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鵬程的月牙島之行,有如一股旋風,掠地即去。但那股旋風“旋”起的浪頭,非但沒有隨同嶽鵬程一起離去,反而形成了一股更大的衝擊波。


    直接感受衝擊的,自然還是三位打起招標旗的人。


    最先是夢境般的幻覺。眼望小皇冠絕塵而去,包括董局長在內的三位招標人,竟然覺得仿佛一切都是一種幻覺,一切都並沒有發生過。幻覺自然沒能持久。接下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分析猜測了:嶽鵬程貿然上島用意何在?嶽鵬程明明知道電子管廠已經衰敗,為什麽不壓低標底反而大幅度上抬?嶽鵬程投出的四十萬會不會是一個誘餌,以圖達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這麽一座小廠、一片荒島能達到什麽目的呢?難道還要建立走私販毒集團或者反革命武裝基地不成?……猜測到了自己也覺得荒唐的地步,也便停止了。問題又歸結到怎麽辦。的確,怎麽辦那才是最重要的。拒絕自然是決不可以的。那四十萬縱然打著燈籠尋遍世界,怕也不會有第二家肯出了。應承簽約?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對方真實用意尚不清楚,責任如何負得?那就隻有一個辦法:拖。董局長最後對付嶽鵬程用的就是這一招兒,繼續用下去就是!你嶽鵬程既然已經上鉤,就不怕拖不出你的尾巴來。


    妙計一定,天下大安。三位招標人心平氣順,各自回家做自己的好夢去了。


    然而,第二天便傳來消息:嶽鵬程要下廣東。兩位廠頭急忙找到董局長。董局長眉眼一舒,笑了:嶽鵬程這點伎倆如何騙得老夫?放出這種風;豈不恰恰說明迫不及待?不要睬他!可沒等睡過一個中午,電子管廠的兩位頭頭便接到指令:立刻到大桑園去找嶽鵬程,探探風聲。兩人依令而行,到大桑園後卻吃了閉門羹:嶽鵬程麵兒也不肯見。齊修良見過一麵,也完全不是原先那副麵孔了,大講了一番嶽鵬程脾氣如何如何,招標者們的失誤如何如何。兩位使臣灰心而歸。這一來董局長坐不住龍台了:嶽鵬程果真轉向它去,他的一切夢想和宏圖豈不隨著雲消霧散?“走,馬上去大桑園!”董局長當即作出決斷。


    局長親臨,嶽鵬程不得不會會麵了。


    會麵被安排在療養院病房裏。病房裏新添了吊針架、氧氣瓶和其他幾種醫療器械。


    “你嶽書記也太不給麵子了!我讓他們兩個來,你招呼不打一聲就給我攆回去了?”董局長一見麵,就控製起主動權。


    嶽鵬程並不在意,道:“不是這兩天身上不景氣,你局長駕到怕也對不起了。”


    “噯,那天講的那件事,有些什麽新說法啦?”董局長一反沉穩之態,單刀直入。


    “我看恐怕夠嗆了。”嶽鵬程皺著眉,指指吊針架、氧氣瓶,說:“你們看看我現今成麽樣了?咱這號人天生受苦受難的命,一天到晚總想著這事業那事業。到了還不是鬧一身病兩眼一閉拉倒?如今我也想通了:咱一個老農民,有大桑園這份家業守著,也該知足了。以後誰有本事讓誰幹去,我嶽鵬程求個國泰民安、長生不老,才是正經!”


    “呃?你嶽書記一世英雄怎麽也氣短了?”董局長聽出話中分量,鼓動說:


    “病要治,身體要保,事業也要幹嘛!你嶽書記的氣魄我就佩服!要不,我才不登你這個門嘞!”


    “局長,你是不知道我的難處。”嶽鵬程掏心剖腹地說,“這麽大一個家業,裏裏外外就靠我一個人撐著。鬧好了還行,鬧不好我得把命也搭進去。廣州那邊不是人家看著我的麵子,我才不去……”


    “廣州那邊我不管,我就管月牙島!”董局長決斷地一擺手,“月牙島就按你的話,每年四十萬,開發權、經營權全部交給你!”


    “局長,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你不想想,就憑我這幾個人。幾條槍……”


    “呃!人和槍我可以給你補充嘛!凡是需要的,人財物力,一律開綠燈!……


    我給你在合同上加進去行不行?我這個局長,這個權還是有的嘛!”


    嶽鵬程默然了片刻,這才勉為其難地道:


    “你董局長說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夠意思了。我要是不仗義……”思忖了一下,斷然地說:“既然董局長瞧得起,我嶽鵬程就再拚一次命!廣州那邊推一推,我陪董局長和兩位好好玩兩天!”


    開放搞活,發展農村商品經濟,玩,已經成了一項重要活動。蓬城地處海濱,那玩的文章大多是作在一個“海”字上:海景、海味、海趣。主客雙方,吃著鮮美的蝦蟹魚鱉,或漫步海灘,或泛舟垂釣,或浪中戲水,其樂融融,其情融融,橫向聯合和做生意自然也便有了添加劑、潤滑油。嶽鵬程精於此道。但月牙島地處海隅,“海”字文章自然是做不得的,他早已另外有了安排——放大鷹!


    逮雀放鷹,對於蓬城一帶農村的孩子們,原是稀鬆平常。春夏相交、夏秋相交季節,捕一隻或買一隻鷂子,一上午抓得下十幾隻大大小小的雀兒。放這種鷹的多是十幾歲的孩子,青年有,極少;上了歲數的人則絕不沾手。呸,小孩子玩藝兒!


    全然是不屑一顧的神氣兒。


    放大鷹——也叫放兔鷹,卻是大人們的行當。小孩子們至多跟著趕趕山看看熱鬧。大人們也不是誰都可以放的,尤其擎鷹放飛的掌拳人,沒點經驗拿手,沒點名望身份,是決然輪不上的。這大約同另外那種“掌權人”差不去多少。


    過馬雅河,從黑傻子溝上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一溜相對平緩的山坡朝前推去。這裏是一片開闊帶,沒有太高太密的樹林,便於老鷹及時發現目標,以最佳的角度和最快的速度去施展才能。


    趕山的力量是強大的。胡強帶著愷撒和兩名武術教練一馬當先。愷撒好一陣時間才追憶起東北大森林裏那段逝去的歲月,恢複出若幹粗獷、樂觀的野性。程越和作家采訪團的幾名成員,為了體驗野豬生活,也隨在其中。隊伍裏還有兩個背著紅十字箱的年輕大夫。沿著進軍的路線,山下的土公路上,一輛白色救護車不緊不慢地跟隨著。


    第一個掌拳的是彭彪子。但他沒能享受放飛的愉快,隻是講解著做著示範。


    “鷹這樣擎,哎,這樣擎……”


    他右臂上戴一隻包起了手和胳膊的大套袖,套袖上鷹站的部位裹著一層厚厚的棉墊。


    “得站到高地方,就像這塊石硼頂上,石硼頂上……這親兒子一打竄兒就得鬆繩,鬆繩……打空竄不能鬆,勁小能覺出來,覺出來……”


    “還有麽?快講!”嶽鵬程催促著。


    “還有就是,這親兒子是個好兒子,瞅準兔子貼地飛,貼地飛……專盯兔兒子胯襠下邊那撮白毛抓,白毛抓……”


    彭彪子昨天已奉命試過幾回了。講起這,要比講他的真兒子向暉不知得意多少倍。


    “它一抓那撮白毛,兔兒子痛得受不了就得回頭,就得回頭……一回頭,這親兒子的那隻爪子就紮到免兒子眼珠子裏去了,眼珠子裏去了……不像那些不親的兒子,看見兔子飛得老高,老高……爪子往兔兒子腚溝子上落,腚溝子上落……”


    “這些不用講,你就講講放。還有沒有啦?”


    因為秋玲的緣故,嶽鵬程對彭彪子雖然瞧著惡心,麵子上,尤其公開場合總過得去。彭彪子能夠得到在這麽多人麵前炫耀的機會,真像是喝了禦賜的美酒,早就把那天對嶽鵬程的種種怨恨詛咒丟到馬雅河去了。


    “還有就是抓住兔子以後,起鷹得小心,得小心……得抓住鷹腿用大拇指朝前推,朝前推……先起後再起前,再起前……要不人手也得讓那親兒子抓啦,抓啦……”


    “起鷹由你負責。還有嗎?”


    “還有,還有沒有了……”彭彪子看出嶽鵬程不耐煩,興猶未盡也隻好罷了。


    嶽鵬程小時候隻跟著大人們趕過山,近些年村裏沒人幹這行當了,他也沒心思去問。董局長年輕時放過大鷹,但他不是本地人,對這兒的放法不摸底細。兩位廠頭是城市裏生、城市裏長,對這玩藝兒連見也未曾見過。因此,原本照不得人麵兒的彭彪子,倒當上了教師爺的角色。


    趕山的,在遠處沿著一抹山坡,自下而上排成一溜站好。嶽鵬程見董局長被扶到一個可以俯視一片空蕩山地的高坡上站穩,這才把胳膊在頭頂上晃了幾圈。遠處立刻響起一片吆喝聲和敲打樹枝、岩石的劈哩叭啦的聲音,趕山的隊伍朝這邊推來了。老鷹好像預感到什麽,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兩隻翅膀煽忽幾下收攏一起,翅尖繃得緊緊,頭頂上幾撮棕黃色的羽毛也(扌宅)挲起來。


    愷撒好像也明白了自己所擔負的使命,做好了隨時出擊的準備。


    “兔子起啦!兔子起啦!——”


    趕山的那邊響起一片呼喊。空氣驟然緊張起來:老鷹、愷撒、高坡上的人們,一齊把目光盯向那片空蕩、開闊的山地——在林子裏和地貌被遮掩的地段,老鷹是很難發現和捕捉獵物的。


    “汪汪!”愷撒發出兩聲尖叫。尖叫發出的同時,老鷹一抖翅膀,閃電般地朝坡地那邊飛去。胡強撒開手,愷撒也以最快的速度躥了出去。


    順著老鷹飛去的方向,山坡上的人們看到了一隻狂奔的野免。老鷹俯衝過去,緊貼地麵,趁兔子向一道土堰竄逃的時機,從兔子身後猛地把它抓住,隨即按倒在地上。


    整個過程不過三五分鍾的樣子。坡上坡下發出一片歡呼。嶽鵬程和董局長與眾人一起朝老鷹報捷的方向奔去。


    鷹已經被起下來,一隻老大的兔子被提到麵前。兔子後胯下和兩隻眼睛裏正滴著血。


    “哈哈哈!”氣喘籲籲的董局長,坐到一塊岩石上大笑著,直笑得落下兩行沉甸甸的老淚。


    “哈哈哈!”兩名廠頭和程越等人,也都笑得孩子似的或坐或滾到草地上。


    “有趣!有趣!”董局長抹著眼睛,“我們魯西南那兒,得把兩隻兔虎子同時放出去,讓它照準兔子用翅膀撲、用爪子躍,最後還得靠一條宿狗上去才能把兔子按住。你們這兒的鷹好厲害,好厲害……”


    鷹被擎上另一個高地,趕山的又行動起來。董局長和兩位廠頭輪流掌拳,又抓了兩隻兔子。


    “鵬程,你也來一次。”董局長提議說。


    “是嘛,嶽書記也露一手嘛!”兩位廠頭連忙響應。


    “好嘞,我也過過癮!”


    嶽鵬程麻利地戴起套袖。但沒等他擎鷹,一陣沙石滾動、草木碰撞,大勇急呼呼跑來。


    “大哥!書記!……”


    嶽鵬程看出是有急事,連忙迎過幾步。


    “縣裏來電話,說是……”大勇用力憋住噓噓氣喘,目光四下裏掃著,“縣裏來電話,說是石衡保那個王八蛋,在省裏攔了副省長的汽車,副省長有指示……縣裏讓你親自去把石衡保接回來。……”


    嶽鵬程仿佛遭了雷擊。石衡保連年告狀,信到過北京城。但最終還是落回到他嶽鵬程手裏。哼,小子!你有本事就告吧!看你告到玉皇大帝那兒,拔得了老子一根屌毛去!他早就把那個“專業戶”忘到胳肢窩裏去了。沒料想這小子真能豁上!


    而且,那個混帳王八蛋的副省長也多管起這種閑事來!


    “這可怎麽辦,大哥?”大勇顯然有些慌張。副省長親自過問,這可不比黃公望的工作組和某些人的咬牙瞪眼,再凶再惡,有魯光明的一句話也就萬事大吉了。


    “這麽辦。”一霎時,嶽鵬程想出了對策,“你跟齊修良去。告訴齊修良,就說我在醫院裏下不了床。省裏無論怎麽處理,那個王八蛋無論提麽條件,一律應下來,不準講二話。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快去!哎!還有,給縣裏回話就按這個意思,也要有個好態度,聽見了嗎?”


    “聽見了。”又是一陣山石滾動草木碰撞,大勇旋風般地刮走了。


    嶽鵬程定了定心緒,回到高坡上時已經露出一副笑臉:“媽拉個巴子!一個出差的在上海撞了汽車,也要找我!”他不等別人開口,先自做著說明。


    “不行,叫他們這一折騰,我這鷹八成抓不住兔子啦。還是老局長來吧!”


    “不就是一個人撞了車嗎?你這書記當的,還真是關心群眾疾苦哩!”董局長用不以為然和誇讚的口吻說。


    嶽鵬程咧了咧嘴。把套袖遞了過去。


    又趕起一隻兔子。老鷹又撲過去。情形突然發生了變化:那兔子被抓住胯下那撮最痛的白毛後不僅不回頭,反而翻身向一個山坡下滾去。鷹被滾掉了,很快又撲上去抓住。這一次兔子不滾了,隻是悶著頭,沒命似地直向一片樹叢裏奔。


    嶽鵬程心下一沉,顧不上向看得奇怪的董局長等人解釋,撒腿朝林子那邊跑去。


    多虧愷撒攔截,老鷹沒被拖進林子裏去。但隻抓下幾片帶血的皮毛,兔子逃遁了。


    “哎呀我的親兒子喲!”彭彪子摸著老鷹翅膀上被折斷的幾根羽毛,叫著,“你總算命大福大造化大!要不真讓那紅毛兔子給劈啦!……”


    “別陪叫!”嶽鵬程喝過一聲,朝隨後趕來的董局長等人說:“沒有事,沒有事,碰上紅毛兔子啦。這種兔子被鷹抓過,又刁又奸,鬧不好老鷹也得栽到它身上。”


    他說著,腦子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紅毛兔子該不是石衡保那小子,要來栽我嶽鵬程這隻老鷹的吧?


    “再趕!我來掌一回拳!我倒要看看這老鷹,到底鬥得過鬥不過紅毛兔子!”


    嶽鵬程露出一臉陰鷙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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