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闖知道自己衝動起來就沒任何控製力可言, 下手鐵定是往死裏招呼的, 所以觀察得格外仔細。


    隻見□□厘米長的紗布蓋在淩飛眉毛的右上方,方方正正的邊緣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眉角,微微偏過頭, 好像還能看見紗布裏層的點點紅漬。紗布以外的地方也有的擦傷,但都很淺, 星星點點的,應該是被酒精認真地擦過, 所以特別幹淨。


    微微吊著的心總算落下, 李闖才注意到淩飛身上淡淡的草藥香。這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李闖放下淩飛的劉海,又低頭又仔細聞了聞, 確定不是煙氣, 酒氣,或者嘔吐過後的酸臭氣, 而真的是香, 那種恍若端午節香包的氣息在彌漫著的消□□水味兒裏,格外沁人心脾。


    淩飛慢慢回過神,就見李闖跟木乃伊似的腦袋在自己微微敞開的領口附近蹭來蹭去,剛想皺眉一巴掌拍開,對方卻像有預感似的先一步退開來, 然後他就聽見李闖說:“嗯,幸虧老子現在臂力不行了。”


    奇異的,剛攥了點兒的煩又沒了。


    淩飛不是什麽好脾氣的, 但他喜歡把情緒用各種變了形的方式泄出去,或飆車,或酗酒,或跟人□□等等,一旦瘋起來,人就恍惚了,就high了,就好像吸食了鴉片般飄飄欲仙,可惜這種紓解過後的滿足感往往維係不了多久,而他的負麵情緒卻好像一台不停轉的永動機,所以他就得像個尋找綠洲的沙漠旅人,剛從這個虛幻裏出來,又迫不及待的奔赴下個海市蜃樓。


    像現在這樣,意識清醒的,心情平和的,可以安安靜靜什麽都不做也不覺得渾身難受的情境,很少見。


    闖哥沒體會出淩大少的善意,他就覺得這會兒的氣氛有些詭異,太過安靜總是讓人不安,尤其是煞白的床頭燈裏還有個人直勾勾看你。


    “有什麽想法你就說,”李闖有點兒為難地看著對方,“我理解能力差,眉目傳情這個弄不來。”


    提醒很有效果,下一秒,淩飛便伸出手指輕輕在李闖眉宇間劃了下,惋惜似的:“要是這裏就好了。”


    淩飛的話沒頭沒尾,但李闖就是很體貼的領會了精神,加之淩飛那表情實在微妙,半真半假的,弄得李闖一陣陣緊張:“你不是還想再補一瓶子吧,我可給你說哥有貧血,禁不住老這麽開閘泄洪的。”


    淩飛似有若無的笑了,說話調調有那麽點兒漫不經心:“害怕,就別學人出來玩。”


    “你當我害怕呢?這要是我自己的零部件兒你隨便招呼,”李闖說到這裏停了下,又煩躁起來,“算了,跟你說也白說。”


    李闖話音剛落,手機鈴突兀的響起來。


    一開始李闖以為是自己的電話在叫,可聽著聽著就覺出動靜不對來,趙清譽設的來電鈴聲他一直沒動,是貝多芬的月光,純鋼琴版,柔和得就像夜晚的湖水,現在響這個月光卻完全可以放在迪吧裏做舞曲,節奏飛快混音雜亂,哪還有一點月光的味道,怎麽聽都隻能聯想到讓人暈眩迷亂的人造燈光。


    正分析著呢,鈴聲戛然而止。


    淩飛把電話接了起來,臉上慢慢浮出些似笑非笑的曖昧:“寶貝兒,想我了?”


    李闖黑線,心想能把這麽肉麻惡心的調情弄到旁若無人之境也算種本事。可慢慢的,他就覺出些異樣來。


    電話那頭似乎在問傷情,淩飛卻一臉莫名其妙,瞎話兒言辭鑿鑿,說得跟真的似的:“受傷?你大半夜做夢呢吧。”說著望向李闖,忽然又挑逗地笑了,“啊,別說,剛我家小朋友太緊張,倒是把我咬著了,現在牙印兒還沒退呢,這個算不算?”


    在淩飛的眼神帶領下,李闖很自然的把目光從對方的臉上往下,一路移到了關鍵地方,繼而,恍然大悟。富有動感的場景在腦海裏慢慢升騰起來,李闖崩潰——操,要不要這麽惡心啊!


    那邊有沒有被惡心到李闖不知道,李闖隻看到淩飛細微的皺了下眉,太快,一閃而逝,便又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嘴臉了:“好啊,嗯,你到醫院來,不過找不到人可別再打電話煩我,萬一我正箭在弦上呢,不行了算誰的?”


    李闖已經基本可以確定,淩飛故意的,連別人帶自己一起惡心是這家夥的愛好?


    正想著,淩飛那兒忽然又說:“不行不行,半夜三更你這麽出來我怎麽跟嫂夫人交代?雖然我是無辜的……嗯,這樣,你把電話給你老婆,我先跟她……”


    李闖正聽得勁勁兒的呢,淩飛那沒聲了,再一看,得,淩先生的電話該是被對方單方麵掐斷了。淩飛還是那副能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死表情,輕佻地打了聲口哨,隨意將電話丟回外套口袋。


    李闖很感慨,他深刻覺得作為一個從各角度看上去都很欠揍的人,淩先生能茁壯成長到現在,非常不容易。


    而這會兒,壞蛋還在跟他抱委屈:“我最討厭別人先掛我電話。”


    李闖嘴角抽,額頭跳,覺得再跟這人多說一句都能吐血,遂起身想走,卻見淩飛漫不經心的摸上了自己掛著吊瓶的手背,下一秒,正在輸液的針頭被他生生拔了出來,完全不講究角度力量,隨意的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手。血珠兒爭先恐後往外擠,淩飛隨意的把半敞開的膠布又按了回去,用力壓幾下,便沒再管。


    “回學校嗎,我送你。”淩飛一邊穿外套一邊笑著問李闖。


    李闖都找不準自己表情了:“你這幹嘛呢!?”


    “出院啊。”淩飛的聲音愉快得好像要去遠足或者野餐。


    李闖覺得他該讓醫生再對此人做一遍腦部的ct掃描。


    “喂,你到底回不回?”淩飛已經收拾完畢,走過來又問了一遍。


    李闖下意識的搖了頭。


    地球太危險,到處都是披著人皮的外星物種。


    “改天有空找你玩。”外星人走之前,隔空給了李闖一個啵兒。


    滴管還在規律的一下,一下,液體從針頭綿綿流出,白得刺目的床單上慢慢染開一朵水花兒。


    再回到自己病房的時候,韓慕坤已經睡著了。裹著個被,露出頭和腳,就像個還沒被切成一截一截的長條紫菜包飯。李闖喊他一聲,沒反應,又過去踹了幾腳,結果對方隻是翻了個身。李闖心說自己沒離開多久吧,這人怎麽就能睡成死豬呢,後來轉念一想,嗯,還是年紀大了,沒了折騰的精神頭兒。


    “再不起來我走啦。”李闖湊到對方耳邊嚷嚷。


    韓慕坤總算給予了回應——發出輕微的鼾聲。


    李闖無語,至於麽,他跑完一萬米那天都沒睡這麽死。


    屋子裏的燈沒關,這會兒把一切都照得分明。李闖喊完人沒有馬上退開,而是鬼使神差地借著光觀察起韓慕坤來。男人側躺著,眉心微微皺起,鼻子很挺,嘴唇的顏色偏淡,略有些幹。閉著的薄薄眼皮兒忽然動了下,李闖便看見了眼角淡淡的紋路。


    驀地,李闖心裏泛起說不出的滋味兒。


    他想,如果他就是趙清譽,就是一個同性戀,那韓慕坤就是他的未來吧。三十五六,依舊沒有根的飄,大半夜不睡覺地跟著小男友折騰,又或者隨便跟一群男人喝酒搖色子看豔舞末了來場一夜情。淩飛說玩不起就別玩,可這叫什麽玩兒呢?純他媽折騰,浪費金錢浪費生命還他媽浪費社會資源。


    看到最後,李闖竟然覺得韓慕坤的睡臉讓他惶恐。


    李闖逃出醫院的時候跟一行色匆匆的風衣男擦肩,走出很遠,他還覺得那男人盯著他的腦袋瓜不放,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的原則,李闖沒理會,坐上了清晨的第一班公交車。


    那時候天邊剛有一絲魚肚白,等他輾轉著終於回到學校附近,天已經大亮。


    難得一個晴朗的冬日,漸漸驅散了他的胡思亂想。


    眼鏡早不知壯烈在了何方,模糊的視野讓李闖很難受,想著反正課也天書似的,他便先去了眼鏡店。正驗光呢,邵小東打來電話,說教授點名兒了。李闖欲哭無淚,罵娘的二百多號人的大課他也點啊。邵小東便趕緊安慰,說宋紅慶已經幫你擋過去了,李闖頗為好奇,邵小東便繪聲繪色的給他講了一遍。大意就是教授點到宋紅慶的時候他沒應,點到李闖的時候他幫著應了聲兒,然後他再從階梯教室後門溜出去裝作上廁所遲到的樣子大大方方從正門進來,態度端正的認錯並告知自己名叫宋紅慶,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天衣無縫。李闖聽罷,半張著嘴久久不能合上。


    回學校的時候室友都下課回來了,李闖一進門,就被團團圍住。不說別的,光腦袋頂上的網兜兒就能震倒一片的。王寒還很好奇的摸了摸,問了句,你去哪個漫展cosplay了?李闖沒背過氣兒去。可實話肯定是不能說的,所以支吾半天,李闖就跟群眾們瞎掰,自己為躲避一無良飛車踉蹌摔倒腦袋磕馬路牙子上了。群眾們對馬路牙子的好奇遠大於闖哥的傷情,於是李闖又花費了十五分鍾普及東北方言。好容易全都弄完了,群眾們才紛紛表示,改帶隱形眼鏡的闖哥更銷魂了。


    到中午,韓慕坤才打來電話。李闖睡得正香,思想鬥爭半天才不太高興的喂了一聲,結果那邊顯然也不是很爽。


    “挺能耐啊,一聲不吭自己溜回去的?”


    “沒辦法,”李闖打個哈欠,懶洋洋的,“有人睡成了一頭豬。”


    “跟淩少談得怎麽樣?”雖然藏著,可李闖還是能聽出男人對這個問題的在意。


    於是略帶故意的,他飄出淡淡兩個字:“挺好。”


    果然,韓慕坤聲音沉了點兒:“別跟我打哈哈。”


    李闖磨磨牙,索性坐了起來:“我說挺好就是挺好,我們氣氛友好會談熱烈,我就不明白你擔心個什麽勁兒,怎麽,姓淩的是你財神爺啊!”


    一部分心思被戳穿讓韓慕坤有些難堪,但另外一部分心思被不屑讓他有了足夠的怨氣:“我他媽是擔心你,那人做事兒就沒個深淺的,誰知道有什麽後招兒!”


    李闖微微眯起眼睛,悶在心裏一晚上的某個問題此刻大有破土而出之勢。他其實真不想問,因為這話怎麽聽怎麽矯情,怎麽聽怎麽娘們兒嘰嘰的,但任憑他用盡力氣把它壓下去,砸下去,蓋下去,它依舊頑強的掙紮出來,鬧得他心神不寧。


    深吸口氣,李闖豁出去了:“姓韓的。”


    “嗯?”


    “淩飛撲我的時候你看見沒?”


    沉默,在電話線上持續了幾秒。


    然後李闖聽見韓慕坤說:“我以為你們鬧著玩兒。”


    李闖的回應也是幾秒沉默,然後收線。


    韓慕坤沒再打過來。


    李闖說不好心裏是個什麽感覺,有點像醉酒大吐之後的冒酸水兒,還有點像暴風雨欲來前低壓中的那種憋悶,都不重,但就那麽一點一點地把他的睡意攪和沒了,他忽然很想去操場跑兩圈兒,什麽都不想,隻聽著呼呼的風。


    其實韓慕坤說的做的都算不上大錯。沒問之前李闖就替他想過,全包廂那麽多人,無數個陰暗角落,哪能顧及到那麽多。興許那時候他正被罰酒呢,正看豔舞呢,正去衛生間解手呢,太正常不過了。而現在聽到了原版回答,他還是覺得能理解,韓慕坤自己都讓人啃了,再看他跟淩飛糾纏來去不當回事兒,太情理之中了。


    李闖都能理解。


    但理解不等於不憋屈。


    假如,隻是說假如,他李闖不是大老爺們兒而是一女的,那跟韓慕坤出去他能看著別人跟自己這麽鬧著玩兒?除非他就沒心,否則但凡有點人味兒的板磚都得拍出去。所以結論出來了,這就是gay,再怎麽宣揚眾生平等戀愛自由,其組成就決定了它不可能跟異性戀一樣,都他媽男的擱一起,誰知道誰是誰的呢,嗬。


    李闖就這麽的在床上冥想了半個多小時,隨著某些念頭慢慢成型,鬱結也多少舒緩了些,於是一邊咕噥“媽的,正經戀愛沒談一次,淨給我整高難度的”,一邊拉過被子又補眠去了。


    晚上洗臉的時候李闖才在鏡子裏真真切切看見了自己的尊容,沒給嚇著,腦袋套著網兜兒跟高爾夫球似的,誰看誰糾結。闖哥莫名的就愧疚了,忙不迭放下擠了一半的牙膏給本尊發了條短信:


    【小草兒因為有了風霜才更翠綠,小花兒因為有了暴雨才更嬌豔,小樹兒因為有了勁風才更挺拔,小人兒因為有了坎坷才更茁壯。請譽弟內涵。】


    那廂譽弟內涵到半夜,懵懂中覺得答案不會是自己喜聞樂見的,況字裏行間仍可感受到勃勃生機,遂安心將短信刪除,假裝自己從未收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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