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慕白回到太尉府時,鍾羨正在後院練劍。


    鍾慕白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見他動作精絕人物風-流,忍不住目露嘉許。


    想起慕容淵也曾讚過鍾羨人中之龍矯矯不群,他感慨地低眸看向手中那柄短劍。


    這柄短劍本是慕容淵愛物,慕容泓十歲生辰那日,慕容淵當著眾人的麵贈予慕容泓的。


    慕容泓幼年失怙,慕容淵身為慕容一族的中流砥柱,戎馬倥傯冗務纏身,對他難免疏於管教,以至於慕容泓文不成武不就,孤高自許弄性尚氣。若是生在尋常富貴人家,不過是個錦繡其外敗絮其中的紈絝子弟,無甚可說。可他偏生是慕容淵的弟弟,被自家兄長一襯,更顯得一無是處麵目可憎起來。


    然慕容淵至始至終都格外疼愛這個弟弟。初初起兵勢力單薄之時,他甚至私下裏叮囑他們這些心腹,若遇不測,先救慕容泓。他自己的妻兒都得排在慕容泓之後。


    所幸虎父無犬子,慕容淵之長子慕容憲十三歲便能上陣殺敵,十六歲便已成可以獨擋一麵的驍將,非但無需旁人保護,反過來還能保護比他小了一歲的小叔慕容泓。


    若今天坐皇位的是他……


    “父親,您回來了。”


    鍾慕白正扼腕痛惜,耳邊傳來鍾羨的問候。他回過神來,抬眸看了看鍾羨,點頭道:“嗯。為父觀你劍勢,近來似乎又有所精進,待會兒咱們父子倆好好切磋一番。”


    鍾羨笑道:“好。”目光一轉看到鍾慕白手中短劍,他劍眉一皺,道:“這不是慕容泓之物麽?”


    鍾慕白糾正他:“今時今日,你該尊稱他為陛下。”


    鍾羨還劍入鞘,不語。


    鍾慕白觀他表情,道:“你還是不能釋懷。”


    鍾羨抬眸看著院中枝幹遒勁花苞零星的梨樹,道:“兩人同桌用膳,太子中毒而死,他卻安然無恙,又恰好是先帝駕崩前夕。我不知該如何想,才能釋懷。”


    “知子莫如父,先帝之於陛下,也如父親無異。既然先帝最終還是將皇位傳給他,證明先帝是相信他的。”鍾慕白道。


    “父親還是先說服自己,再來說服我吧。”鍾羨向鍾慕白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鍾慕白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


    慕容泓,慕容憲和鍾羨三人因為年歲相當,自幼一起長大。慕容憲與鍾羨都好武,脾性格外相投一些,近年來兩人也曾一同南征北戰喋血沙場,彼此間情義更非尋常能比。


    慕容憲之死於鍾羨而言,如掏心肺,如斷手足,其傷痛本已是刻骨銘心難以痊愈。偏最大的嫌疑人尚未能夠自證清白,便又襲了大統。鍾羨心中一向覺得慕容淵偏心,此番更是如刺在心如鯁在喉,對慕容泓愈加排斥和敵視,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


    鍾慕白再次低眸看著手中短劍。


    慕容憲難道真是慕容泓所毒殺?慕容泓人品竟會卑劣至斯?如若不是,那又是誰人下的毒手,為何能不留絲毫痕跡?為何能造成一死一活的局麵呢?


    他到底是應該忠於先帝臨終遺詔扶持慕容泓,還是應該遵從他自己內心的選擇,廢了有殺害太子嫌疑的慕容泓,扶持先帝的遺孤慕容y登位呢?


    甘露殿後鴻池邊上,長安、郭晴林和閆旭川等人正看著侍衛們劃船在湖中打撈徐良的屍體。


    撈了近一個時辰都沒撈著,後來徐良自己浮上來了才被侍衛們發現,拖上岸來。


    閆旭川見人果然死了,便將事發時唯一的目擊證人長壽和徐良的屍首一同帶走了。


    長信宮瑞雲台,慕容瑛一邊修剪著小葉赤楠一邊聽趙樞描述朝上之事。聽到慕容泓賜劍給鍾慕白,慕容瑛屏退左右,側過臉看了眼麵色陰鬱的趙樞,淡淡道:“你還是不放心他。”


    趙樞道:“這手以退為進玩得實在漂亮,哪像個胸無城府的孩子能做出來的事?”


    慕容瑛道:“他若是個有城府的,豈會在滿朝文武麵前做這等自貶身份之事?不過正值年少血氣方剛的,聽說那陶氏貌美想留為己用,偏爾等不遂他的意,惱羞成怒罷了。”


    “若慕容泓果真隻是個朽木難雕的膏粱子弟,慕容淵如何會傳位與他?慕容淵可不是個衝動糊塗的。”趙樞有些憂心忡忡。


    “一個十五歲略帶嬌氣但秉性還算純善的弟弟,一個尚在繈褓乳臭未幹的奶娃兒,哪個更有希望坐穩這皇位?兩害相較取其輕罷了。另,你別忘了,慕容淵是個極其看重手足之情的人,他比慕容泓年長十七歲,爹娘又死得早,慕容泓可說是他一手帶大的。這兄弟間的情義,比之一般父子可是毫不遜色。所以說,依我看來,慕容淵傳位慕容泓,關鍵在於一個情字,餘下都是其次。再者,”慕容瑛換到另一邊,繼續修剪突兀的枝杈,道:“你不是已經開始動手了?此刻患得患失,莫非還有退路不成?”


    趙樞歎氣,道:“外朝人心未穩,益州賊患未平,且不提後年慕容泓年屆十八封後納妃親政,在此之前,隻要他攏住了鍾慕白,我們再要動他,便是難上加難。然開弓沒有回頭箭,若不能一擊成功,必受其害,故而必須慎之又慎。外朝我自會打點,至於宮裏,還要勞你受累,多盯著點。”


    慕容瑛道:“我心中有數。”


    趙樞頓了頓,眉頭忽而一皺,問:“你還記不記得慕容淵臨終前對慕容泓說的那句話?”


    “哪句?”慕容淵臨終前對慕容泓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在慕容瑛聽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故而不知他指的是哪句。


    “就是說什麽和尚……”


    趙樞話還沒說完,忽聞外間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未幾,隻聽燕笑在外麵輕聲稟道:“太後,長樂宮那邊來人報說,徐良在鴻池裏頭溺死了。”


    慕容瑛眉頭一皺,與趙樞對視一眼。


    趙樞拱手道:“既然宮中有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慕容瑛點點頭,令侍女送他出去。


    午膳時分,郭晴林從掖庭詔獄回來。


    慕容瑛正在用膳,四個多月的素食吃得她心煩意亂,沒用兩口便將鑲金的象牙箸一放,專心聽郭晴林講徐良溺死一案長壽的供詞。


    “……長壽說徐良本來正在池邊觀望,突然就往前一衝撲水裏了。他一開始還以為徐良瞧見了什麽,所以泅到水底去撈,不料等了半晌也不見他上來,這才覺著不對。他不通水性,四周又無人經過,無計可施之下,隻得回到甘露殿前求救。之後奴才和長安等人趕到池邊時,徐良早就死在裏頭了。”郭晴林道。


    燕笑奉來一盞梅子枇杷蜜茶,寇蓉接過,放到慕容瑛手邊。


    “突然就撲進水裏……”慕容瑛側眸看著宮女們把午膳撤走,問道:“在此之前,他就沒什麽別的異常?”


    郭晴林道:“說是沒有。奴才回來之前,仵作正在驗屍,已經初步排除了中毒的可能。”


    慕容瑛蹙著眉沉吟不語。


    過了片刻,閆旭川來了,將徐良一案的大致情況向慕容瑛做了匯報。


    “真是溺死?”聽到如斯論斷,慕容瑛甚是驚訝。


    閆旭川頷首道:“三名仵作仔細檢查了他的屍身,既無中毒跡象,亦無致命傷痕。但見麵部紫紺,渾身雞皮,眼瞼淤血,口鼻有沫,確係溺死無疑。隻有一點非常可疑,那就是一般溺水之人會因為掙紮求生而隨手亂抓,手與指甲縫裏難免沾滿泥沙等物,但徐良指甲縫裏非常幹淨。”


    “也就是說,徐良溺水之時,沒有掙紮?”慕容瑛一點即通。


    “是的。”閆旭川道。


    “怎會如此?”她蹙眉問道。


    閆旭川慚愧道:“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這種情況,最合理的解釋莫過於徐良中了某種可讓人渾身無力的迷-藥,到池邊時剛好藥性發作,故而栽進水中後無力掙紮,活活溺死。但據臣調查,徐良是陪陛下上完朝之後直接去的鴻池邊上,並沒有絲毫接觸迷-藥的機會,也沒有哪種迷-藥藥效如此之長,足以讓他早上服下之後,支撐到上完朝再發作。”


    慕容瑛思慮一陣,冷笑道:“看起來,不是鴻池裏有鬼,便是長樂宮裏有能人了。皇帝身邊接連損兵折將,也該補些得力的人過去才是。郭晴林,傳哀家旨意,封劉汾為中常侍,即日遷往長樂宮伺候陛下。寇蓉,去把嘉言嘉行帶來,哀家有話吩咐她們。”


    二人領命而去。


    “若是徐良不死,我倒還懷疑是否是他一時鬼迷心竅救了皇帝,如今他這一死,倒證實了人確實不是他所殺。隻是,既然都讓他背了這黑鍋,為何還要這樣亟不可待地除去他呢?莫非真的讓他發現了什麽關鍵不成?”慕容瑛思索著道。


    “太後的意思,是指金簪?”閆旭川問。


    慕容瑛搖頭,道:“這等對方主動透露出來的消息,又怎可能是問題的關鍵?泰半是為了轉移視線。人不是徐良殺的,按你的推測也不是皇帝殺的,莫非當時殿內還藏著第四個人?”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問閆旭川:“那個叫長壽的小太監還透露什麽有用的消息沒有?”


    閆旭川想了想,道:“他說,自刺殺案發生以後,徐良似乎恨極了長安。”


    “長安?就從潛邸來的那個小太監?”慕容瑛問。


    閆旭川道:“正是。他還說……”


    話還沒說完,燕笑忽進來道:“太後,陛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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