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娜塔莉搬走了;八月,阿黛爾的孩子出生了。除此之外,這是一個平靜無事的夏天。孩子們一直圍在身邊轉。女人們很早就學會了在潮濕的夏天一邊坐著喝冰茶,一邊聽孩子們的吵鬧聲。米拉和布利斯的關係更近了,她甚至跟布利斯講了她和娜塔莉之間的事。這件事令她很失望,但並不是因為傷心——她一點兒都不傷心——而是因為她所耳聞目睹的一切。她試圖向布利斯解釋:“他們總在一個地方不停地兜圈子,哪兒也去不了。所有在婚姻中感覺不幸的人,都一模一樣。他們不停地做著同樣的事,說著同樣的話,既可悲又可憐,但他們從不試著去想想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從不會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加幸福而去改變什麽。到處可見這樣的情況。這對我來說,就像地獄一樣。它或許就是但丁所謂的第一層地獄[10],但已經是個無盡深淵了。像那樣永遠周而複始。”


    布利斯聳了聳肩:“娜塔莉以前是有點兒放蕩。”


    “我知道,”米拉無奈地說,“但她過得很不快樂。”


    “如果她不是那麽放蕩,漢普可能對她還好點兒。”


    “布利斯!他有病!我們總是怪在女人頭上。那不是娜塔莉的錯,是漢普母親的錯。”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後,她搖了搖頭。可是,從那些她讀過的書中汲取的智慧都指向一個根源:那是母親的錯。而且怪在佩內洛普頭上比怪在她丈夫頭上容易多了。她人高馬大、飛揚跋扈又能幹,而他隻是一個幹癟的小男人,善良卻沒用。


    布利斯不願意談論娜塔莉。那些天,她的舉止很奇怪。她總是哼著唱著,你和她說話,她就馬上停下來回答,然後又繼續哼。好像她把自己關在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不想出來,唱歌就是她圍起來的牆。


    “我希望有人能辦場派對。”布利斯突然說。


    “是啊。可我不行。我和諾姆不過在喬治湖待了兩天,就幾乎破產了兩個月。”米拉笑了。


    布利斯笑了笑,又開始小聲哼起了《鞋裏的沙子》。


    九月,薩曼莎終於緊張地決定試一試。她既興奮,又害怕。她以前從沒有開過派對。不過,派對進行得還不錯。部分因為派對的中心人物是一群相互熟悉的人,他們無須擔心什麽,所以不會抱團,而會對那些不太熟悉的人示好。米拉心想,這些派對的安排就像某種社會模式。在她看來,這些派對保守著人們親疏遠近關係的秘密。大多數社會的問題在於它們是排外的,而大多數現代國家的問題在於人們過於疏遠。她剛讀過《理想國》一書,引發了如此思索。


    米拉為這場派對買了一條新裙子。那是一條白色的塔夫綢蓬蓬裙,上麵有大朵的紫色印花。那條裙子花了她三十五美元,是她最貴的一條裙子。她穿著它的時候小心翼翼,就像從婆婆那裏借來的。她走路的時候,好像生怕擦到牆麵似的。


    “於是我拿出冰塊,”薩曼莎說,“我把托盤放在冰箱頂上,就去拿檸檬。突然呯的一聲!”她把手放在頭頂,“頭上起了彈珠那麽大的一個包!”


    米拉發現,她和別人在一起時,越來越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裏了。她感覺這些日子裏,她仿佛與周圍的事,甚至與她的朋友和派對隔絕開來。周圍發生的事已不再能引發她的感覺,而隻會讓她思考。她沒有了感覺,不再緊張和激動。一切都變了。娜塔莉走了,布利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阿黛爾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友好了——她要照顧剛出生的寶寶,忙得不可開交。還有米拉也愈發厭倦了她們所玩的遊戲。她不再認為發生在那些女人身上的事情是有趣的,她已經厭倦了這些。她已經厭倦了拿男人們的無能或心不在焉開玩笑,反正他們總是人在心不在。這些也都沒意思了。她煩死了比爾的黃段子、羅傑的舉止和諾姆那頑童般的行為。她喜歡薩曼莎,可是她看不慣她那洋娃娃般的機械動作,而薩曼莎似乎打定主意要做一個天真的孩子。薩曼莎仍在玩著那古老的遊戲,努力表現得風趣和勇敢。米拉又遇到了兩個她喜歡的女人,可她們都沒有參加派對。之前那群人似乎不喜歡莉莉和瑪莎。米拉輾轉在派對的各群人之間,心情有些苦悶,她覺得自己不合群。


    這時,比爾邀請她跳舞。這很難得,因為他很少跳舞,而且他的舞跳得很爛。可是,人家好不容易邀請你,你又怎麽好拒絕呢?你不能去傷害一個男性的虛榮心啊。於是她優雅地笑了笑,讓他領著自己跳了一段瘋狂的林迪舞。他像猴子一樣在舞池中蹦來蹦去,恣意拉著舞伴搖擺。這支舞跳得毫無風度,而且雜亂無章,跳得人疲倦不堪,沒有那種令人滿意的和諧統一的舞步。比爾留著短發,額前翹著一綹梳不平的鬈發,長滿雀斑的臉上洋溢著開朗坦率的笑容。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典型的美國男孩,她想,而且隻有十二歲。除了講一連串黃段子,他完全不知道怎麽聊天。他每講完一個笑話,都會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就像馬的嘶鳴。米拉很尊重布利斯,是因為聰明如布利斯,總能用尊重和喜愛的眼神看著比爾。她從不會流露出覺得比爾很可笑的神情,盡管在米拉看來,她的真實感覺並非如此。


    比爾一邊拉著米拉轉圈,一邊換著腳跳舞,嘴裏還不停地講著笑話。


    “於是機長說他正打算回來睡上一覺,然後大家就都笑了,你懂的。”講到他自認為很妙的地方,他就異常興奮地傻笑起來。他一邊笑還一邊跺著腳,伸開手臂,不小心撞到了電視上的一個杯子,杯子掉了下來,正砸在米拉胸口,裏麵的東西灑在了米拉的裙子上。比爾指著她,笑彎了腰。她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好笑,胸前一直有東西往下滴。你再看她臉上的表情,那可是她的新裙子啊!她簡直不敢相信,沒法接受。畢竟,這麽多年來,她頭一次有了一條像樣的裙子,今晚是她第一次穿,可是,那個小醜,那個渾蛋,那個蠢貨,那個傻笑著的白癡……


    於是,她去浴室裏洗裙子,才發現倒在裙子上的是可樂。可樂倒在塔夫綢上是洗不掉的。她洗了又洗,怎麽也洗不掉,眼淚都差點兒掉下來了。這時有人在敲浴室的門,她隻好騰出浴室,但她不能再回到樓下去了。如果有人問她怎麽了,她一定會哭出來的。她不想表現得像個傻瓜、愛哭鬼一樣,小題大做。於是她決定在薩曼莎的臥室裏坐一會兒。她一把推開門,不禁呆住了。


    布利斯和保羅正站在那裏談話。如果他們是在接吻,她反而不會感到太驚訝。在派對上,人們總是容易性起。可是,他們隻是站在那兒說話,離得很近,很認真地在交談,顯而易見,那是一場漫長而認真的親密談話。如果他們是在接吻,此刻便會停下來,轉過身,開一個玩笑,而她也會跟著笑。可他們隻是轉過身,看著她,而她必須找一個借口。


    “比爾跳林迪舞時太狂熱了,”她指著裙子上的汙漬說,“我來看看薩曼莎有沒有我能穿的衣服。”


    這個借口算是過關了,他們相信了。然後,他們也解釋了一下為什麽會在這兒——他們在計劃為阿黛爾慶祝生日。說完,他們便離開了。米拉一屁股坐到床上,忘記了自己在傷心。


    她想了想。她不怪布利斯。對於布利斯這樣一個聰明而又有內涵的女人來說,嫁給比爾一定是很痛苦的。而大家都明白,離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多麽恐怖,那意味著貧窮、恥辱和孤獨。所以,布利斯還能怎麽辦呢?她很佩服布利斯的勇氣。布利斯正在做的是米拉所不敢做的。她並沒有怎麽去想保羅,傳聞他風流成性。她之前並不相信,她覺得,之所以會有那些謠言,是因為他在派對上喜歡和女人搭訕,而且舉止輕浮。她覺得那隻是單純的調情而已。


    正是這點讓她感到痛苦。她感覺自己中了一槍,好像正中眉心,而且這是她活該。她曾經以為他們全都是“繞著玫瑰花叢起舞[11]”的幸福的孩子。隻有娜塔莉除外,她不一樣,她一直很有錢,她有資本去堅持自己的原則。可是,現在布利斯也不一樣了。她見過布利斯和別人調情,那些事縈繞在她身邊,令她十分困擾。如今,真相浮出水麵。她像個傻瓜一樣坐在那兒。大家都說她聰明,其實,她知道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個,蠢到已不能適應這個世界,所以,她才退卻到婚姻中去。她蠢到無法在真實世界裏生存。她活在夢裏,幻想著事物應該有的樣子,還任性地以為一切就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帶著智慧與驕傲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蒙蔽了自己。一件她從沒想過的事,一個她從未用過的詞,炙烤著她。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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