還有時間和姑娘們一起喝酒呢。”他站起身,拿起西服和酒上樓去了。


    她看著他,眼中驀地噙滿了淚水。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媽媽,我是吃雞肉嗎?”比利迫不及待地問。


    “為什麽他可以吃,我不可以?”琳達跳起來問。


    “閉嘴!你們都給我閉嘴!讓你吃什麽就吃什麽!”她咆哮著,跑回廚房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然後,她做了些沙拉,開始擺盤。保羅從樓上走下來,看上去容光煥發,他輕輕在她臉頰一吻,說他也許不會太晚回來,讓她不用擔心。


    他走了以後,阿黛爾感覺平靜多了。她叫孩子們過來吃飯。琳達斜了意大利麵一眼,就是不吃,她的聲音有些歇斯底裏。


    “那你就餓著去睡覺吧。”阿黛爾冷冷地說。


    琳達開始哭號。


    阿黛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拉起琳達的胳膊,把她拉近,盡量平心靜氣地說:“琳達,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吃意大利麵,之前你一直都很喜歡吃的。你看看比利的盤子,裏麵的雞肉不夠你們兩個人吃。”


    “那為什麽他有,而我沒有呢?你總是把什麽好的都給他!”琳達哭訴道。


    “他有,是因為我知道比利不喜歡吃意大利麵。聽著,以後我再也不給你做麵條了,好嗎?我之前不知道你不喜歡吃。好了嗎?”


    琳達望著媽媽,在心裏盤算著。目前的情況好像是,不管她做出什麽樣的反應,要麽吃意大利麵,要麽沒的吃。可是,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相信這種暫時安撫的口氣。她覺得自己不想相信,想要提出抗議。可是阿黛爾放開她的手,疲倦地站起來。很顯然,她不會再做出讓步了。於是,琳達隻好吃意大利麵,心裏指望著之後有所補償。可是吃完麵條後什麽也沒有。


    阿黛爾放好洗澡水,先給邁克洗了澡,再給琳達洗,然後叫埃裏克過來洗。每洗完一個,她都會把水放光,擦幹淨澡盆,然後再放滿水。她把邁克放到床上,然後下樓來。


    “給我講個故事。”琳達要求道。


    真是予取予求啊,阿黛爾淒涼地想。一個孩子做錯了事,卻還是可以理直氣壯提要求。她摔了牛奶桶,我卻得陪她整個晚上。“我太忙了。”她說。


    琳達噘起了嘴。


    “把電視打開。”


    明迪又開始哭。阿黛爾走上樓去,敲敲浴室的門:“快點兒從浴缸裏出來。”她給明迪換好衣服,把她抱到樓下。然後,她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罐子,放進一個盛著水的平底鍋裏。“埃裏克!”她朝樓上喊道。沒人應答。她又爬上樓,走到浴室門口,一把拉開門。埃裏克內疚地看了她一眼。地上全是水。他則坐在浴缸裏,手裏拿著一架玩具飛機,全身紅通通的。她大步走進去,還差點兒滑倒了。她把缸裏的塞子拔出來,粗暴地拉住埃裏克的一隻胳膊,把他從浴缸裏拽出來。她用一塊厚絨布草草幫他擦幹身體,說:“現在穿好你的睡衣,做作業去。”她跪在地上,用海綿將溢出來的水擦幹。也好,這樣一來,也就把浴室的地板擦幹淨了。明天姑娘們洗完澡時,她也想這麽做。


    她回到廚房的時候,鍋裏的水已經煮開了。她戴著防熱手套把罐子拿出來,放進水槽裏,然後又熱了一瓶奶。


    “該睡覺了,琳達。”她叫道。琳達站起來,悄悄走進廚房,埋怨地看著媽媽。


    “睡覺。”阿黛爾堅決地說。琳達原地一轉,脖子和肩膀繃得直直的,以此表示對媽媽的不滿。她用力踏著步一臉不高興地走上樓去。


    阿黛爾往裝麥片的碗裏倒了些牛奶,喂了寶寶一些麥片和罐裝蜜餞。她把寶寶放在高腳凳上,拿了些橡膠玩具給她玩兒,開始打掃廚房。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吃飯。她把孩子們剩在盤子裏的東西倒進裝意大利麵的盆裏,草草吃了。


    這時,埃裏克和比利吵起來了。她叫比利把作業拿到樓下做,讓埃裏克去睡覺。埃裏克又不高興了,他嘴裏嘟嘟囔囔說不公平,還把臥室的門狠狠地一摔。


    阿黛爾打掃完廚房,看了一眼時鍾。


    “比利?”


    “在呢。”一陣不情願的歎息傳來。


    “你做完作業了嗎?”


    “做完了。”聽起來滿是怨氣。


    “那好,該睡覺了。”


    “哦,媽媽,我不能把這個節目看完嗎?”


    “好吧。可是,看完馬上就去……”


    “我看的是電影,媽媽。”


    “什麽時候完?”


    “十點。”


    “噢,那你現在就得上去了,年輕人。”


    “我能不能……”


    “不可以!”


    比利不情願地關掉電視,不情願地吻了吻她。可她認真地親吻他,還久久地捧著他的臉。比利抱了抱她,把自己的臉頰貼在她的臉頰上。他們就這麽待了一會兒,他才上樓去了。


    時間已過九點,家裏總算安靜下來。阿黛爾抱寶寶上樓,連同奶瓶一起,把她放在嬰兒床上,同時默默祈禱著。明迪乖乖地睡著了,好像今天沒有睡過三次似的。她可能淩晨四點就會醒來。阿黛爾歎了口氣,走進浴室。她放上洗澡水,滴上沐浴精油,九十八美分一瓶,未免有點兒奢侈,但她覺得自己值得。她洗完澡,穿上吊帶睡衣和睡袍,下樓去了。她品味著這種安靜,感覺自己好像在享用著它,呼吸著它。她給自己倒了杯酒。管他媽的呢。她在客廳裏坐下來。周圍一團糟:洋娃娃散亂地堆放在一角,一張椅子上摞著比利的社會研究課作業,另一張椅子上扔著幾件取下來的外套。保羅的領帶吊在沙發上,那應該是他和琳達坐在沙發上時解下來的。阿黛爾撿起領帶,掛在樓梯的欄杆上。她堅決地別過臉,不去理會其餘的東西,坐了下來。奧尼爾太太,這就是你的生活啊。


    從浴室出來後,她照了照鏡子。鏡子裏是一張俊俏而飽滿的臉,烏黑的卷發披散著。這是一張標致的臉。她遐想著,它本可以出現在雜誌封麵上。有好多封麵女郎長相還不如她。可她又不想出現在雜誌上,那不是她想要的。她從未想過要有夢幻精彩的人生。她想著琳達迷糊睡去時心中的不滿和埃裏克的抱怨,想著邁克推倒圍欄後害怕地看著她的神情和琳達把牛奶灑掉時那慘白的臉。她眼中泛起淚花,雙手抱住頭:“哦,上帝,幫幫我,求求你幫幫我吧,我不想當一個壞媽媽。我不想讓他們害怕我,那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哦,上帝啊,我是怎麽了?我盡量不朝他們大喊大叫,我不想讓自己不高興,更不希望他們不高興。我也想當一個好媽媽,哦,馬利亞,上帝之母,幫幫我,告訴我該怎麽做。”她想著基督教會的殉道聖人,想著抹大拉的馬利亞和耶穌在十字架上受的苦。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強大些,她也能做得很好。她可以變得慈祥、有耐心,可以做個慈愛的母親,這些都是她一直想做到的。她滑坐到地板上,跪在沙發旁,祈禱著。


    “哦,上帝,請賜予我力量吧,讓我別再那麽冷酷地對待他們,我是多麽愛他們啊。”


    她疲倦地站起來。時間還早,她想看會兒電視或者報紙。可是,她已經筋疲力盡了。於是,她又走進廚房,為自己倒了杯酒。她關掉了所有的燈,隻留下大門和玄關的兩盞。她拿起保羅的領帶,走上樓去。


    她旋開臥室的台燈,四處看了看。房間很破舊,有人來家裏的時候,她總會關上房門。他們沒錢修整。屋裏有一張沒有床頭的雙人床、兩個破舊的衣櫥。一個橙色的板條箱側放著作為床頭櫃。她一直想給它刷層漆,卻一直沒有時間。


    如果我和她們少坐一個小時,說不定就能忙過來了。她這麽想著,然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最後,她總結到,我需要和她們聊一會兒,不然我會瘋掉的。


    她像殘疾人一樣坐到床上,彎腰駝背的,雙手緊扣在膝蓋間。她想著保羅,想著他出門時的樣子多麽氣派。還有豐盛的晚宴,他們也許還會吃蝦仁,喝雞尾酒。她在想別的律師會不會帶上他們的妻子,是不是所有的律師都是男人?可是,她又摒棄了這些想法,因為她覺得這麽想很俗氣,又會顯得她惡毒、小氣、多疑、善妒。當然……好在他一般都會回家。她也不能奢求什麽了。她小口啜飲著酒,從一個橙色板條箱上放報紙和書的架子上抽出一個小本子,翻開本子中的日曆,一遍又一遍地算著日期。就像一個拖延著不去看銀行存折,因為知道再取一筆款就會被銀行凍結賬戶的人,終於決定要麵對現實了。她坐在那兒,眼神放空,麵無表情,雙唇緊閉。她仿佛能聽到保羅的聲音:“這得看你,阿黛爾,我對這種事情不怎麽熱衷。我有點兒吃不消了。我會戴套,所以你就不必用什麽了。”他這麽說,好像這全都是她的事情。可事實並非如此,並非如此啊。有一種更高的準則,她不得不服從。


    “上帝啊,求求你,讓我學會耐心,讓我學會接受你的意誌。瞧啊,我是上帝的仆人。”


    但她的臉上起了皺紋,神色嚴厲,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一絲優雅,所以她知道,自己的祈禱不會到達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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