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趙樞問。


    慕容泓以一種很隨便的語氣道:“朕決定將她放在朕身邊當差。”


    眾臣震驚,趙樞諫道:“臣認為不可。”


    “有何不可?”慕容泓轉身回到寶座之上,做洗耳恭聽狀。


    “其一,逆首贏燁於陛下有殺兄之仇不共戴天,陛下焉能枉顧血仇不論是非,放仇人之妻在身邊當差?其二,陶氏既是逆首之妻,與逆首必是沆瀣一氣,放其在身邊,若她心懷不軌行刺陛下,誰能擔此重責?”趙樞疾言厲色。


    慕容泓低垂著眼睫,手指緩緩摩挲著手中的玉如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見趙樞說完,便問:“依相國之見,該如何處置此女?”


    趙樞道:“如今逆賊盤踞荊州益州一帶,倚仗有利地形負隅頑抗。我大將士百攻不下損兵折將,長此以往,必使我大國力虛耗民心不穩。臣素聞逆首贏燁酷愛陶氏女,如今有此女在手,實乃天賜良機。陛下若放出消息將此女淩遲處死,贏燁必定來救。隻要贏燁一死,群寇無首,必定不堪一擊,荊益兩州平定,則天下太平矣。”


    慕容泓停下撫摩玉如意的手指,看著趙樞道:“如相國所言,贏燁一死群寇無首必敗無疑,那麽,數月前朕的兄長崩於亂軍之中,在群寇看來我等豈非也是群龍無首必敗無疑?然則如何?若是贏燁手下也有相國太尉之類的能臣猛將,便是贏燁死了,賊寇也未見得就能一舉蕩平,反叫天下人詬病我大將士無能,妄想憑一個女人擊潰賊寇,豈非笑話?再者,若是贏燁不來又如何?難道朕還真的千刀萬剮了那女子?太史令何在?”


    太史令孔莊出列:“臣在。”


    慕容泓道:“朕書讀得少,你來告訴朕,古往今來,有無哪個君主將敵首之妻千刀萬剮淩遲處死的?”


    孔莊道:“回陛下,據臣所知,沒有。”


    慕容泓複又看向趙樞,道:“相國是想讓朕開這個殘忍暴虐的先例麽?”


    趙樞道:“臣隻聽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陛下如此以禮相待,莫非陛下也承認逆首贏燁稱帝之舉,承認荊益兩州乃國中之國?”


    慕容泓道:“贏燁曾先於我兄長攻取盛京,並在盛京稱帝,這是事實。荊益兩州如今尚未收複,形同國中之國,也是事實,於這兩點,朕無意自欺欺人。至於陶氏,在朕眼中她就是個丈夫出征留守後方而不幸被俘的婦人而已。如此對待一個手無寸鐵的婦人,朕不忍,亦不屑。”


    “陛下若是恐為世人詬病,請將陶氏交由臣來處置。”趙樞還未說話,一直沉默不語的太尉鍾慕白突然道。


    “不行。”慕容泓未經思考便斷然拒絕。


    “陛下!”鍾慕白突然上前一步,習慣性地將手搭在腰間劍柄之上,英眉緊皺目光如隼,“萬不可忘了先帝之仇!”


    慕容泓抬眸看他。


    比起鍾慕白鐵馬冰河般剛烈刺骨的目光,慕容泓的目光柔和清美如麗州之春。


    君臣二人在滿朝文武的緘默中對峙片刻,慕容泓唇角微微一勾,笑了起來。明豔端麗的笑靨被身後那威嚴厚重的九龍屏風映襯成了一朵開得不合時宜的花。


    鍾慕白眉頭微蹙。


    “佩劍上殿是先帝給太尉大人的殊榮,太尉大人這是打算在殿上對朕以劍相逼嗎?”慕容泓悠悠道。


    “臣並無此意。”鍾慕白拱手道。


    慕容泓手一抬,徐良急忙上前接了他手中的玉如意。他騰出手將腰間佩戴的一柄短劍解了下來,起身走到鍾慕白麵前,將短劍遞給他。


    鍾慕白雙手接了,疑慮地看著慕容泓,不解其意。


    “想弑君,用朕賜你的這把短劍,別用你自己的劍。太尉大人乃朝一等一的開國功臣,是先帝臨終欽點的顧命大臣,更是先帝生前心腹愛將,朕不想因為自己無能,連累太尉大人百年之後無顏去見先帝。”慕容泓神色如常地說著驚世駭俗之語,嚇得殿中眾臣都跪了下來。


    先帝慕容淵與慕容泓雖為兄弟,實則一點都不相像。慕容淵肖其父,龍章鳳姿英武俊朗,而慕容泓類其母,容貌既姝年齡又小,與慕容淵相比,便如青鬆之側的牡丹一般,風神絕世,卻非國棟。隻那一雙長眉,烏黑鋒利,眉梢斜飛的模樣與慕容淵如出一轍。


    鍾慕白看著那雙長眉,後退一步單膝跪下,雙手呈上短劍,道:“臣不敢。隻是逆首贏燁強悍,若任由陶氏留在皇宮,唯恐會危及陛下安全。請陛下收回此劍以作防身之用。”


    “朕若是真命天子,便是何等樣人都不足為懼,若不是,也不一定就死在贏燁手裏!”慕容泓不接劍,轉身回到寶座前,居高臨下看著跪了滿殿的眾臣道:“即便沒有親政,朕也是皇帝。若爾等隻想要一個聽話的傀儡,爾等看錯人了。朕雖無先帝之才,卻是先帝一手養大,便是身首異處骨肉成泥,也斷不會丟了與先帝一脈相承的這點風骨。陶氏一事朕意已決,爾等無需再議。”言訖,自徐良手裏拿了如意,徑自走了。


    徐良高唱一聲“散朝”,急忙跟了上去。


    眾臣起身,覷一眼手握短劍的鍾慕白,一邊彼此間暗打眉底官司,一邊三三兩兩地散了。


    慕容泓一路沉默地行至甘露殿前,方回身吩咐徐良:“你現在就去掖庭詔獄把陶氏帶到甘露殿來。”


    徐良俯首稱是,慕容泓這才獨自進殿去了。


    徐良眼下隻想查明刺客被殺之事,向太後澄清自己,哪有心思去做這倒黴差事?正想抓個人來頂差,一轉身卻撞上一大束紅梅花枝,碰了一鼻子的花粉。


    捧著梅花的長安嚇了一跳,連連告罪。


    徐良見是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邊用手擦鼻子上的花粉一邊罵:“作死呢?”


    長安俯首低眉地賠小心。


    徐良本想再罵她幾句,眼角餘光卻看見長壽躲在不遠處的樹後向他做手勢,當即無心與長安糾纏,吩咐她道:“去掖庭詔獄把陶氏提出來帶到長樂宮來。”說著轉身向長壽那邊去了。


    “徐公公,徐……”長安佯裝叫了兩聲,見徐良不理她,便回身向甘露殿走去。


    長福早依她吩咐打了桶水在殿前右側的海棠樹下等著。


    長安將梅枝浸入水中,看著那些黃色粉末入水即化,口中道:“陛下不愛花兒有粉,以後但凡給陛下進花,都得先把花粉滌淨了,記住了嗎?”


    長福偷眼瞧了瞧殿門前的侍衛,道:“是,奴才記住了。”


    長安不再多言,洗完了花,將水灑灑,也不管碰掉了多少花瓣,就這麽抱著進殿去了。


    進內殿時發現寶璐懌心等侍女都羞答答地垂著小臉,長安好生不解,一抬頭發現原是太醫許晉在給慕容泓換藥。


    慕容泓傷在上臂內側,換藥時難免衣衫半解春光乍泄,配上那張禍國殃民的臉,活脫脫一塊秀色可餐的小鮮肉,難怪這些懷春少女一個個看得春心萌動粉光秀膩了。


    然而於上輩子見多識廣的長安而言,這張臉是足夠美了,這副身體麽,還是稍顯單薄了些。


    一般這樣的少年如不加強鍛煉,即便成年了也可用五個字概括:中看不中用。當然,這裏隻是特指某一方麵。


    如是想著,長安不自覺地撇了撇嘴角,將濕淋淋的梅花插-入白玉鳳尾花觚中,回身便又換了副討好的麵孔,湊上前問:“陛下,徐公公說您要去掖庭詔獄將陶氏提出來?”


    “嗯,他人呢?”慕容泓側過臉看了看那七零八落的梅花。


    “徐公公內急,讓奴才代他去提人。”


    “那你去吧。”慕容泓似無所謂道。


    “提來了直接帶甘露殿來見您麽?”長安問。


    “不必,讓徐良隨便給她安排個差事,隻別離了長樂宮就成。”慕容泓道。


    長安答應著往殿外走,剛踏出甘露殿的大門,便見長信宮的郭晴林郭公公迎麵走來。


    這位郭公公就是長安上次看到的太後身邊那位三十多歲頗有男色的太監總管。


    “郭公公,今天什麽風把您這個大忙人給吹這兒來了?”長安忙迎上前作揖,滿臉堆笑地奉承。


    “什麽風?金風。徐公公呢?太後要賞他,快些叫他出來領賞謝恩吧。”郭晴林眸光不經意地往甘露殿前溜了一圈,道。


    “哎喲,奴才剛看到徐公公好像往甘露殿後頭走了,郭公公您稍等,奴才派人去尋他。”長安轉身叫長福。


    長福一路小跑過來,先向郭晴林行了禮,然後等著長安吩咐。


    “你去甘露殿後頭找找徐公公,找著了請他趕緊回來。”長安道。


    長福領命,一溜煙地往甘露殿後頭尋去。


    “雜家聽聞長公公博聞強識聰明伶俐,在潛邸時便深受陛下寵信,乃禦前一等一的機靈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長公公年紀尚輕便有如此恩寵,前途無量啊。”郭晴林知徐良救駕之名就是長安喊出來的,故而有意試探。


    長安做小伏低地諂媚道:“郭公公過讚了,奴才入宮不過三月,恰如那笨鳥剛剛入林,若非有郭公公徐公公這樣的前輩提點著,早不知什麽時候就被發落了。要說前途,奴才再學個十年,到時郭公公若是能提拔奴才給您提鞋,奴才就心滿意足了。”


    他這馬屁拍得肉麻,奉承的模樣也讓人膩味得很,郭晴林心中鄙視,嘴上剛欲敷衍他幾句,忽見甘露殿一側長福與長壽著急忙慌地跑了出來。


    “發生何事?為何這般失態?”長安見長壽跑得連頭上的巧士冠都斜了,上前問道。


    長壽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道:“不、不好了,徐公公……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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