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我們周圍的世界並非隨著我們的變化而變化。在重回學校的第二周,米拉環顧周圍的一切,看著、想著、判斷著,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努力保持著規定的形象,一味注重別人如何評價自己。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躲進廁所了,除非沃爾特馬修真的在追捕她。可她仍然渴望與人交流。


    有一天,在聽完胡登關於“文藝複興”的講座後,一個紅頭發的小個子女孩走到她身邊,她頭發又長又直,奶油色的鵝蛋臉上長著一雙大大的藍眼睛。她說:“你是英語係的研究生嗎?我叫凱拉福裏斯特,一起喝杯咖啡好嗎?”


    米拉對她發出的邀請感激萬分,恨不得親她一口。凱拉留劉海,穿喇叭形超短裙、白色高領毛衣,像個啦啦隊隊長。


    凱拉帶她去了雷曼餐廳,那是一家自助餐廳,那些不住哈佛公寓的學生常去那裏。她們穿過院子,凱拉一路上滔滔不絕,談到了孤獨,談到了可怕的哈佛體製、可怕的哈佛畢業生以及滿世界行屍走肉般的人。她一手抱著書,一手比畫著,講起這些東西活靈活現,嘴裏發出“哎呀”“真是”之類的感歎。米拉饒有興趣地聽她說。


    雷曼餐廳是一座大餐廳,鋪有地毯,裝著六米高的窗戶,還有水晶枝形吊燈。地毯是廉價的粗呢毯,桌子是塑料的自助餐桌,餐廳裏彌漫著罐裝番茄湯的味道。靠東麵的牆邊擺著一張長桌子,在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之間,文理科的研究生們常聚集在那裏。凱拉向米拉介紹了坐在桌旁的那群人。


    布拉德,一個非常熱情的年輕人,說話時口型很誇張。米拉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模仿某位教授說話,見她們過來,便停下來和她們打招呼;來自艾奧瓦州的米西留短發,漂亮又風趣,她告訴米拉,自己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能用電腦分析彌爾頓的全部作品;伊索,她又高又瘦,灰褐色的頭發在腦後緊緊地綰成一個髻,麵色蒼白,表情冷淡,麵前攤著一本翻開的書;瓦爾,她很高大,年紀和米拉差不多,說話嗓門很大,披一條披肩,米拉後來才知道,她是學社會學的;克拉麗莎,紮栗色辮子,沉默寡言,總是在審視別人。凱拉和米拉坐在桌子另一端。凱拉問了大家幾個問題,很顯然,她是知道答案的。


    “待在這種糟糕的地方,你們感覺怎麽樣?顯然,你們無動於衷,你們看上去很平和。我多希望能像你們那樣鎮定,一聽到各種毛骨悚然的事,我就會起雞皮疙瘩。你們是怎麽做到的?我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經常焦躁不安,和這些行屍走肉般的人待在一起,太可怕了。生命力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隨著智力的發展,它就隨之消失了?當然,你們沒有我這樣的感覺,你們滿懷希望。我可不想落得和其他人一樣,我不願像他們那樣生活……”


    自此以後,米拉每天都會去雷曼餐廳。雖然那裏的環境不怎麽樣,但至少在那兒總有人傾訴或聆聽。


    “我痛恨暴力,可我為什麽還會做那樣的夢呢?”溫文爾雅的劉易斯緊張地說。他手裏還拿著正在傳閱的反戰請願書,所有的男人都麵臨被征募的危險。他就這麽麵不改色地講述著,聲音很溫和,抑揚頓挫,娓娓道來。在夢裏,他把燒紅的撥火棍插入他最親近的女性下身;他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別人被開膛破肚,遭受電擊;他把別人綁在柱子上,往他們身上倒蜂蜜,等著螞蟻爬過來啃噬他們;他還曾夢見閹割別人,把人肢解。傷人,殺人。“殺,殺,殺,”他用溫和的語氣說,“我的夢裏滿是血腥。昨晚我夢見把哈佛的所有教授集中起來,然後用機槍掃射他們。”他轉向米拉,“你不覺得我有病嗎?”


    米拉瞥了伊索一眼,驚訝地看見那張冰山臉上露出了笑容。伊索的眼睛很奇怪,是暗綠色的死魚般的眼睛,神色仿佛一個來自遠古的人,人類的一切掙紮在她眼裏都是徒勞。原本表露出關切與同情的米拉,禁不住笑起來。瓦爾不假思索地說:“你的問題一半在於你是男人。”說完大步走開,去端咖啡了。劉易斯轉過頭對著米拉和伊索,憂心忡忡地說:“就連我的母親也在夢中被我虐待!可我愛我的母親。”伊索放聲大笑起來。


    在他們一旁,克拉麗莎靜靜地看著莫頓阿韋,聽他詳解莫紮特歌劇《後宮誘逃》各個版本的妙處。而米西則在聽馬克講自製麵包的做法,一邊聽一邊討教。正試著戒煙的凱拉獨自坐在桌尾旁,嘴裏吮著一個塑料勺子,讀一本希臘文的書。若有人問她為什麽吮著勺子,她就會像個教官似的,冷不丁冒出一句:“口欲滯留[4],這是無害的替代品。”


    “我肯定進不去。研一的人不能參加。瓊斯的研討課隻能有兩三個高年級學生。”


    “可索尼婭托夫勒去上了。”


    “真的嗎?!”


    “別走,再逛逛吧。我想去庫普商店買唱片。”


    “我得走了,我還要學拉丁語呢,每天要學十個小時。”


    “你真是不得了。”


    “隻是笨鳥先飛。腦子不好,全靠苦功。”


    “你覺得珀迪怎麽樣?”


    “呃,他可是個討厭鬼。”


    米拉終於找到了插嘴的機會,她湊過去加入談話:“他寫了一本很棒的關於彌爾頓的書。”


    “是啊,他的書裏全是動詞。”


    “你是說《失樂園》裏有動詞?肏,老兄,這麽多年來,我竟然不知道。”


    “亞當和夏娃還能做什麽?‘肏’就是一個動詞啊。”


    “或許對你來說是動詞,可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形容詞,我從來不把它當動詞用。把那肏蛋的鹽遞給我一下,好嗎?”


    “我真得走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我廢物一個,我在這裏混不下去的。”


    “放屁,老兄,你上過斯沃斯莫爾學院。我隻上過p.c.。”


    “p.c.?”


    “沒聽過吧?普羅維登斯學院啊,老兄。你還覺得你混不下去?”


    “所以,我住進了研究生宿舍。你知道,那些本科生住的是洋房、套間,他們的書房裏有大鋼琴、東方地毯和枝形吊燈,而我的房間小得可憐,裏麵隻能放一張床和一張書桌。有一扇窗戶,但是太高了,我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到外麵。水管還會漏水,我隻能把書全都堆在暖氣片上烘幹。幹了之後也隻能放那兒,屋子裏沒有放書架的地方。”


    “你聽說了嗎?勞倫斯凱利上了貝利的‘文藝複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研討課。”


    “他怎麽辦到的?”


    一陣沉默。


    “他一定夠機靈。”


    “他是從伯克利來的,是馬利諾夫斯基的學生。”


    “哦,馬利諾夫斯基是貝利的老朋友。”


    “哦。”


    “語言考試是什麽時候?”


    “哪一門語言?”


    “這鬼地方全他媽是精英,煩死了。三門語言課,好像他們一定要證明自己有多優秀似的。”


    “的確。”


    “那你為什麽還來這裏?”米拉突兀地問道,但他們並沒有理她。


    “是啊,但你要知道,以前可是五門。我的天,還有古諾爾斯語。還有哥特語和冰島語。它們居然真的存在。”


    “他們會不會再開一門奇怪的班圖語課?我倒是在行。這門語言倒是挺有趣的,隻有兩百個單詞。”


    “你是說詞根吧。”


    “沒錯。全是詞根。你要動詞,就加上‘肏’;你要名詞,就在後麵加上‘他媽的’。”


    “布拉德,你可真粗俗。”


    “真他媽肏蛋。三種語言,還有英語文學會考,他們給我們少得可憐的兩千美元,就以為我們能靠它完成學業了?開玩笑呢。”


    “至少你們還有兩千美元。我每天晚上去酒吧打工,還要借錢。”


    “真是糟透了。”


    “一切都糟透了。”


    “是啊。”


    三點過後,米拉起身向圖書館走去。


    沒有人向她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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