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福迅速逃離了風暴圈, 樓上的暴風雨卻還在繼續。


    慕容泓死死扣著尹蕙的手腕, 勉力站穩身子,泛紅的眼眶中淚光湧動, 盯著尹蕙的目光卻透著股歇斯底裏的狼狽。


    “朕一連發了七道詔令到福州,你都拒詔不回,非得逼著朕用你當初給朕的承諾,才能喚你回來。你可知朕不想這樣,不想這樣!因為這樣,就仿佛你隻是為了踐行你的承諾回來的, 而非因為朕在這裏等你。福州到底有什麽好?那陳若霖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這般樂不思蜀流連忘返?”


    尹蕙瞪大了眼睛僵在那裏, 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來,原因無他, 她有點被嚇著了。


    陛下在她眼裏一直就像高懸在天邊的月, 遙不可及清冷孤高,任你世間再如何滄海桑田, 都影響不了他分毫,便是連他自己的陰晴圓缺, 都是泰然自若不動聲色的。


    她壓根就沒想過他還會有這般失控這般情緒激烈的一麵。更沒想到他和長安之間,似乎並不像她想象的那般, 隻是一個皇帝寵愛一個女扮男裝的太監那樣簡單。


    她隱約察覺自己今天這步走得有點過, 隻怕情況要失控, 內心緊張之餘,忍不住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殊不知她這一退,卻又刺激到了慕容泓。


    慕容泓臉上的歇斯底裏瞬間就變成了惶恐不安, 他鬆了尹蕙的手腕,兩隻手握住她的上臂將她帶到自己麵前,態度與語氣一並軟了下來,幾乎是哀求的語調道:“別走,別離開朕!長安,朕錯了,朕知道錯了。”在眼眶裏滾了半天的淚珠子隨著他激動的語氣和動作決堤而下。


    他淚濕雙頰,秀長的雙眉眉頭微微聳起,看著尹蕙聲帶哽咽道:“鍾羨已經來罵過朕了,朕不喜歡聽他說話,可是朕明白他說的在理。朕知道你此行危險,所以前前後後派了一千二百兵卒去保護你,還給了龍霜如朕親臨的手諭,想著無論如何都能保你周全了。可是,他們尚且安然無恙,你怎麽就這樣了,怎麽就能這樣被人裱入畫冊了?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輕賤你?你知不知道?”


    尹蕙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男人被淚水濕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以及他臉上在燭火中微微反光的淚痕,震驚過後,心頭不可抑製地泛起一陣絞痛。


    他竟如此卑微,在長安麵前,他竟然如此卑微地乞求愛情。他是一國之君啊,怎麽可以為了一個奴才,而且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奴才,自甘墮落到這個地步?


    她實在無法繼續麵對這樣的他,用了點力想要掙脫出來。


    慕容泓更著急了,緊緊抓住她不放,力道大得讓她感覺疼痛。“長安,你別走,你不能走!你答應過朕的,從朕朱顏綠發青蔥年少,到朕白發耄耋垂垂老矣,你都會陪在朕身邊。朕知道朕錯了,朕就是從小被慣壞了的,在不相幹的人麵前還能自持,麵對親近的人時卻總忍不住腦子發昏,挑剔苛刻使性子。越是在乎,便越是容不下絲毫瑕疵。朕已經知道這是錯的了,你再給朕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機會好不好?朕一定改的。是不是要像上次一樣,扇兩巴掌才肯原諒朕?那你來扇,來扇啊。”


    尹蕙死死攥著自己的拳頭不讓慕容泓拉過去扇他的臉。看著這個就差跪下來搖尾乞憐的九五之尊,她終是忍無可忍地哭了出來。


    慕容泓見她哭了,頓時慌了,一邊用手給她拭淚一邊無措道:“你為何哭了?你從不在朕麵前落淚的。都是朕不好,是朕對不住你。”那淚怎麽都拭不盡,他無計可施,隻得心疼地將人摟進懷中,抱著她道“以後再不會了,朕答應你以後再不會惹你生氣把你氣走了。以後你說怎樣就怎樣,朕都聽你的,好不好?長安,別離開朕,你要朕的命都可以,但是,你千萬不要離開朕。若是沒有你,朕留著這條命,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樓下將一眾奴才都趕得遠遠的長福豎耳細聽,見一開始樓上還隱隱傳來陛下情緒激動地質問聲,後來那聲音裏竟似帶了哭腔,再後來就沒有聲音了。


    他暗暗鬆了口氣,想來陛下不是被尹才人安撫住了就是睡著了。尹才人在上麵伺候,他也不便貿然上去查看究竟,就坐在樓梯上守著,這一守就守到了五更天。長久以來為皇帝守夜養成的習慣讓他不必人喚就早早醒來,問問樓中守夜的奴才,果然已經寅時了。


    他輕手輕腳上了樓,發現陛下宿在了尹才人房裏,還未醒來。尹才人倒是醒了,正坐在床沿上癡癡地看著陛下。


    長福上前向尹蕙行了個禮。


    尹蕙瞬間回神,忙從床沿上站起身來。


    長福道:“尹才人,陛下要早朝,到喚他起身的時候了。”


    尹蕙讓開一旁。


    長福無意間一眼瞥去,見她微垂的秀頸間赫然兩抹衣領也遮掩不住的紅痕,看上去不似抓傷,這會兒也沒有蚊蟲,不知怎麽弄上去的。


    單純的小太監想不出這兩抹紅痕的由來,心中奇怪了一下也就撇開了,過去跪在腳踏上輕聲喚慕容泓起身。


    他喚了好幾聲慕容泓才有些遲鈍地醒來,大概因為宿醉,腦子昏昏沉沉的,身體也透著一股不尋常的疲乏。


    伸手搭在額上,慕容泓睜了睜眼便又難受地閉上,靜靜地緩了會兒後,他忽然想起昨夜似乎看到了長安,她穿著那身紫色的內侍袍服,站在他麵前一句話都不說。


    雖然知道不太可能,可昨夜喝酒到後來,一切都很混沌模糊,相較之下那種見到她的感覺實在太過真實和清晰,讓人忍不住去探尋去驗證。


    他倏然睜開眼,雙臂支著床榻坐起身來,頭一側就看到長福和尹蕙跪在床沿下,而此地,赫然也不是他的甘露殿。再然後,他發現自己衣衫不整。


    所以昨晚見到長安,到底隻是一場夢麽?


    頭瞬間更不舒服了。


    他再次伸手扶住額頭,問:“朕為何會在此?”


    長福道:“陛下,您昨夜不勝酒力,醉了,就歇在尹才人這了。”


    所以他是喝醉之後幸了尹蕙?


    慕容泓放下扶著額頭的手看了尹蕙一眼,她低著頭跪在那兒,一副羞怯的模樣。


    心中有些窒悶,他問長福:“現在什麽時辰了?”


    長福道:“剛過寅時中。”


    還要從這裏走回甘露殿去更衣,沒時間耽擱了。


    慕容泓遂壓下心頭疑問,由著長福幫他穿戴整齊,在尹蕙的恭送下帶人走了。


    散了朝到了天祿閣,慕容泓心中還是疑惑,醉便醉了,以往也不是沒有醉過。可他為何會在醉後幸了尹蕙?他本不是重欲之人,尹蕙又不是他心上的人,這兩天腦子又被陳若霖的婚柬和畫冊攪得一團亂,沒道理還有心情做那事。


    可若說是被下了藥,也不太像。一來他不認為尹蕙有這個膽子對他下藥,二來,現下回想昨日醉酒前後的情形,感覺和以往醉酒也沒什麽區別,並沒有被下藥的異樣感。


    所以昨夜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屏退閣中其它奴才,獨留了長福下來。


    “昨夜朕在瓊雪樓喝醉之後,到底發生了何事?”他開門見山地問。


    長福脖子一縮,低著頭道:“奴才……不知。”


    慕容泓冷冷地瞧著他,道:“你也能耐了,敢學人欺君了。”


    長福被這話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奴才不敢。昨夜陛下喝醉後,好似把尹才人當成了……當成了安公公,奴才在樓下聽見陛下質問尹才人‘你還知道回來’‘福州’什麽的。”


    “方才為何不說實話?”


    “因為……因為……”


    “因為什麽?”


    實在想不出借口,也不敢再扯謊的長福認命地閉了閉眼,豁出去一般實話實說道:“因為以前陛下也曾於喝醉後把奴才當成安公公,奴才是怕……怕陛下想起了會責罰奴才。”


    原來是把尹蕙當成了長安,若是如此,會對她生出情-欲就不足為奇了。畢竟那時在他眼裏,他看到的是長安。


    可笑的是他居然會把尹蕙當成長安,她倆除了都身材消瘦外,哪兒還有半分相似之處?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思念成疾,連腦子都不清醒了嗎?


    不過這件事也警醒了他,現在還不到自暴自棄的時候,就算……就算那畫冊中畫的都是真的,也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阻止不了長安嫁給陳若霖,她終將成為別人的妻。


    可是,他如此介意長安嫁給旁人,他還不是娶了旁人嗎?


    於長安而言,他不也是旁人的夫嗎?


    他不僅曾有妻,他還有妾。


    他大婚時,長安作何感想?他來後宮時,長安作何感想?


    他如今才嚐到的痛和苦,長安早已在他這裏嚐了無數遍。


    慕容泓心情低落地坐回禦案後麵,手撐住還有些不太舒服的額頭,皺著眉頭對長福道:“起來吧,以後記得提醒朕戒酒。”


    “是。”長福擦了把額上的冷汗,從地上爬起來。


    這時閣外有大臣求見,說是夔州傳了軍報過來。慕容泓遂無精力再想這些兒女情長的事,轉而投身於軍國大事去了。


    四月二十四,長安和紅藥圓圓老薛等人正在觀潮廳中逗弄咿咿呀呀的蕃蕃,龍霜忽帶著一名麵無人色的信使進來。


    那信使見了長安,跪地呈上一隻錦緞套子,說了句:“千歲,陛下有詔。”沒等長安去接就往旁邊一倒,倒把人嚇了一跳。


    龍霜蹲下一探鼻息,對長安道:“還活著,就是暈了,大約太累了。四天時間從盛京趕到榕城,馬都得跑死好幾匹。”


    吉祥已經從信使手裏拿了那錦緞套子遞給長安。


    長安解開繩扣從裏麵抽出黃絹,展開一看,此番就一個字——喵。


    看著這個字,長安微微怔忪。


    龍霜見她看完愣在那兒,本就擔心信使如此著急趕來是因為陛下有急事,當即顧不得上下有別,急問:“可是陛下有事?”


    “無事。”長安下意識地將那塊黃絹一捏,如怕被人看到上麵的字一般。


    這反常的行為反倒讓眾人都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


    “把他抬下去安置。”長安起身,瞄了昏在地上的信使一眼,背著雙手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回到自己房裏,長安閂上門,從櫃子的抽屜深處拿出那方繡著桃花的帕子。


    看著這方帕子,當日那一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稍一回想便曆曆在目。


    慕容泓寫了首詩給她,她不會寫詩,於是回他一副大字。他居然敢嘲笑她的字不好看,兩人拌嘴,她生氣,他剪了個活靈活現的紙老虎來哄她。她隨便誇他兩句,他便自得起來,被她套出會刺繡的事。


    她哄他給她繡塊帕子,說可以給他一個不計前嫌的口令,這個口令,就是,喵。


    她以為如他這般驕傲的人,是不會用上這個用一方親繡的帕子換來的口令的。可他到底還是用上了。


    他也是,實在無計可施了吧?


    長安雙手捧住頭,心裏有些亂。


    想當初,她多喜歡他啊,水晶一樣漂亮純澈的少年。傲嬌也好腹黑也罷,在她眼中全是可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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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活了兩輩子,第一次這般用一腔單純青澀的心思去喜歡一個人。


    誰曾想,到底還是逃不脫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八個字。


    獨自在房裏呆了半個時辰,她感覺憋悶得有些喘不過氣,就一個人牽了馬去海岸邊跑馬。


    這事她常幹,所以龍霜他們也不擔心。


    長安跑了一個來回後,照例在那守望夫婿的老婦人所在的崖下停下。


    “值得嗎?”她拴好馬來到老婦人身邊,問了一句。


    在紀晴桐死之前,她每次來都有不同的話說,但在紀晴桐死之後,她每次來,卻總是隻問這三個字。


    原以為會和以前一樣得不到回應,想不到這從來都吝於給她隻字片語的老婦人這回卻轉過身來,一雙不再年輕卻依然清澈的眸子看著她,嗓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幹啞和平靜,道:“要想知道值不值,除非他做你,你做他。”說完這句,她就拄著拐杖顫巍巍地離開了。


    要想知道值不值,除非他做你,你做他?


    長安獨自站在崖上,看著老婦人離去的背影,在心裏反問:所以你在這裏等你丈夫幾十年,是因為你相信,換成是他,他也會這樣等你幾十年嗎?


    要什麽樣的感情,才能讓人如此篤定,對方會此心悅你,此生不改?


    作者有話要說:  早早早早更梅在此!


    那啥,知道結尾處的劇情會讓親們造反的,所以前麵不止一次地提醒親們後麵虐啊虐啊,都是很早就設定好的情節和結局了,就算親們真的接受不了,烏梅也沒辦法了。現在想來烏梅也真是固執啊,這文寫了兩年半了,在這期間竟然從未產生過改變結局的想法,現在正在寫的結局,就是我開文之初想好的那個結局。


    還有說要打死長福的親們,請考慮一下長福的人設啊,一個老實巴交的本土小太監,還不知道和陛下不清不楚的安哥是女人,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去阻止皇帝與後宮交流噠。說他為尹蕙牽線搭橋,他其實隻是在盡他的職責而已,難道後妃要送皇帝東西,他一個太監去拒絕嗎?說他把皇帝留給壞女人,尹蕙在他眼裏一點都不壞好嗎?(笑哭了)


    虎摸所有被虐到的親,刀子其實還在後麵呢!現在最多算露個刀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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