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雪樓, 尹蕙獨自坐在二樓窗口, 麵前放著一桌豐盛的酒菜。她臉衝著漸漸黑下來的窗外,擱在腿上的雙手絞得緊緊的。


    她害怕又緊張, 殺害周信芳的證據被太後捏著,她在她麵前根本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她不知道太後為什麽選中她來布這個局以圖懷上龍嗣,但即便用腳趾頭去想,也知道一定沒安好心。


    或許,選中她隻是因為她有把柄在她手裏,家世又弱, 比之這宮裏的其他人要好拿捏。


    所幸那瓷瓶裏裝的並非是毒藥。事關皇帝, 她寧可自己死了也絕不願去毒殺皇帝,所以知道拒絕不得後, 她自己先悄悄將那藥粉加入酒中喝過一回, 喝了之後隻覺得頭暈暈的仿佛醉酒一般,渾身發熱, 而胸腹間又有一種莫名的渴望,沒得到滿足, 難受到第二日便漸漸緩過來了。


    知道這藥對人身體影響不大,她才稍稍放了點心。


    可是真的到了這日, 她又控製不住地緊張, 一是緊張萬一陛下不來怎麽辦?除了用生辰做借口, 她再無旁的由頭可以請陛下到她的瓊雪樓來了。二是緊張萬一陛下來了怎麽辦?平素她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今夜卻要在藥酒的助力下與他肌膚相親?她……她做得到嗎?


    然而再緊張她也不遺餘力地去做了。她心裏明白,表麵上她告訴自己這是為人所迫逼不得已, 但實際上,她內心深處有多渴望親近那個她傾慕了幾年的男人,隻有她自己才知道。一想到自己能得到他甚至懷上他的骨肉,她就激動地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愛滋生欲望,讓人麵目全非。


    可若能讓她名副其實地成為他的女人,麵目全非又如何?


    那樣冰肌玉骨風華絕代,隻一眼就攝去了她全副心神,讓她明知宮廷凶險還奮不顧身一頭紮進來的男人,那高高在上尊貴無比,讓她自覺這輩子隻配跪伏在地仰望著他的男人,若是能被他抱上一抱,哪怕就一次,一瞬,便是要她的命又如何?


    隻要是他,無論怎樣,在她看來都是值得的。


    就在這緊張忐忑而又堅定不悔的等待中,麗香滿臉喜色地從樓下奔上來,道:“才人,陛下來了,快下去準備接駕。”


    慕容泓一路行來,頭一抬發現到了瓊雪樓前,心中卻又茫然了。


    他怎麽到這裏來了?


    細細回想,哦,原來是方才看到那枚荷包想起陶行妹的可憐之處,進而聯想到她的臨終遺願,心神恍惚間應了到瓊雪樓來。


    片刻前才發生的事轉眼就忘了,這樣的情況在昨天以前絕不可能發生在他慕容泓身上。可是從昨天開始,他的魂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了。他晚上睡不著覺,上朝走神,一封奏折看幾十遍都不知所雲。


    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長安的辭官折子,婚柬,與那一幅幅她和別的男人交頸纏綿的畫。


    那畫上,她半裸的身子每條傷疤所在的位置都毫無偏差,所以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作畫之人定然看到過她的身子。


    他知道自己瀕臨崩潰,若不是地位所帶來的凶險和重擔如老參吊氣一般還吊著他的最後一絲理智,他恐怕早已連這表麵的平靜都裝不出來了。


    他到底能受長安的影響到何種地步,此番是徹底領教了。


    就在他看著瓊雪樓前的那棵大梨樹出神的時候,尹蕙出來了,帶著瓊雪樓所有的奴才跪地行禮。


    慕容泓回過神來,令所有人起身,自己一聲不吭進了樓。


    尹蕙察覺到他今天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對,卻不敢胡亂猜測,見他進去了,忙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伺候。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她意料的順利。


    慕容泓來到二樓桌邊坐下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有酒嗎?”他原本每天睡的時間就少,如今兩天一夜沒合眼,身體已經很疲累了,卻還是毫無睡意。


    他知道如不喝醉,今晚自己八成還是睡不著。那麽多個時辰,什麽都看不進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睜著眼睛默默地想,長安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陳若霖,所以自願留在福州不回來,所以自願與他成親?那冊子上畫著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嗎?就如同他寄給長安的畫冊一樣?


    這種感覺太痛苦了,仿佛淩遲,眨眼也痛呼吸也痛,恨不能立時死了以求解脫。


    “隻備了一小壺,陛下要喝嗎?”自辦完皇後的喪儀,又是兩個多月沒見到陛下了。乍然得見,尹蕙心裏又是高興又是緊張,強行壓抑住各種情緒小聲問道。


    “滿上。”慕容泓根本沒有看她,就如她方才一樣的姿勢,側著頭無情無緒地看著窗外已經徹底淹沒在夜色中的園子。


    尹蕙親自去給他斟那加了藥粉的酒,她原以為自己會緊張到手抖,可事實上她穩得很,整個過程中沒有露出絲毫異常。


    慕容泓似乎想了一會兒心事,才回過頭來,清瘦秀長的指端起小巧的白瓷酒杯遞到微粉的唇邊,仰起修長的脖子一飲而盡。


    尹蕙暗藏著迷又不著痕跡地看著這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幕,心跳得有些快。加了藥粉的酒她自己品嚐過,知道並嚐不出什麽異味來。既是太後給的東西,自然不會輕易露了餡,隻是不知陛下會否嚐出什麽異常。


    若換做平常,或許慕容泓還能品出些異樣來,可他此刻滿心痛楚淒涼,哪還有心思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加之尹蕙又是曾在粹園舍身為他擋過箭的,給人的印象也總是一副老實溫厚的模樣,這些即便慕容泓平素並未放在心上,但潛意識裏對她也總比對其他嬪禦多出幾分信任來。


    要讓城府深沉敏感多疑的慕容泓中招何其不易,太後也不會料到他會恰在此時遭逢重創,所以選擇尹蕙,比起好拿捏這樣的理由,她救過皇帝,沒有絲毫謀害皇帝之心才是真正的原因。


    尹蕙見他喝了酒並未露出什麽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慕容泓一連喝了三杯,尹蕙道:“陛下,多喝酒傷身子,不如先用些熱湯吧。”


    “不必,朕現在隻想喝酒。繼續滿上。”慕容泓毫無胃口。


    尹蕙隻得繼續給他斟酒。


    一旁伺候的麗香見狀,輕扯了扯長福的袖子,指了指樓下。


    長福自然明白她是想讓尹才人與陛下多些獨處時間。尹才人曾經為陛下擋過箭,應是不會傷害陛下,再者看陛下又是一副求醉的模樣,他心裏也有些發怵,當下便跟著麗香躡手躡腳下了樓。但也沒敢走遠,就走到樓梯下麵,陛下喚一聲就能聽見的地方。


    既要成事,自然不能讓陛下喝得爛醉如泥,所以尹蕙備下的酒真的隻有小小一壺。但慕容泓本來酒量就不佳,這兩天夜不能寐飲食不進,身體也比平常虛些,更何況這酒裏還加了藥,是故他很快便有了醉酒的暈眩感覺。


    醉了,原本苦苦壓抑的各種負麵情緒也就無形地釋放了出來。


    尹蕙在一旁看著他,看著他因喝了酒,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膚漸漸染上一層淡粉,而原本淡粉的嘴唇卻變成了櫻紅,真是女子也拍馬難追的傾城美顏。隻是,那極好看的眉眼卻全然一片沉鬱之色。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手撐著額頭幾乎不抬眸,始終低垂的長睫隨著他的每一次眨眼輕顫,兩道畫筆難描的長眉仿佛化了形的精怪,專勾人的心。


    尹蕙第一次有機會這麽近這麽長時間地看著他,然心底卻不知為何特別難過。


    他總是這樣不開心,從來都沒見他開心過。外麵的販夫走卒都有開心和樂的時候,他貴為一國之君,卻為何從來都不開心?


    而她,自認對他癡心不改的她,卻還在旁人的脅迫下設計他。


    不,她此番設計,目的並非是害他,他成婚兩年膝下沒有子嗣是事實,她是他的妃嬪,為他誕育後嗣乃是分內之事。雖說用的手段不光彩了些,可若不采用這手段,她也根本沒有這個機會親近他。


    若能有一個孩子,不論男女,她的後半生,就有指望了。


    慕容泓撐著額頭的胳膊一滑,身子跟著一歪,讓尹蕙瞬間回神。


    見他額上一層晶亮的薄汗,似是有些難受的模樣,尹蕙料想是因為藥性發作,遂試探地過去扶他,口中道:“陛下,您無礙吧?”


    慕容泓看上去醉得不輕,卻依然一抬胳膊避開了她來扶的手,眉頭略蹙道:“長福。”


    尹蕙原本要去扶他的手僵在空中。


    她知道自己各方麵都配不上他,可是他這毫無遮掩的嫌棄拒絕之意卻還是讓她感覺受到了傷害。若是碰都不讓碰,當初何必選她進宮呢?


    她知道他想要長福,八成是想讓長福扶他回去了。


    “陛下稍候,妾去喚福公公過來。”她柔順地說著,轉身出了房間來到樓梯口,隱約聽到麗香和長福在樓下說話的聲音。


    她輕輕咬唇,回身看了看慕容泓的背影。在這之前,她不敢正麵看他,就算有機會得見,待她抬頭之時,往往也是他離去之時,於是她看到最多的,便是他的這副背影,閉上眼睛都能勾勒出每一處細節來。


    他的背影固然也很美好,但是光看著他的背影,不足以讓她了無遺憾地度過這為了他義無反顧的一生。


    這般想著,她腳步一轉,去了隔間,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上了鎖的衣箱,從箱子最底部翻出一套紫色的太監袍服來。明豔卻不輕浮的紫色,極襯膚色。滿宮裏內侍上萬,但能著此袍服的,卻隻有那一人。


    若不是知道長安是女人,她又怎能想到,這也是他給她的獨一無二的寵愛。


    這是她托二哥尋來了布料自己悄悄縫製的,為的,就是以備不時之需,也算是她最後的殺手鐧。


    陛下醉了,當他看到這身袍服,他能分得清穿著這身袍服的人到底是誰嗎?縱然他分得清,她也不後悔,了不得便是遭他厭棄,反正錯過了今日,她再不會有此機會。


    她尹蕙雖不是戰場上的將軍,但隻要是為了他,她從來都不缺背水一戰的勇氣。


    醉酒的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慕容泓隻覺得難受,再過一會兒,隻怕連頭都撐不住,要趴桌上了。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聲:“陛下,您先喝點茶吧。”


    是女子的聲音,他心中煩亂,剛想斥問長福怎麽還不來,然而轉眸一瞥間,卻看到一截紫色的袖子。


    那顏色,那樣式,那花紋……


    他怔了怔,猛的放下撐著額頭的手,仰起頭看向來人。


    在醉意和心魔的驅動下,尹蕙那張臉此刻落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那張長眉狹目,笑起來又甜又壞,令人思念成狂的臉。


    迎著他眼白泛紅水光盈盈、幾乎是迫不及待投來的目光,尹蕙緊張得瞬間屏住了呼吸。然後她就看到陛下那原本死水一片的眼睛裏,情緒與淚花一道洶湧起來。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扯向自己。


    他動作突然,驚得尹蕙手一抖,手中茶杯掉到地板上啪的一聲碎成了兩瓣。而慕容泓也因為身形不穩又用了大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踉蹌,碰倒了原本身下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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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尋常的動靜立刻驚動了樓下的長福和麗香等奴才,兩人不敢怠慢,拔腿就往樓上跑。


    然才跑到一半,長福就聽到了慕容泓不敢置信卻又痛苦非常的低吼聲:“你回來了?你還知道回來!”


    麗香不明所以,還要繼續往上,而近來飽受摧殘的長福卻仿佛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敏銳非常,聽慕容泓沒頭沒尾地吼了這麽一句就猜到了大概,忙一把扯住了麗香。


    麗香回頭。


    長福壓低聲音道:“陛下大概醉了,沒事。我們先下去。”


    麗香疑惑:“若是陛下醉了,福公公不用去伺候嗎?”


    長福:“……”陛下醉了,這會兒大概正把尹才人當長安呢,他若湊上去,備不住就把他當長安了,反正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為自保,也隻能對不住尹才人。且陛下對長安這心思,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若上去,麗香必然跟上去,到時候還如何遮瞞?


    “若有事,你主子會叫咱們的,既然沒叫,那想必就是沒事。”他扯著麗香下樓。


    作者有話要說:  我早更我驕傲!


    看到親們說慕容泓去看尹蕙是智商下降,他魂兒都不在身上了,還指望他有智商?腦子已經被長安的婚訊和陳三日那本畫冊徹底攪亂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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