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開學一個月以後,有一天,伊索靦腆地將米拉拉到一邊,邀請她共進晚餐。“我有一個室友,她不在哈佛上學,她非常孤獨。這個地方太孤獨了。所以,我覺得,嗯,我邀請了一些優秀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伊索說話的時候,嘴巴幾乎沒怎麽動。不知何故,她深深地打動了米拉。


    這是米拉來這裏受到的第一次邀請,她很興奮。她感覺未來正在向她展開。那天下午,她去了趟商店,買了一些便宜的植物,打算放在窗台上;回到家後,她打開上周買的窗紙,裁剪一番,把它貼在弄髒了的雞尾酒桌上。她把廚房窗戶上那副易壞的塑料窗簾扯下來,量了量窗戶的尺寸,她打算買一副耐用的紅色棉窗簾、一塊紅色的桌布,還有新毛巾。很快,她也會招待別人的。


    晚宴當天,她做了頭發,用浴油洗了澡,穿了緊身褡和高跟鞋,還有“金伯利”牌套裝。她花了二十分鍾化妝,然後從容地走下樓梯,她就當自己忘記了穿高跟鞋的痛苦,一路蹣跚著走過凹凸不平的人行道,穿過四個街區,來到伊索住的地方。


    伊索住的那條街,沿街種了一排樹,她住在一座老式三層小樓的頂層。鏽跡斑斑的大門敞開著,可以直接進去。她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走上三樓,靦腆地敲了敲門。她盡量不讓自己感覺像在探訪貧民窟一樣。那房子的牆已裂開,牆上的漆開始脫落,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扶欄也不牢固。她想放鬆一下手臂和脊背,可不知哪裏冒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把她嚇得不輕。她以為是一隻老鼠躥到了跟前。


    伊索前來開門,她還穿著白天穿的寬鬆毛衣和肥大的褲子。


    “哇,你打扮得真漂亮。”她驚訝地說。


    米拉聽到裏麵有人說話,她的心開始怦怦跳。她是在期待什麽呢?一種新的生活,還是一群聰明、有魅力,而且閱曆豐富的人?伊索領她來到客廳。她家的客廳和米拉家的客廳一樣,貼著灰色的牆紙,一組巨大的暖氣片幾乎占了一麵牆,窗框也是灰色的,透過窗戶還能看到停在鄰居院子裏的汽車。不過,伊索家靠牆放著一個自製的書架,上麵堆滿了書,對麵的地板上,則堆起了近兩米高的唱片,唱片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畫麵中是五個女人擁抱在一起。米拉想,粗略一看,倒像是模仿馬蒂斯的《舞蹈》。


    屋子裏還有其他人,布拉德正在抨擊哈佛的精英主義,劉易斯在描述剛看完的一本關於殘酷戰爭的小說,米西在問戴維波特從紐約開車去波士頓的最佳路線,瓦爾眼神呆滯地聽著莫頓阿韋講各版本的馬勒第九交響曲唱片的優劣。一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盤腿坐在地板上,手裏拿著一瓶酒。米拉坐在一把用栗色絲絨墊得又軟又厚的椅子上,也盤腿坐著。她點燃一支煙,身子稍向前傾,想把火柴丟進那個胡子男麵前的煙灰缸裏,這時椅子的扶手掉了,她嚇了一跳。


    伊索趕忙過來,把扶手重新裝好。“不好意思,”她說話的時候嘴皮子都不抬一下,“我的家具都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說完去了廚房。


    那個胡子男衝米拉揚了揚眉。“感覺跟回家了似的。”他嘲弄地說。


    她緊張地說:“是啊,我住的地方也是這樣。你住在劍橋嗎?”


    “不是每個人都住在這裏嗎?”他不耐煩地回答,便轉過身去了。


    “格蘭特,”伊索從廚房裏喊道,“給米拉倒杯酒,好嗎?再看看有沒有人要續杯。”


    米拉以為格蘭特是伊索的男朋友。


    酒倒了一輪,但人們喝得很慢。格蘭特開始播唱片,大家在談論女歌手艾瑞莎[5]。米拉覺得她的歌糟透了。她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的,仿佛無根之音。她的名字也很奇怪。然後,他們又聊起另一個名字很奇怪的人,還播起了她的唱片。這個人的歌更糟糕,米拉想,這些人怎麽會喜歡這種音樂?這位歌手叫歐蒂塔[6]——她是女人,但你無法從聲音中判斷出她的性別。米拉不敢問他們是否喜歡佩姬李。


    她轉向格蘭特,深吸一口氣,問他是學什麽專業的。他用沙啞的聲音說了些什麽,提到了加爾布雷思[7],打了個手勢。她不明白,於是他簡短地解釋道“經濟學”,就又轉過頭去。


    音樂環繞,觥籌交錯,談話聲不絕於耳。瓦爾站起來,去廚房待了一會兒。回來後,她坐在米拉身邊的地板上,敲了敲格蘭特的膝蓋,示意他把腳挪開。米拉認定格蘭特是瓦爾的男朋友。


    “你好像有些拘謹。”瓦爾說。


    米拉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險些掉下眼淚,但此刻她一吐為快:“我覺得到了我這個年紀再回到學校,就是一個錯誤。我不懂他們在談論什麽,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更不知道怎麽和他們聊天,那天晚上我以為我頓悟了,以為我明白、發現了自己人生中的問題,可是,做出判斷並不能改變什麽,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對了,那個格蘭特是誰?還有,有人喜歡那個布拉德嗎?他可真討人厭,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很討厭嗎?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米拉說。她看著瓦爾,眼眶濕潤了。


    瓦爾身材高大,眉清目秀,一雙明亮的眼睛幾近純黑色,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直視別人。“我明白,我明白。他們在談論音樂,他們喜歡談論音樂。因為他們也沒什麽別的可談的,他們不知道怎麽交談,音樂就是他們的一個共同紐帶。你或許還沒意識到,其實他們的狀態比你還要糟糕,他們比你更孤獨、更害怕、更不知所措。”


    米拉看著她,說:“你了解他們嗎?”


    瓦爾聳了聳肩:“當然,我在劍橋住了十年了。”


    “你在哈佛待了十年?”


    “不,我剛進來。我以前住在薩默維爾市。我嚐試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還參與了和平運動,有時候還靠救濟金過活。他們因為我參加政治活動削減我的工資,我就靠我的頭腦與他們對抗。我申請到了哈佛的獎學金,所以就來了這兒。”


    米拉熱切地看著她說:“我覺得並不是年齡的緣故,而是我感覺自己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郊區的人有不同的規則——我並不像他們,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一分子。但我也不覺得自己屬於這兒。”


    “時間久了,你會有歸屬感的,”瓦爾笑著說,“我覺得劍橋就是無家可歸者的家。”


    又進來一個女人,她很高、很瘦,身材非常修長、曼妙、前凸後翹。伊索從廚房裏出來,略帶興奮地介紹了她。那是她的室友艾娃。艾娃進來後,坐在地板上,盤著腿,上身如花莖一般挺直,而她的頭則像一朵水仙花。她羞怯地看了一眼這些陌生人。格蘭特站起來,遞給她一杯酒,她接過酒,眼睛忽閃一下,露出一個端莊而謙虛的笑容。她頭微微前傾,黑亮的頭發又直又順,幾乎遮住了臉。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瓦爾和米拉,又垂下眼簾,眼神意味深長。她盯著手裏的酒,沒有說話。整個屋裏的人都在談論戰爭。


    伊索在玄關擺了一張橋牌桌——那裏也隻能放得下這樣的桌子——桌上鋪了一塊鮮豔的桌布,上麵放著一個插滿雛菊的醋瓶子。晚餐有意大利麵、奶酪、沙拉和意大利蒜香包。她宣布開餐後,大家紛紛過來把盤子填滿,又回到原位。米拉這次特別注意了椅子的扶手。他們一邊吃飯,一邊閑聊,酒也在席間來回傳遞。有人問起艾娃的情況。她用溫柔的聲音回答她不是學生,隻是一個秘書。她回答其他問題時,雖然簡略,卻也因為舉止溫柔而不顯草率。幫伊索洗完碗後,艾娃離開客廳,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幾分鍾後,她房間裏傳出樂聲,是一首勃拉姆斯間奏曲,彈奏得完美無瑕。大家都抬起頭來聽。伊索帶著歉意地解釋道,是艾娃在演奏,她在陌生人麵前總是很害羞。


    “能把門打開嗎?”


    “她會停下來的。她從不為別人彈奏,隻彈給自己聽。”伊索說,她的聲音有些猶疑,也有點兒提醒的意味,就像一個問題兒童的母親麵對嚴厲的鄰居時的語氣。


    談話的主題又回到戰爭上。伊索談起了越南,幾年前,她曾去過那裏,她是偷渡過去,然後搭空軍的飛機逃回來的。她以那種呆板的、麵無表情的方式講述著,很難相信這樣一個謹慎、嚴肅的女人竟會有如此冒險之舉。一群人開始問她問題。她好像哪兒都去過,非洲、亞洲、墨西哥,她還在印度的靈修地待過幾個月,還在尤卡坦州與印第安人一起生活過。


    “我以前很焦躁。我打一陣工,賺些錢,然後就背上背包旅行。”


    米拉大感意外:“你是一個人去的嗎?”


    “有時是一個人。可是旅途中總會遇上一些人。我帶了一部相機去拍照,有時候我會把照片賣給旅遊雜誌社,能賺點兒旅費。”


    人們陸續離開,他們說要去學習了。格蘭特突然也匆匆忙忙地走了。米拉發覺他並不是誰的男朋友。米拉和瓦爾還在,她們想幫忙洗碗,伊索謝絕了。艾娃也不再彈琴,羞怯地來到客廳裏,大家誇讚她時,她深深地鞠躬,臉上還帶著一抹甜美的微笑。


    “你很早就開始彈琴了嗎?”米拉問。


    “從二年級開始。放學後老師會讓我留下來,在教室裏彈琴。”


    她一邊說,一邊靦腆地看著她的聽眾們,然後又垂下眼簾。看樣子,她並不想再多做交談。


    “她十二歲才開始上鋼琴課,”伊索驕傲地說,“她爸給她買了一架鋼琴。”


    “是啊,可我十五歲時,他就把它給賣了。”艾娃咯咯輕笑著。


    “他們當時生活得很艱辛。”伊索解釋說,好像她是艾娃的翻譯員似的。但艾娃向她投來一個警告的眼神,那是嚴厲的一瞥,隻是一閃而過,然後伊索就不說話了。尷尬之餘,米拉站了起來,不小心又把扶手碰掉了。


    “哎呀!”她叫道。


    夜深了,大家微笑著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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