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汴京的聞喜宴通常在瓊林苑舉行,瓊林苑與金明池相對,聞喜宴舉行之日,花滿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綠衣郎,是為京中一大盛事。如今臨安聞喜宴的地點改為觀橋西,新莊橋東的禮部貢院,沿小河支流而建,規模無法與瓊林苑相提並論,但院中除了殿閣廊廡,亦有名卉嘉木。春草池塘,擷芳庭院,頗含幾分南方園林的風致。


    聞喜宴皇帝多不預宴,往往任命本屆主考官或其他重要臣僚為押宴官,與進士同飲。但今年有所不同,皇帝竟破天荒地讓太子出任押宴官,去麵見新科進士。尚食內人們私下傳遞著這個消息,並推測說:“因為一甲中有宗室子弟,官家很高興,還說那位進士是‘吾家千裏駒’,所以才讓太子出席聞喜宴,以示特別的恩典。”


    據說那位宗室子弟是太宗皇帝長子漢恭憲王的七世孫,此番原本高中了狀元,但官家為避嫌,示天下以公,遵循“科舉先寒畯”的原則,將第二人蕭鋌擢升為狀元,原來的狀元便成了榜眼。


    蒖蒖和鳳仙想起趙懷玉亦是宗室,不由更好奇,鳳仙遂向經常跟隨裴尚食出入皇帝寢殿的李典膳打聽榜眼的名字,得到的答案果然是“趙懷玉”。


    蒖蒖聞訊笑道:“我見那趙公子視貽貝樓財物如糞土,便知他胸懷大誌,絕非池中物,如今他果然高中了。”


    鳳仙雙手合什,也目露喜色。


    賜宴這日,儀鸞司及尚食局相關人等待宮門開啟即往禮部貢院準備。時辰既至,皇太子、權知貢舉率官屬及進士入內,列於庭中,麵朝宮闕設香案,前後十拜。然後太子與眾押宴官及第一甲進士進入院中精義閣,其餘進士分為正奏名與特奏名兩類,分別就座於東廊和西廊。通過正常考試,禮部貢院合格奏名的舉人,稱“正奏名”。而考進士多次不中者,禮部另行列出名冊上奏,經皇帝許可於殿試時附試之,特賜本科出身,則稱“特奏名”。此兩類進士各以年齡為序,坐於廊下。


    待太子及狀元以下入門,教坊即奏雅樂《正安》:“多士濟濟,於彼西雍。欽肅威儀,亦有斯容。烝然來思,自西向東。天畀爾祿,惟王其崇。”


    太子容色皎然,形貌昳昳,麵對滿座衣冠,正襟雅坐於主席中,聽著悠揚的雅樂,溫柔的薄唇微微含笑,目光投向分列於他左右的臣僚及進士,意態清朗蕭肅,姿儀又有人主的端凝莊重,雖未發一言,但隻靜靜端坐著便有若日月入懷,璨然生輝。


    進士席地而坐,分案而食,每人麵前均有一小黑桌,坐具用青墊。桌上各設四碟時令鮮果,另有一盤觀賞用的雕花果子,名為“望果”,以及一朵插在瓶中作裝飾的鮮花,名為“望花”。酰醢醬汁等調味品也先隨之分列於案桌上。


    聞喜宴共行酒九盞,每一盞酌酒之時均有不同曲詞響起,以佐酒興。太子含笑初舉酒,樂工曲風一轉,開始奏《賓興賢能》:“明明天子,率由舊章。思樂泮水,光於四方。薄其采芹,用賓於王。我有好爵,寘彼周行。”


    前兩盞賓主舉杯祝酒,間或敘談,除了桌上果子,尚食內人們暫不上菜,行至第三盞酒,才上新鮮醃製的肉食“旋鮓”一碟,隨後六盞酒皆有食配酒。第五盞酒行畢,宴會暫歇,宮人會奉上皇帝賜給臣僚進士的羅帛宮花四朵,讓他們簪於襆頭上,同時賜降暑宮冰一匣。眾人分列庭中,再拜謝恩,然後重新落座,繼續行後四盞酒。


    第六盞酒之前每人桌上的杯盞及望果、望花要全部更換。臣僚進士之前用銀台盞酌,第六盞開始換銀巵。太子有別於眾人,之前用金台盞,第六盞換他慣用的蓮花玉巵。望果是用時令鮮果雕刻而成,每枚均有精細吉祥紋樣,擺在盤中又須有整體造型,難度甚大,每一盤都是由數名內人提前完成。


    此番押宴官的杯盞與望果由馮婧負責,這原是兩月前便定好的,近日才知道押宴官竟是太子,她十分尷尬,但任務不便推卻,也隻能悉心準備,奉上酒盞望果的事則另遣別的內人來做。


    行每一盞酒時,尚食女官們都會提前數步檢視此後會上的酒水膳食。第三盞旋鮓甫下,馮婧開始檢查賜花之後第六盞酒太子要換的酒盞與望果。揭開盛蓮花玉盞的錦盒,馮婧霎時大驚:盒中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杯盞。


    蓮花玉巵一套兩盞,此前由秦司膳取出,交給馮婧自宮中帶至貢院,開宴之前她一直守在錦盒旁,前五盞酒一切籌備就緒後,她才稍微離開,立於精義閣對麵廊廡下的陰影中,遠遠看了看言笑晏晏地向進士們舉盞的太子,不料就在這短短一刻,玉巵竟不翼而飛。


    馮婧迅速四處搜索,周圍女官也很快發現玉巵缺失,紛紛命下屬內人尋找,然而一陣忙亂後眾人並無所獲,倒是有內人發現,為太子準備的望果不知何時被傾倒在廚房角落裏,並經人踩踏,已盡數損毀。


    馮婧麵如土色,凝視著那被踩得稀爛的望果殘骸,纖弱的身軀搖搖欲墜。


    蒖蒖上前扶住了她,低聲在她耳旁說:“別急,你再找找玉巵,我去請示秦司膳。”


    裴尚食今日仍在宮中服侍官家,孫司膳依舊在慈福宮,秦司膳是今日貢院中品階最高的女官,今日一直坐在太子下方一側,負責先行品嚐奉給太子的飲食。蒖蒖與即將入閣中斟酒的內人協商後,接過她的酒注子,端著步入閣中,來到秦司膳身後,借向她斟酒之機,低聲向秦司膳講述了玉巵與望果之事。


    秦司膳聽後目光略有一滯,然而神色未變,側首向蒖蒖附耳道:“速去通知皇城司……”


    囑咐一番後,她從容回首,朝正看向她的太子微微欠身,呈出與適才侍宴時一樣,無懈可擊的端雅笑容。


    皇城司統領禁軍,負責拱衛皇城。聞喜宴這日也有千餘名皇城司禁衛相從而來,守於貢院內外,以保相關人士安全。


    蒖蒖按秦司膳指示,在精義閣外找到今日領軍的皇城司親從官。沒想到那竟是位看上去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且甚是眼熟。蒖蒖走至他麵前,還未開口,那人便已朝她笑道:“是你呀……”


    雖然這少年一身戎裝,與此前相見時大為不同,但那明朗的笑容迅速掀開了蒖蒖塵封的記憶,辨出他正是當初與趙皚一起在水中擊球的少年,趙皚所稱的表弟。


    “你是,殷瑅?”蒖蒖以秦司膳所說的名字向他求證。


    他頷首道:“是的,我是殷瑅。”頓了頓,又頗開心地補充道,“二大王的表弟。”


    蒖蒖暫無心情與他敘舊,壓低聲音向他述說了後廚發生的事,以及秦司膳的吩咐。殷瑅一改適才說笑表情,肅然道:“知道了。內人請放心,我會去安排。”


    蒖蒖隨即趕往後廚。沿途路過貢院水景,有馨香隨風拂麵,蒖蒖步履稍緩,舉目望去,但見彼時池中風荷正舉,葉麵碧圓,亭亭清絕。


    回去見到馮婧,蒖蒖告訴她皇城司已按秦司膳吩咐有所部署,會追究蓮花玉巵失竊一事,而當務之急是尋找可替代玉巵的酒器和重備望果。


    馮婧麵露難色:“酒器還有不少,但皆是銀器。如此盛宴,太子所用器皿不能與臣僚相同……望果雕刻煞費工時,專供太子的又與別人不同,更為精細,就這兩盞酒的工夫,眼見是來不及重雕了。”


    蒖蒖想起適才所見的碧綠荷葉,心中漸漸有了個主意,對馮婧道:“酒器我有法子,我去準備。隻是望果別無良策,還請掌膳多想想,找出替代物。”


    馮婧斟酌須臾,道:“或者,我可以做一看盤代替望果。”


    看盤也是僅供宴席陳設觀賞所用,由食物擺盤而成。鳳仙聞言,上前道:“我負責的點心已備好,若馮掌膳需要協助,我可以幫手。”


    數位旁觀的女官及內人也都紛紛表態,願意協助馮婧做看盤。馮婧謝過她們,說出所需食材,眾人立即分頭籌備。蒖蒖見狀鬆了口氣,當即出門往荷塘,按自己計劃行事。


    馮婧取一銀盤置於冰匣之上,在其中滴酥為山,用香芹、韭葉及柳芽布好青翠山景,山間用蜜滴出澗水溪流,再取泡發過的百合,撿大小合適者,一瓣瓣攢成幾朵辛夷花狀,用楊梅汁染花瓣外側,使花朵呈粉紫漸變色,一如辛夷。花朵固定在果樹細枝上,插入銀盤山間,恰似辛夷花樹。插花樹時有幾片花瓣被碰落,墜於澗水邊,馮婧正欲拈起,但圍觀眾人皆覺此景自然,有落紅逐水的意趣,馮婧便將其保留,未作改動。


    看盤做好,庭中賜花儀式已畢,正值須換桌上杯盤酒盞之時。賓客桌上已收拾妥當,望花已換,將呈上望果。原定為太子奉上望果的內人向馮婧請示。馮婧凝神思索,終於下定決心,道:“我來。”


    馮婧將看盤舉至齊眉的高度,緩移蓮步,徐徐進入精義閣,在太子的注視下,低身施禮,跪著把看盤安置於他案上,膝行退後幾步,又再舉手加額,再次行了大禮。


    看盤景觀立體,太子下方兩側臣僚均能看見。探花傅俊奕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仔細觀察這看盤,嘖嘖稱奇,與身側不遠處的趙懷玉竊竊私語:“天家氣象果然與眾不同,這看盤栩栩如生,重現了山間芙蓉花開的景象。”


    趙懷玉微微含笑,輕聲道:“看盤所塑的,似乎是辛夷花。”


    “何以見得?”傅俊奕道,“看這顏色,很像芙蓉。”


    趙懷玉道:“這看盤景觀,倒像是根據王維《輞川集》中《辛夷塢》詩意所造。”


    “不錯,是辛夷花。”一旁端坐的狀元蕭鋌聽見他們議論,也忍不住插言,背誦出《辛夷塢》詩句,“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他們說話聲音很輕,但換盞其間樂曲暫歇,閣中安靜,所以他們私語聲也能傳入太子及馮婧耳中。太子聞言,靜靜地向他們望去。那三位立即噤聲,太子卻淡淡一笑,以加入討論的姿態說:“是辛夷花。”


    傅俊奕如獲鼓勵,也欲在太子麵前多加表現,遂興致勃勃地順著話題說:“仔細看來,此景的確符合《辛夷塢》詩意。當年王維好友裴迪也曾作詩相和。”


    他很快背誦出裴迪的詩:“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


    太子尤縈笑意,隻是凝視看盤的眼有些憂思恍惚。少頃,他抬目對馮婧略一笑,溫言道:“此景甚美。掌膳辛苦了。”


    馮婧低身致謝,盡量低首,不讓自己目光被他捕捉,旋即告退。


    太子點點頭,輕輕對她說了聲:“多保重。”


    看盤置好,接下來便要換酒盞了。蒖蒖於此時入閣中,施禮後徐徐靠近太子桌案,將備好的酒盞安置於案上。


    除太子外,其餘人等均睜大雙目,盯著蒖蒖奉上的“酒盞”,訝異不已。


    那酒盞非金非玉,而是一柄新鮮荷葉,被安放於一個紫檀硯格上,葉心下沉,荷葉被硯格托著,外沿朝內聚,呈漏鬥狀,而葉莖被彎曲如象鼻般,鬆鬆地打了個結,末端向上,斜斜地伸向太子。


    蒖蒖提起酒注子,朝葉心斟酒,酒液如清露一般沿著荷葉外沿滾入葉心,聚於其中,清澈澄淨。


    蒖蒖旋即拈起硯格旁的一枚雪白銀簪,戳破葉心,讓酒液流入中空的葉莖中。然後退後,朝太子再施一禮,開始解說此酒器典故:“這酒器,名為‘碧筒杯’。傳說魏人鄭愨……鄭愨曾於三伏之際,率賓僚避暑於……於……使君林……”


    碧筒杯的典故,蒖蒖是在林泓手劄中看來,但從未與人講述過。此番形勢所迫,臨時決定用荷葉代蓮花玉巵供太子使用,那就必須說明典故,以博太子諒解。隻是此刻手劄不在身邊,蒖蒖又不曾逐字逐句背過,因此細節不盡清楚,且又有些緊張,話便說得結結巴巴,不時停頓。


    “魏正始年間,齊州刺史鄭愨,於三伏之際,率賓僚避暑於曆城北使君林。”太子忽然接過她的話,從容不迫地代她說了下去,“彼時,鄭愨取蓮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與柄通,屈莖如象鼻,可吸酒液。”說到此處,他略作停頓,舉目看著正在聆聽他所言的左右臣僚,又微笑道,“近日暑氣漸盛,所以我效仿鄭愨雅事,命尚食內人以荷葉代酒盞盛酒。美酒經荷花葉莖浸潤,更覺清香,且可解暑。正如古人所言:‘酒味雜蓮氣,香冷勝於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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