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隻是喝醉了。我很緊張,喝太多了,所以哭了。”米拉聳聳肩,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但我以前從沒見過你那樣。”瓦爾說。


    她把剛才腦子裏對巴特的想法說給瓦爾聽,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瓦爾冷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最後她說:“依我看,雖然你把巴特當陌生人,當外人,但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陌生人。你好像在表達——男人,我想去愛你,可我能夠原諒你對我做的那些事嗎?好像你感覺巴特和白人之間的關係類似於你和男人之間的關係。”


    “瓦爾,這太扯了!天哪,你老是根據你那套奇談怪論來解釋一切!我隻是喝醉了,有點兒脆弱,為自己傷感、難過一下而已!僅此而已!”


    瓦爾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別開頭。“好吧,對不起。”她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我得去圖書館了。”她說著,拿上書走了。


    米拉坐在雷曼餐廳裏,感覺有些內疚,又有些解脫。她試著調整自己。瓦爾一直對她很好。她舉辦派對,特地邀請了本。可為什麽她非要讓每個人都以她那種固執的方式看世界呢?米拉收拾書包,起身走出這棟樓。她埋頭走著,一路沉思。她一會兒想再也不理睬瓦爾了,一會兒又想晚上打電話去道歉。淚水又湧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可能精神崩潰了。了解自己怎麽就這麽難,這麽難?


    “米拉!”聽到有人叫她,她抬起頭來。一個人影朝她靠過來,是一個漂亮女人,長得很像年輕時的凱瑟琳赫本。陽光下,一頭蜜棕色的秀發飛揚,光澤閃閃。她又高又瘦,穿長褲和毛衣,敞開的外套在風中飄舞。是伊索。


    “伊索!”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啊。”


    “天哪,你好漂亮。你這是怎麽了?”


    “這才是本來的我。”伊索原地打個轉,歡快地說,“你說我怎麽了?”


    她們都笑了。“太好了!”米拉歡呼道,“你到底怎麽搞的啊?”


    “我把頭發放下來,又去買了幾件新衣服。”伊索咧嘴笑著說。


    “天哪,如果對我來說也那麽容易就好了!”


    “你不需要啊。”伊索誇她。


    “伊索,今晚和我一起吃飯吧。”她懇求道。她想弄清自己的問題。找個人說說,或許能幫她理清思路。


    “抱歉啊米拉,我正要去和唐奧格爾維一起吃午飯——你認識她嗎?晚上我還約了伊麗莎白。明天午飯還要和珍妮布賴特一起。對不起啊,我聽著像個自大狂。我隻是太高興了。”


    米拉看著伊索。她整個人容光煥發、光彩照人。


    “你在試著過風流日子。”米拉大著膽子說了一句,嘴角掛著淺笑。


    “我正試著往‘風流’上靠,”伊索糾正她,“我感覺很好!我還要辦派對,周六晚上,你來嗎?”


    “我會來。”米拉羨慕地說。


    “你想讓我邀請誰嗎?”


    “你看上去真漂亮。”


    伊索像無辜的孩子一樣看著她。“你真這麽覺得嗎?”她問,看上去有點兒吃驚。


    “我真這麽想的。”米拉肯定地說。伊索高興極了。


    “好,我要試一試,”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反正也沒什麽可以失去的,對吧?”


    “對的。”米拉說。她的聲音很柔和,充滿了瓦爾式的把人類視為受驚的可憐孩子般的慈悲,“噢,對了,你能邀請本福勒嗎?你認識他嗎?”


    “從非洲回來的那個嘛,認識,沒問題!祝我好運吧!”伊索轉身跑了。


    派對上來了很多人。伊索顯然每個都認識。米拉站在昏暗的客廳門口,看著他們跳舞,裏麵的家具都已經搬走了。瓦爾在舞池裏和莉迪亞格林斯潘笨拙地跳著舞;伊索也在跳舞,還有馬丁貝爾、凱拉、霍沃德珀金斯和那個長得像吉卜賽人的漂亮女孩,還有布拉德和斯坦利,斯坦利在和克拉麗莎跳舞,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在獨舞。她跳得很棒,最後,每個人都停下來看著她跳。她跳舞時低垂著頭,眼睛半閉著,黑色的長發散落臉旁,矯健的身體舞動著。她的舞蹈性意味濃厚,卻並非性感。她隻為自娛自樂而舞動,並非為了表演,而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展現出性的愉悅。米拉看著,看著,突然覺出了其中的不同,盡管她不曾像克拉麗莎那樣跳過舞。她想,克拉麗莎為何能旁若無人、自由自在地跳舞呢?即使做不到旁若無人,那當你獨自一人,在空曠的房間裏放音樂時,就能自由自在地跳舞嗎?這些天發生的每件事都讓人琢磨不透。


    伊索穿一件白色的摩洛哥紗裙,裙邊鑲著紅色和金色的穗帶,長發垂肩。她的臉就像電影裏那樣時刻變化著:先是戴著帽子和眼鏡、抿著嘴的靦腆女孩,當她揭開帽子時,飄逸的金發便散落下來;當她摘掉眼鏡、脫下軍裝式夾克時,又成了一個性感尤物。伊索的轉變沒有那麽戲劇化,但那披肩的長發,讓她的臉龐看起來更加飽滿;深膚色和華麗的衣裝,讓她之前那張女學究般的臉上多了幾分高雅、智慧和成熟。米拉走了進去。


    “來啊,”伊索說,“該你試試了。”她伸出了手。


    “我肯定會像個傻瓜一樣,不知道怎麽跳。”米拉拒絕了。


    “跟著音樂擺動你的身體就好了。”伊索說著拉過她的手,溫柔地引導她起舞。


    起先米拉有些窘迫,但當她意識到沒人注意她時,她的尷尬和忸怩便逐漸消失不見了。音樂一響,她就沉浸了進去,忘我地融入音樂的節奏和氣氛中。伊索離開她去了別處,凱拉又向她靠過來,她們笑嘻嘻地看著對方,跳起了雙人舞。她又陸續和布拉德、霍沃德、克拉麗莎共舞。她開始領略到這種跳舞方式的妙處。完全的自由,沒有固定的舞伴。她不用依靠別人,不必因為舞伴笨手笨腳、在她要旋轉飛躍時對方卻原地不動而懊惱。她可以想怎麽跳就怎麽跳,無論跳到哪裏,都有人與她做伴。她在一個集體當中,是其中的一員,他們同在一起,都在為自己身體的韻律和節奏感而發自內心地喜悅。她驀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前是瓦爾的臉。瓦爾正在興頭上,可當她看見米拉時,麵色微微一沉。米拉覺得很受傷,因瓦爾的受傷而受傷。她朝瓦爾靠過去,手臂繞在瓦爾肩上,對她耳語“對不起,對不起”,接著又回到原地繼續。瓦爾聳聳肩,咧嘴笑了。她們攜手共舞,又各自舞動到了別人麵前。


    這是一支累人的舞。過了一會兒,米拉離開舞池去找啤酒喝。廚房幾乎是空的,隻有克拉麗莎的丈夫杜克靠著冰箱站著,還有兩個她不認識的人在角落裏低聲聊天。米拉請杜克讓開,好拿啤酒。


    “你看上去有點兒茫然。”她說。她明白那種感覺。


    杜克是個體格魁梧的人,也許再過幾年他就會發福。他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名退役的足球隊員。其實,他是西點軍校的畢業生,最近剛從越南回來,現駐紮在新英格蘭地區。


    “呃,我理想的度過周末的方式,可不是參加哈佛的派對。”他說。


    “你來這兒的時候是什麽感覺?畢竟,劍橋是和平運動的中心。”


    “這對我沒什麽影響,”他嚴肅地說,“我希望戰爭結束。”


    “你在越南有什麽感受?”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隻是在做我的工作。我不在前線,可我不喜歡這場戰爭。”


    雖然米拉不太喜歡他的長相,但她現在不由得同情起他來。他也陷入了困境。她好奇他是什麽感覺。


    “你一定覺得很難熬吧。”她同情地說。


    他聳聳肩說:“不會,你不能把所有事情混為一談。我相信這個國家,我相信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有時候,政治家會犯錯,可你隻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希望政治家們能改正錯誤。”


    “但假如你的工作是殺人呢?假如你覺得那是違背道義的呢?”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的工作又不是捍衛道義。況且你怎麽知道什麽事是違背道義的呢?”


    “假如你在德國,他們讓你把猶太人趕進火車,送往集中營呢?”


    他看起來有些煩了:“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們這些人總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這場戰爭之所以不好,是因為很多美國人在戰爭中犧牲了,而且他們的犧牲什麽都沒換回來。我們花費了數百萬美元,這些錢全都打水漂了。”


    “我明白,你打算繼續留在軍隊裏嗎?”


    “也許吧。軍隊生活很好,我喜歡。我甚至很喜歡越南,我在那兒買了一些好東西,有時間你過來,我一定拿給你看看。有雕塑、地毯和漂亮的版畫。其中有一幅……”他細致地描繪了一幅又一幅畫,曆數它們的題材、色彩和線條,“它們真的美極了。”


    “是啊。這些畫是超現實的,而現實往往是相反的。”她呷了一口啤酒說。


    “我可不那麽認為。”然後他又長篇大論了一番他所處的現實。他講了瞄準器、來複槍、繪圖法、圖表、繪製地圖,以及士兵與武器相關的新發明。他很能說,口才也算不錯。米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似乎有點兒居高臨下。他的語氣和用詞,都是在用專家的口吻來教訓一無所知的外行。雖然確實如此,可他的語氣很討人厭。她在想,如果她給他講上十分鍾的英語韻律學,他是否受得了。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喜歡那些畫,是因為它們超越了現實。”


    “管他那麽多呢!這些畫可價值不菲。”他大聲說道。然後又細致地解釋每幅畫花了多少錢,他回國後它們又能估價多少。“還有那些地毯,”他接著說,“我拿著它們去了三家交易商那兒……”


    米拉感覺有些麻木了。杜克真的不懂交談。他是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人,他可能和任何人都無法對話。他會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說話,但既然他在軍隊裏,他當然也會低聲下氣地說:“是的,長官,敵人部署在……”


    她環顧四周。廚房裏沒別人了。她又拿了瓶啤酒。她不知道該怎麽找借口離開。杜克現在又講起了計算機的使用。他滔滔不絕,說得天花亂墜,她試著認真聽。過了很久,她問:“可重點是什麽?我是說,你到底想表達些什麽?”


    他似乎並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繼續絮叨著,但他說的那些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我的意思是,你得有一個計劃或是一個目標吧。你做這些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麽?”


    “當然是為了了解計算機的用途,掌握它的操作方式啊。”


    “隻要手段正確,結果和目的相反也沒關係嗎?”眼看他又要扯遠,她隻好打斷他。


    “你說什麽?”


    “你沒有目的隻有手段,那計算機對你來說不過是個大玩具罷了。”


    “米拉,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他強壓著怒火。


    幸好,這時瓦爾進來了。她紅著臉,拍著胸脯說:“像我這個年紀,以我這個體重,一天抽三包煙——這種年輕人才幹得出來的事情我再不能幹了!”她說著伸手去冰箱裏拿東西。


    一個長相英俊、麵相和善的年輕男人跟著她溜了進來。他站在擺在櫥櫃上的一堆湯罐旁,一副看得入迷的樣子。


    “在欣賞家庭自製的波普藝術嗎?”瓦爾打趣道。


    “這個造型很……有趣。”最底下一排有五個罐子,再上麵一排有三個,最頂上有一個。


    “你覺得沃霍爾會從中受到啟發嗎?”


    “不,但也許我能參透事物最深、最神秘的本質。”


    “你是在學康拉德。”米拉說。


    “不,是學梅勒的《我們為什麽在越南》。”


    “你是不是從那些罐子裏聽到了雷鳴般的呼喊?”


    “當然。‘遂了我的願!喝下這泔水!’”


    一大群人擁入了廚房。哈利和一個奇怪的胡子男進來拿啤酒,他們站在那兒交談了一會兒。米拉在一旁聽他們說,但她已經知道,最好別和哈利說話。他可能確實像凱拉說的那樣聰明,而且他很英俊,瓦爾說他這種類型是“來自瑞士阿爾卑斯山的納粹”,高個子、金色頭發、表情嚴肅,經常穿一件滑雪衫。但哈利隻談論物理方麵的話題,基本不會談及其他。隻要有人樂意聽,他就能無休止地講下去,這時的他還算有趣。可是,他和杜克一樣,總是自說自話,將話題扯遠。他不會談論天氣、食物、電影或人物。其他人說起這些話題時,他就默不作聲。米拉在一旁聽著,她想看看,接下來他會和陌生人掰扯些什麽。他注意到了她。


    “你好,米拉。這是唐埃文斯。他來自普林斯頓,是來這裏參觀的。我們是在阿斯彭認識的。”


    “我聽出來了,也是一名物理學家吧。”她對他笑了笑說。


    他也回她一個禮貌的微笑,然後就轉頭和哈利說話。他說著說著,哈利忽然打斷他,糾正了些什麽,他就又解釋一番,繼續往下說。哈利再次打斷他,糾正了些什麽,他就再解釋幾句,接著往下說。就這樣循環往複。他們根本不是在交談,而是彼此都想勝過對方一籌。他們的談話不是為了達成某種共識,也不是為了探索某種真理,而是為了炫耀,是兩個人同時在自言自語。米拉覺得厭倦,於是轉身走開。杜克還站在冰箱旁邊,他突然插了幾句。那兩個人停下來,看著他。哈利說:“我們去臥室吧,那裏安靜些。”說完三人一起離開了。


    廚房裏人越來越多。克拉麗莎和凱拉在和那個長得像吉卜賽人的女孩說話。米拉湊上前去,她們向米拉介紹了那女孩,她叫格蕾特。


    “嗯,我看見你和霍沃德珀金斯跳舞了。”米拉笑著說。


    格蕾特扮了個鬼臉:“他到哪兒都跟著我。”


    “可憐的霍沃德,”凱拉說,“得有人對他好點兒。我去好了!”說完離開了廚房。


    格蕾特翻了個白眼:“我覺得她不知道自己會麵對什麽吧。”


    她們談論起研究生的必修課,這是她們眼下比較感興趣的話題。米拉發現,屋子裏的年輕女孩都沒有穿胸罩。這好像是一種新時尚,可她覺得有些不雅,都能看到她們胸部的輪廓了。


    克拉麗莎非常嚴肅地說:“我覺得文學很有趣,我喜歡文學,但有時候,我覺得周圍的世界如此混亂,而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毫無意義。你會覺得是不是應該去做一些更具體的事情,能將社會引向正確的軌道,而不是把世界拱手讓給那些隻在乎權力的人。”


    “我覺得你做不到,”格蕾特說,她長著一雙敏銳的眼睛,“除了時尚,一切都不會改變。”


    “時尚也很重要,”米拉說,“它們也有意義。我的抽屜裏放著一堆白手套,它們正在漸漸發黃。”


    “什麽意思?”格蕾特問。


    “嗯——社會環境正在變得輕鬆和隨意,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注重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了。”


    “我覺得,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注重自己留給他人的印象,隻不過方式變了。”格蕾特反駁道。


    這時,瓦爾來到她們身後:“我的天哪,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男人們在一間屋裏談論世界的未來,女人們在另一間屋裏談論時尚。”


    克拉麗莎笑著問:“哪些男人?”


    “你老公算一個。還有哈利和那個從普林斯頓來的人。他們在談論用電腦技術來預測國家的命運。他們都想加入規劃美國未來的智囊團。上帝救救我們,讓我們有多遠躲多遠吧!”


    她們都笑了,就連克拉麗莎也笑了。米拉想,她是怎麽看待自己丈夫的呢?他們似乎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人。“他們一定在講一個特別現實的世界吧,”克拉麗莎笑著說,“杜克隻知道那些。”


    “他的名字是怎麽來的?”


    克拉麗莎歪了歪頭,說:“他本來的名字叫馬默杜克,但那就是一個不能說的、黑暗的秘密了。”


    她們又說回了時尚的話題,開始討論它是否有意義。


    “我始終認為,時尚的變化是有意義的。”米拉說,“如果一個女人出門時必須穿緊身褡,穿搖搖晃晃的高跟鞋,花幾個小時梳妝打扮,那麽多少能看出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階層。”


    “沒錯。”格蕾特皺著眉頭說,每當她認真思考的時候,就會皺起眉頭,在深色的眉毛間形成一道深痕,“不過,時尚變得更輕鬆、隨意並不一定意味著社會階層就不存在了,或者女性的地位有了較大改變。”


    她們全都參與進來,討論很熱烈,屋子裏不時爆發出陣陣笑聲。就在這時,本出現了。


    “請問,派對是在這裏吧。”他笑著說。


    米拉朝他燦爛地一笑,因為她現在感到很快樂,很盡興。她接著把剛才的話說完:“我們正享受著比過去更大的自由,可以體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你可以穿牛仔褲,把頭發放下來,嚐嚐被當成‘嬉皮士’的滋味;你也可以穿上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去邦威特百貨,領略當貴婦的氣派……總而言之,現在比過去更自由了。”


    “拓寬思維的邊界!沒錯!”瓦爾應和道,“這是唯一可能出現的進步。凡是被我們稱作進步的東西,其實隻是變化而已。這些變化不見得比以前更好,可進步是存在的,拓寬思維的邊界,這就是一種進步。想想看,在原始穴居人眼裏世界是什麽樣的,一定危機四伏。我們逐漸適應了大部分恐怖之物,隨後就產生了基督教……”


    “那可真是一次飛躍。”克拉麗莎笑著說。


    本輕輕碰了碰米拉的胳膊,輕聲問:“想喝點兒什麽嗎?”


    她轉身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溫柔的金棕色眼睛。“好啊。”她含情脈脈地說。


    “啤酒?還是葡萄酒?”


    “基督教的出現是一次巨大的進步:它使我們產生了負罪感。問題是這種負罪感卻讓我們表現得比以前更壞……”


    米拉心醉神迷地站在那兒。手臂上被本碰過的地方還有一絲酥癢。他回來的時候,遞給她一杯葡萄酒,自己也拿了一杯。他就站在米拉旁邊,邊喝邊聽瓦爾說話。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走出這種負罪感,找到我們做事的真正動機。因為動機不是罪惡,我們無法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才會退而求其次,去傷害別人,希望別人也得不到。如果我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並且接受自己有這種想法,那我們就不會去做壞事了。”


    “聽起來不錯,”克拉麗莎笑著說,“隻是有些小小的漏洞。想象一下,如果原始人根據自己的感情行事——”


    “原始人並不喜歡戰爭。”瓦爾打斷她。


    “那那些戰爭麵具和戰爭舞蹈是怎麽來的?”格蕾特質問道。


    “他們不喜歡打仗,但得做好打仗的心理準備——現在的軍隊也還會這樣做,”克拉麗莎大聲說,“他們打仗,因為侵略是出於生存需求。戰爭有一定的經濟基礎。”


    “除了經濟基礎,也有心理的作用,否則,人類早就步恐龍的後塵滅絕了。戰爭並非正當的形式。我可以承認我喜歡侵略,我覺得心理上有種快感,這才是我要表達的。如果我們能找到侵略欲或性欲的深層心理根源,並接受這種心理,不再試圖去隱藏它們,那麽,我們就能想辦法用合理的方式來發泄,降低它們的破壞性。”


    “但我們要怎麽找出那些深層動機呢?”格蕾特問。瓦爾的話並沒能說服她。


    “科學、實驗。不過我自己是知道的。”


    大家都笑起來。


    “我不知道,”克拉麗莎若有所思地說,“依我看,根本矛盾就是自發的情感和理性、社會秩序、社會階層、習慣之間的矛盾……”


    “在情感麵前,秩序是醜惡的。”米拉熱誠地說。她語調充滿激情,沒有絲毫的窘迫。她的意識都集中在她身邊的本身上,在他露在卷起的袖子外麵的、長著汗毛的黝黑手臂上。她幾乎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但另一方麵,一切又都是秩序。還有什麽無秩序的東西嗎?隻不過秩序的種類不同罷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有‘無政府主義’。”


    “無政府主義,”本對她說,“是一幅立體派[57]的畫作。”


    大家都興奮地嚷起來:“快點兒解釋,注釋,做文本分析!”


    “沒錯,無政府主義隻是另一種秩序而已。一夥穿著黑夾克的飛車黨在小鎮裏橫衝直撞,這可能是恐怖的,但並非無秩序,這夥人裏肯定有一個頭頭,他們騷擾的小鎮也有領導者。這是兩種不同秩序之間的衝突。無政府主義的威脅大多是用一種新的秩序來替代現行的秩序。我得承認,隻有一種秩序的生活,比有兩三種秩序的生活更容易些,但如果隻有一種秩序的地方是一個集權國家,就不是這樣了。總之——我查了一下詞典,無政府主義的意思是‘沒有統治者’。從政治角度很難想象沒有統治者會是什麽樣。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就不難想象了。”他笑著說。


    大家都饒有興致地聽著,可米拉並沒有完全在聽本說話。她垂下眼簾,盯著他的手臂,看他握著杯子的手。在薄薄的白襯衫下,他的肩膀看起來寬闊而結實;他的手很大,手背上長著深色的汗毛;他的手指粗壯,但仍很精致;他的頭發濃密、黑亮。她不敢看他的臉。


    “想象一幅畫桌子的古典主義畫作。你看到的是桌麵和桌上放的東西:桌布、一碟水果、一瓶花、麵包和奶酪。如果桌布很長,你甚至連桌腿都看不見。或者,再舉一個例子——一棟建築。你看到的是它的正立麵,如果你不繞過去,就看不到它的後麵。如果是一棟寫字樓,那麽它的背麵可能不怎麽好看,那裏有滑動式大門和旋梯,是這棟建築的倉儲區。可就算你看到了背麵,也看不到支撐著這一切的地基、地下室和內部骨架。嗯,我們對社會的看法通常就像是這樣。”


    米拉抬起頭看著他。他神采奕奕,眼睛明亮。他正樂在其中,享受著聽眾對他的注意。他的臉寬闊而圓潤,顴骨凸出,眉毛呈暗褐色。他看上去很熱切。


    “在過去和當前的社會中,人們隻會注意到社會上層的人。我們注意那些有錢、有權、有名的人。他們會製定規則、標準、生活方式和時尚,為社會定下基調,好像整棵植物已經設計好了,要開出像他們那樣的花。可是,開花隻是植物生長的一個階段,這棵植物的目的是生存和繁殖。開花隻是這個過程中的一步。對整個過程來說,植物的莖、桌子的腿、建築的基柱都是整體的基礎。根、桌板和建築的牆麵也一樣。就像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必不可少,卻很少被注意,他們不會被讚美,卻會被依靠。


    “而在立體派繪畫中,所有元素都很重要,都會被關注。就連桌子的底部、抽屜的內層和桌子周圍的空間也一樣——每樣東西都能被看到、被全麵地看到,都能表現出它的重要性,都被給予了存在的空間。桌麵和花朵並非畫麵的中心,畫麵呈現的是一個整體。社會也可以像這樣。法律為人民,而不是為財富而製定,政府也可以有不止一個主要統治者。在立體派繪畫中,沒有哪一個特別的細節占據畫麵的主導地位,而整體仍然是和諧的。每個群體、每個人,都被賦予自治權、自己的空間,這是可能的。基礎和頂層可以同樣重要。”


    “如果還有頂層的話。”格蕾特插嘴道。


    “隻要有桌子,就一定會有桌麵;隻要有建築,就一定有正立麵。總會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出名,但每個個體也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


    米拉爭辯說:“可是在立體派畫作中,物體都不是待在自己的空間裏,而是侵占了其他物體的空間。所有物體都重疊在一起。”


    “是這樣嗎?”本輕快地吐了口氣,“那就更好了!因為在日常生活裏,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侵犯和擾亂他人的空間——如果不是這樣,生活就太枯燥無味了。我們說話和做事的時候是這樣,我們觸碰彼此的時候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學著去侵占一點兒對方的空間,卻也知道什麽時候該回到自己的空間裏來。我們會在交往中學習和諧共處。”


    克拉麗莎搖了搖頭說:“本,我願意相信你說的是有可能的,但我不相信矛盾可以消除。”


    “我們並不想消除它。矛盾是一個很好的東西,我們因它而成長。我們隻是學著去接納它,去調和它!”他笑著說,看起來情緒很高昂。


    克拉麗莎思考了一下,說:“是這樣。不過這不就是人類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嗎?遊戲、體育、辯論,等等,不都是試圖讓侵略心理合理地發泄嗎?”


    “是的,”瓦爾插嘴道,“可與此同時,人們一邊虔誠地說侵略是不對的,一邊又吹捧那些英雄、武士和殺人者。”


    “也對。”克拉麗莎若有所思地說。但她並未完全信服。


    “現在到了我們理清思緒,認清動機,走出道德分裂症的時候了,”瓦爾對本說,“人應該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動。”


    大家馬上熱烈地討論起來。米拉輕輕碰了碰本的胳膊,待他轉過頭來,便立刻縮回去,像被灼傷一樣。他微笑著看著她。他注意到了。


    “本,你說得真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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