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譽是那種一旦決定了就會全力以赴去做的人,也就是俗稱的認真,所以當決定了學習東北話之後,那刻苦的盡頭不亞於當年衝刺高考。


    可這個在當年高考前仍然捧著爆米花於電視機前重溫《西遊記》的愛新覺羅鋼看來,便很不可思議了,於是此君不隻一次在別人埋頭鑽研的時候搞騷擾。奈何手段乏善可陳,想誘拐趙清譽出去玩吧,人家清心寡欲,想誘拐趙清譽出去吃吧,人家點那菜都在大館子裏,沒一兩個存折那是肯定下不來,弄到最後艾鋼隻能是圍著趙清譽的書桌幹轉圈,一會鼓搗鼓搗自己手指頭,一會揪個樹葉撲弄撲弄,再不然就對著罪魁禍首呼呼吹氣兒。


    一開始趙清譽不勝其煩,恨不得弄些□□把人放倒。可後來他發現,隻要心理調試做得好,這個問題完全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待。比如,就當屋子裏多了隻大型犬。這個做起來一點不難,因為艾鋼同學下意識的就相當配合,沒人陪他玩的時候他就吵你,吵半天看你不動,他就繼續自娛自樂進行擬人版的狗狗追著自己尾巴轉圈,等你忙完了終於搭理他兩下,得,立刻就歡實了,恨不能撲你懷裏蹭啊蹭。每到這時趙清譽會無厘頭的想,如果此刻自己手裏有張飛碟嗖的扔出去,那估計犬鋼同學也就順著窗戶飛了。


    如果放到以前趙清譽遇見這麽個人,指不定就想偏了,因為在他一直生活的那個環境和圈子裏,通常這種情況隻有一個解釋,對方看上自己了,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隻要打破了所謂“社交距離”,那就等同於接近和示好。


    可現在,或許是在李闖身體裏的緣故,又或者這些天來跟艾鋼和宋心悠的交往比以往經曆過的都親密,他莫名的就能理解艾鋼的行為——


    純屬閑的。


    宋心悠前兩天回家一次,結果被扣了三天用以聆聽爹媽的教誨,重點就是“以艱苦奮鬥為榮,以驕奢淫逸為恥”,深受震動的宋心悠當下就去了家附近的肯德基打工,學校這邊隻給艾鋼打過來個電話,說開學再回來。弄得艾鋼跟丟了媳婦兒似的一天到晚哀歎,加上假期中的學校本來就很空,想娛樂都找不到人,故而艾鋼就貼上趙清譽了。


    後來趙清譽才知道,艾鋼也是本地人,做生意的父母在他初中的時候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留下了一大筆錢和幾處房產,一開始房產都是姥姥打理,祖孫倆就靠著租金過日子,後來姥姥年紀大了,艾鋼也成人了,就把這些事情慢慢接過來了。有一次忘記因為什麽了,趙清譽提了一嘴讓艾鋼回家看看,說難得放暑假,陪外婆說說話多好,結果讓艾鋼一口否了,說老太太現在對麻將比對他這個外孫子還親,天天早上六點多就起床去老幹部活動中心砌長城,風雨無阻的,碰見活動中心不開門,就組織街坊鄰裏的老頭老太太在自己家開局,倒是不賭錢,就往脖子上掛倆酒瓶啥的。趙清譽都聽愣了,覺著跟天方夜譚似的,傻乎乎的還問,就那麽掛著脖子不難受嗎?不想滿腹經綸的艾同學還真是無所不知,當下就給出了標準答案,老頭兒能抗住,沒事兒,一般老太太就不掛了,改貼紙條。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趙清譽想起這事兒腦袋裏就自動浮現出相應場景,然後那笑意就止不住的散開,弄得艾鋼很無語,說我看這輩子弄仨笑話足夠養活你了。


    暑假,就在一場又一場的夏雨中,進入了尾聲。


    趙清譽的東北話學習還在艱難爬坡中,他也逐漸意識到這不是速成的事,所以後來就把學習計劃改成長期的循序漸進式了,這樣每天又空餘出了挺多時間,艾鋼一開始挺高興,以為終於有人陪自己撲騰了,結果趙清譽放下筆記本又捧起了他的台式機。


    這是個暴雨欲至而未至的午後,風卷著塵土呼啦啦的吹,紗窗被晃得哢哢作響,天暗得像夜幕時分,艾鋼盤腿坐在自己的下鋪,看從午飯後就一直聚精會神在他的宿舍霸占著他的電腦研究著他未知的領域的某人,而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了近一星期。


    說不上原因,但艾鋼分明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事件往前行進,所以在連灌兩杯冰鎮綠豆湯都沒有消除胸口的煩悶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出聲:“我說,你幹嘛非得換回去啊,我覺著這樣挺好,你比姓李的招人稀罕多了。”


    趙清譽不為所動繼續瀏覽網頁信息:“站著說話不腰疼。”


    被冷落的艾鋼同學有點小哀怨:“喂,我坐著呢。”


    趙清譽總算把頭抬起來,淡淡的瞥了艾鋼一眼:“你也可以躺著。”


    艾鋼看著趙清譽緩緩勾起嘴角,當下便豎起了汗毛,大腦中專門針對趙清譽研製的報警器開始驚聲尖叫。下一秒,艾同學就從床鋪骨碌碌下來趿拉著拖鞋湊到了趙清譽身邊兒:“光坐著不好,是該多站一站。”


    趙清譽愣了下,兩三秒之後,才會意的微笑。並且有種摸摸對方的頭說聲乖以茲鼓勵的衝動。


    正想著,艾鋼忽然低頭湊了過來:“話說回來,你搜索這麽多天有成果麽?”


    趙清譽不著痕跡的收回手,目光重新放回顯示器上:“關於靈魂的學說有很多,你想聽哪一種?”


    桌上放著兩個趙清譽帶過來的蘋果,艾鋼一點不見外的拿起來就啃,邊砸吧嘴邊咕噥:“都講講唄。”


    趙清譽關掉網頁,轉過身來,指指凳子示意艾鋼坐下。


    艾鋼點頭:“


    正在啃蘋果的某大型犬很聽話。


    趙清譽輕咳一聲,下意識就想抬手推推眼鏡,好在很快反應過來:“關於靈魂,單單它存在與否,這麽多世紀以來就一直存在爭論。不過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主張人有靈魂,我們古人所說人有三魂七魄,某種意義上也是這個道理。”


    艾鋼點頭:“我看過一個報道,說有科學家做過實驗,人死了以後體重會減少8克。”


    趙清譽倒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有點意外:“真的?”


    是不是真的艾鋼不知道,他就覺著現在微微張大眼睛的“李闖”看起來居然有那麽點可愛,好像看著看著眼前的就不再是那個討厭的家夥了,而成了一個全新的個體,雖然鼻子眉毛眼睛都還是原裝,可就是跟原先一點都不像。


    “喂——”趙清譽發現艾同學很擅長在非常重要的嚴肅時刻走神兒。


    “啊,哦,”艾鋼不太自在的抓抓頭,“我聽著呢。”


    趙清譽好整以暇的望著他:“那你說說你的看法呢。”


    艾鋼皺眉:“我?我是個無神論者……”


    趙清譽嘴角抽搐,覺得腦袋又開始一跳一跳的疼了。


    “……認識你之前。”艾鋼同學這口氣喘得很大。


    趙清譽徹底明白有些人是可以交流的而有些人隻適合單方麵灌輸,於是他果斷的不再糾纏,直奔這些天的研究核心:“雖然很多人相信靈魂存在,但關於靈魂存在形式的闡述卻相去甚遠。比如精神體說,認為靈魂是稀薄細微的精神妙體,能夠離開人體而獨立存在,並且具有感知、思考和情感,它附著於人的肉體,人便有了生命,而當它離開人的肉體,人便入睡或死亡。並且脫離肉體的靈魂依舊可以存活,並且永垂不朽。古蘭經也這樣認為,雖然它強調人的靈魂由真主賦予或者收回,但本質依舊是精神體說。我國的三魂七魄也算這一類,不過與之前兩種有細微的差異,這裏麵將靈魂分成三魂七魄,並且這三魂七魄並不一定同進同出,當人生病時,就是魂散了,所以要用藥物去阻止,如果失去的魄沒有回體,那麽及時這個人活著也可能神誌不清或者癡癡傻傻,而人死後,則七魄先散,然後三魂再離。不過精神體說在所謂科學麵前,總會被斥作封建迷信,並很難找到科學依據,所以近現代又出現了磁場說。這種學說認為靈魂是一種潛意識裏的科學現象,是人類的反生物磁場虛擬形體,當人死後,這種磁場的虛擬形體便會與人類脫離,且會攜帶著人類生前的所有信息,遊蕩於人類的生存空間和負宇宙空間也就是三維至五維或者更高級的維數空間,並且具有波粒二象性。靈魂的反生物磁場形體和運行速度都可以隨意變化,且不受控於時間的限製,沒有阻力產生,而當這種磁場靠近生人時,活著的人類機體便會受到幹擾,主要表現在神經係統發生紊亂和內分泌係統遭到破壞,在磁場幹擾下人會做很多不受自己控製的事情,這些也就是俗稱的撞鬼或者鬼上身。”


    趙清譽一口氣說很多,等停下來,才發現艾鋼似乎安靜得太久了。定睛望過去,隻見那人半張著嘴一動不動,表情非常呆滯。


    趙清譽莞爾,體貼的遞過去水杯。


    艾鋼木然的接過來,咕咚兩口喝見了底兒,待幾秒鍾後甘露滋潤到了五髒六腑,這人才慢慢緩過來,看著趙清譽那眼神兒透著肝兒顫:“那個,要不咱別研究了,就你剛剛絮絮叨叨那樣,打上個綠光就能直接上那啥功去當教主,真的,可邪乎……”


    話音未落,窗外哢嚓就是一個炸雷。緊接著一聲不大不小的“砰”,顯示屏瞬間滅了。大下午的倆人誰都沒開燈,加上本來天就灰壓壓的,屋裏瞬間陷入黑暗。


    艾鋼哭的心都有了。


    趙清譽也嚇了一跳,半天沒說話。


    這時就聽見樓道裏傳來嘈雜的一溜跑步聲,也不知道誰在那奔走相告呢:“我日!老子剛打到boss,誰他媽的用大功率電器了——”


    隔著門板,聲聲入耳,字字催淚。


    艾鋼和趙清譽在黑暗中相視兩秒,不約而同地樂出了聲兒。


    翻箱倒櫃的鼓搗出一截蠟燭,點燃,屋裏總算有了些光亮。外麵雨點已經落了下來,砸得玻璃當當作響。趙清譽趴到桌上,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暫時忘掉紛亂糾結的靈魂學說,沉浸在恍若偷來的浮生半日閑裏。


    艾鋼也跟著趴下來,側臉貼著桌麵,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趙清譽。


    風從紗窗吹進來,影子在燭光裏搖曳。


    一瞬間,好像萬物都寂靜了。


    “再看下去要收費了。”趙清譽難得開起了玩笑。


    艾鋼伸手揪了揪趙清譽的頭發,搗蛋似的,然後說:“其實看多了,你也挺順眼的。”


    趙清譽沒說話,就那麽看著艾鋼,好半天,才露出淡淡的笑:“你看的是我嗎?”


    艾鋼愣住,有片刻的恍惚。


    趙清譽重新坐起來,斂了笑容,幾不可聞的歎口氣:“所以我才要找方法把我們換回來,不然日子久了,我都會忘掉自己是誰了。”


    “有那麽嚴重嗎?”艾鋼說著也起身,用手支住下巴,繼續皺著眉頭道,“你前兩天不是和我說換了身體有種解放的感覺,說這邊天氣也比你那邊舒服,這邊日子也比你那邊舒服,那幹嘛要非得換回來?這不沒事兒找虐麽。”


    趙清譽歪頭想了會兒,才道:“這麽說吧,假如你的東西被人拿走了,並且那個人沒有歸還的意願,你會覺得開心嗎?尤其是這個東西還是你很重要很重要的。”


    艾鋼很認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後實話實說:“我看那家夥挺開心的,宋心悠說他前兩天還去世界之窗了呢,哦對,有照片,回頭讓宋心悠發你看,那樂的比中國申奧成功那會兒還神采飛揚。”


    “……”


    趙清譽被噎著了,深度內傷。


    艾鋼同誌於心不忍了,趕緊又補充一句:“行了,不就是覺得自己把別人的東西給偷來了麽,甭管怎麽舒坦反正就是過得不踏實,不心安理得,非得物歸原主對吧。”


    趙清譽苦笑下,有種酸酸的東西從心底冒出來,慢慢侵襲。艾鋼確實說到了關鍵。不管這身體好與壞,這日子舒坦不舒坦,歸根結底都是別人的,他再怎麽努力也沒辦法當成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日子過。所以他別扭,他糾結,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艾鋼翻個白眼,有點看不下去了,伸手摸過剩下的一個蘋果遞給趙清譽:“別亂尋思了,你光想就能把靈魂複位?要我說呢,船到橋頭自然直,指不定哪天噗的一下,你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所以呢,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一切雜七雜八都從大腦裏踢出去專心啃個蘋果。”


    趙清譽把蘋果接過來,有點愣的看了幾秒。


    艾鋼沒好氣的敲了他一下:“吃啊,想啥呢。”


    趙清譽咽咽口水,破天荒的產生了些許內疚:“呃,這兩個蘋果是我在樓下買完直接帶上來的,還沒洗。”


    “……”


    “上麵的水珠應該是水果店老板娘為了讓水果看起來更新鮮而用噴壺噴的。”


    “……”


    “我去買的時候她剛好在自來水那邊灌噴壺。”


    “……”


    “是不是……我說的有些晚了?”


    “你、覺、著、呢!!!”


    艾同學製造的精致蘋果核安穩地躺在書桌上很久了,在燭光的映襯下,氧化出的茶色看起來並不那麽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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