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約莫十四五歲,頭上梳雙鬟,杏眼清澄,櫻唇圓而小,泛著自然的胭脂色,相當嬌俏。那一身淺綠絲裙若別人穿了,稍有不慎便會顯得麵有菜色,而這姑娘粉粉白白地,在這顏色映襯下更覺膚色玉曜,整個人如初春枝頭新萌的柳芽兒一般清新可愛。


    “酥兒印是你偷吃的?”蒖蒖問。


    小姑娘猶豫一下,估摸著難以抵賴,隻好點了點頭。


    蒖蒖伸手拉她起來,引她在桌邊坐下,把剩餘的酥兒印擱到她麵前:“接著吃。”


    那小姑娘驚訝地看蒖蒖,見她神情溫和,無責怪之意,才放下心來,喜滋滋地拈起酥兒印接連吃了兩根。


    蒖蒖見她這饞貓一般的吃相,不由一哂:“又不是多貴重的食物,想吃按規矩取索就是了,何必偷偷摸摸地拿。”


    “因為姑姑不讓我吃這些甜的點心。”小姑娘繼續大快朵頤,間隙抽空回答了蒖蒖的問題。


    “你姑姑怕你吃壞了牙?”蒖蒖又問。


    小姑娘搖搖頭:“主要是怕我胖……我是菊部的人,可不能胖。”


    “菊部?可是種菊花的?”蒖蒖仔細打量她,覺得她這般細皮嫩肉,絕不像能做體力活的,何況她的絲裙與尋常內人衣裙不同,絲綢為底,其上有幾層輕綃,精美飄逸,哪像是做園丁活的人所穿的。


    “你是新來的吧?”小姑娘很快看出蒖蒖的底細,但還是很有耐心地解釋,“菊部是指仙韶院,裏麵有很多歌舞樂伎,負責內廷用樂。我姑姑是琵琶手,我也會彈琵琶,不過主要學舞,所以不能胖。”


    “不能胖”話音未落,她又拈一根酥兒印塞進了嘴裏,愉快地嚼了起來。


    蒖蒖作勢要把酥兒印收回,“那我不能害你,點心不能給你吃了。”


    小姑娘眼疾手快地將點心盤搶到自己懷中:“姐姐別擔心,我有不會胖的法子。”


    蒖蒖問她有何妙法,她卻不肯說了。蒖蒖笑了笑,也不再就此追問,又去找了些點心果子擺在小姑娘麵前任她自取,含笑看她享用,換了個話題:“仙韶院我知道,不過為何又稱菊部?跟菊花有關係麽?”


    小姑娘道:“跟菊花沒關係,但跟一個名字裏有‘菊’字的人有關係。”


    “這人是你們仙韶院的名伶吧?”蒖蒖笑道。


    小姑娘訝異道:“你怎麽知道?”


    蒖蒖道:“我猜的。這人竟然能使仙韶院因她另外命名,一定非同小可,多半是在仙韶院能技壓群芳的人。”


    “姐姐聰明。”小姑娘讚道,隨即解釋,“多年以前,我們仙韶院有一位大美人,歌舞雙絕,還會琵琶箜篌之類的樂器。先帝封她為‘主管仙韶公事’,統領仙韶院。她名字裏有個‘菊’字,宮中人便稱她‘菊部頭’。因為她的緣故,先帝有時把仙韶院稱為‘菊部’,大家也跟著他叫,久而久之,菊部就成仙韶院的別稱了,如今的官家也愛這樣稱仙韶院。”頓了頓,她又著意提醒蒖蒖:“不過,姐姐可別在太後或慈福宮的人麵前這樣稱仙韶院,那就犯了忌諱了。”


    蒖蒖問:“太後不喜歡菊部頭?”


    “豈止不喜歡……”小姑娘說到這裏,忽然警覺,“哎呀,我不能說不能說,姑姑不讓我跟別人提菊部頭……”


    她雙手捂著嘴,然而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蒖蒖,一副靜待蒖蒖追問的樣子。


    蒖蒖按捺笑意,不動聲色地說:“嗯,那就不說了吧。你吃好了?快回去練舞。”


    小姑娘放下手,難以置信地問:“你不想知道?”


    蒖蒖道:“不想。”


    小姑娘愕然問:“你不好奇?”


    蒖蒖一笑,輕輕拍拍小姑娘猶帶嬰兒肥的臉,道:“你都說這是禁忌了,那就把這故事藏在心裏吧。若傳出去,太後知道你私下議論,估計會為難你。”


    小姑娘怔怔地與蒖蒖對視須臾,忽然眼圈一紅:“姐姐真是好人,請我吃點心,還處處為我著想。”旋即跳起來,奔至門邊探頭朝外看了看,然後迅速掩上門,回來坐好,拉著蒖蒖手道:“姐姐是尚食內人,將來說不定哪天會被派去慈福宮做事,即便不去,宮中宴集也難免遇見太後,所以我還是先告訴你菊部頭的事吧,免得你將來像柳婕妤那樣犯了忌諱還不自知。”


    蒖蒖見她打定主意要說,自己也確實有幾分好奇,便點了點頭,與小姑娘相對而坐,聆聽她講述的宮中往事。


    “我出生時,菊部頭已經出宮好幾年了,所以我沒有見過她,但聽姑姑說,她是千年難遇的美人,脖頸像天鵝一樣修長優美,身段纖美苗條,跳起舞來柔若無骨,腰肢柔軟如柳枝,手足仿佛每一處都可以像漣漪一樣漾動。她的容貌麽……似乎不是特別豔美,姑姑覺得那應該叫‘清麗’,乍一看並非豔光四射,但是清雅脫俗,男樂師都傾心於她,她隻要冷冷淡淡地看誰一眼,那人就如同受到月光的照拂,心裏的悸動無法言傳,有時會因此落下淚來。”


    蒖蒖循著小姑娘的描述想象菊部頭風姿,道:“似乎是個冷美人。”


    “是的,她性情清冷,不愛笑。”小姑娘道,“有時因為舞蹈的需要,她跳舞時會麵含微笑,十分明媚,一旦舞罷,她便瞬間收斂笑意,又恢複了冷冷淡淡的表情。姑姑說,她長著一張‘厭世臉’。”


    說到此處,小姑娘揚起下巴,睫毛微垂,抿去唇角向上的弧度,竭力呈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目光漠然睨向蒖蒖,問:“這樣,夠不夠厭世?”


    “不夠。”蒖蒖如實回答,伸手抹去小姑娘嘴邊的酥末,“你好歹把小嘴擦幹淨再擺出你的厭世臉。”


    小姑娘繃不住了,瞬間笑出聲。蒖蒖與她相視而笑,少頃,再問她:“既然在仙韶院如眾星捧月一般,這菊部頭日子還過得不快活麽?為何還厭世?”


    小姑娘道:“大概因為她是孤女,做到仙韶院部頭也吃過很多不為人知的苦頭吧。後來先帝對她頗為眷顧,她就更顯孤傲,也懶得與人虛與委蛇,一不高興就冷麵待人,哪怕對先帝,也是這樣。”


    蒖蒖問:“先帝喜歡她?”


    小姑娘笑道:“那當然了。每逢宴集,必要她領舞,最愛看她跳的《梁州》舞。她起舞之時,殿中香靄嫋嫋,彩帛飄浮,鮮花紛落,先帝常說壁畫上綽約多姿的飛仙神女,亦不過如此。先帝像對嬪禦那樣,賜了她一處獨立的院落居處,又賜號為夫人,所以宮中人也稱她‘菊夫人’。”


    “那她做了先帝的妃嬪了麽?”蒖蒖又問。依稀想起內人們說過,汴京曾有一位皇帝,喜歡一名仙韶院的俳優,後來那跳舞的姑娘一路做到了貴妃。


    小姑娘答道:“沒有。先帝喜歡她,經常去見她,兩人一起焚香點茶研習翰墨,但從未在她的居所留宿,也不曾召幸她。”


    蒖蒖再問:“莫非這菊夫人不喜歡先帝?”


    小姑娘亦有些困惑:“好像也不是。我聽姑姑和仙韶院的姐妹們私下議論過,說菊夫人當年很用心地觀察先帝的喜好,見先帝喜歡點茶,就默默學習水丹青;見先帝寫得一手好字,自己得空就沒日沒夜地習字……不過她和別的宮人不同,別人見先帝擅長真、行、草書,便竭力模仿著學這幾種字體,而菊夫人潛心鑽研的卻是先帝不怎麽喜歡的瘦金書。”


    蒖蒖想想,道:“她知道先帝擅長的事很難超越,就另辟蹊徑去練習,學有所成,反而更能引起先帝的注意。”


    小姑娘拊掌笑道:“原來是這樣,我以前都沒想到。”


    蒖蒖忽然想起母親同樣會寫瘦金書,遂問小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位名叫吳秋娘的宮人?她也會瘦金書。”


    小姑娘惘然擺首:“吳秋娘?不知道,我沒聽說過。我聽說的會寫瘦金書的宮人不多,其中沒有姓吳的。”


    蒖蒖失望地歎了歎氣:“那你繼續說菊夫人吧。”


    “我說到哪了?”小姑娘撫了撫額,旋即想起,笑道:“對了,是說菊夫人喜不喜歡先帝。我覺得是喜歡的吧,因為姑姑她們都說菊夫人當年一直在默默等待先帝納她為嬪禦,但是先帝始終不表態,菊夫人就時不時鬧小脾氣,有一次懟了先帝幾句,先帝拂袖而去,此後一月不宣召。先帝不理她,她索性絕食,不吃不喝,臥床不起。有一天正值皇後——也就是如今的皇太後——生日,先帝見宴集上領舞的女子不是菊夫人,一問之下才得知菊夫人病得氣息奄奄。結果先帝不待宴罷便去菊夫人閣子探望她,讓自己的司膳料理她飲食,還親自端藥給她。菊夫人嫌藥苦,先帝為了哄她,竟然自己先飲一口,再去喂她……”


    蒖蒖想著當時情景,有些困惑:“怎麽喂的?”


    小姑娘與她四目相對,臉忽地一紅:“我哪知道怎麽喂的……”


    蒖蒖亦有些不好意思,收回目光,含笑讓小姑娘繼續說。


    “這事傳出去後,皇後當然不高興了,明裏暗裏地為難菊夫人。菊夫人本就是個有氣性的,便自請出宮。先帝也答應了,在宮外賜了她一處園子,讓她自己居住,但是偶爾也會去看她……”


    說到這時,門外忽傳來婦人呼喚聲:“香梨兒,香梨兒……”


    小姑娘臉色一變,驚跳起來:“我姑姑來找我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說。”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門邊,忽然又回首,問蒖蒖:“姐姐,你名字是什麽?”


    蒖蒖道:“我姓吳,叫蒖蒖。”


    小姑娘點點頭:“吳姐姐,你的名字真好聽。”然後自我介紹道,“我小名叫香梨兒,大名叫江芷兮……就是‘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的江,芷,兮。”


    見蒖蒖狀甚茫然,遂笑道:“不知道什麽意思吧?其實我也不太明白……這個名字,據說是先帝取的。”


    言罷,她打開門,笑著喚“姑姑”,朝那正在尋覓她的婦人奔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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