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膳入宮後大公子還能經常見到她麽?大公子對她像是熟識的。”蒖蒖憶及那晚殷琦認錯人後對她流露出的依戀之情,遂如此問羅氏。


    羅氏道:“她入宮時大公子才兩歲,按理說記憶不深,不過身為貴戚,大公子經常入宮與皇子們玩耍,也就經常能與劉司膳相遇。劉司膳很喜歡大公子,每次都會給他吃她做的各種點心,有時候大公子還跟隨她去廚房看她做事,特別愛聞她衣裳上附著的糕點的香味。"


    蒖蒖瞬間明白了為何那一夜殷琦會忽然拉著她的衣袖聞,這大概也是他在恍惚中確認劉司膳身份的一種方式。


    羅氏笑著歎息:“大公子自小不怎麽愛說話,但劉司膳性格活潑,特別會逗小孩,他們在一起就經常有說有笑,夫人那時常感歎大公子對劉司膳比對她還親。”


    “感覺劉司膳是個人緣很好的人。”蒖蒖道,“忠誠侍主,友善待人,又很愛小孩,宮裏的人應該都很喜歡她吧……但是她後來去哪裏了?怎麽如今宮中很少有人談論她?”


    “這……呃,她後來跟人私奔,逃出宮去了。”羅氏踟躕著簡略地回答。


    蒖蒖大感驚訝:“先帝如此重視她,她還私奔,那她愛上的那人一定非比尋常吧?”


    “不說了不說了,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兒,你們小姑娘家聽了不好。”羅氏言罷起身,“大公子該午睡了,我看看他去。”


    走了數步,羅氏又回顧蒖蒖,有些遲疑地著重道:“對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別在大公子麵前提‘餛飩’二字,更不要做,這是郡王宅的一大禁忌。”


    這點其實蒖蒖自殷琦發病之後便意識到了,隻是一直沒人跟她解釋原因,而如今羅氏也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說完便匆匆趕往殷琦居處,根本沒給她發問的機會。


    蒖蒖服侍殷琦進食,萬萬沒料到,在分辨食物細微滋味這點上,他竟然可以做她的老師。


    一日晚餐,廚房奉上的菜肴中有一道炙羊肉,蒖蒖嚐過後,另取少許入銀盤呈給殷琦,想起殷琦命人換吳鹽抹橙之事,便盛了一點吳鹽擱於他案上,供其調味所用。


    殷琦見狀,和言吩咐她撤下吳鹽,改用西夏青鹽。


    蒖蒖有些詫異,旋即解釋:“我以為公子更中意吳鹽。”


    殷琦道:“吳鹽色白味淡,適合與水果相配。而青鹽醇厚味甘,更能煥發肉味。”


    蒖蒖留意觀察,見吳鹽細白,顆粒極小,而青鹽晶體較大,顏色泛青。她好奇地灑一點在羊肉上送入口中,青鹽不會立即溶解,齒間碰觸,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晶體的脆度。當鹽粒於口舌中脆裂,隨之彌散的鹹味與原本於油脂下若隱若現的肉香瞬間相融,濃鬱而近乎妖嬈的滋味開始在舌尖舞動,誘惑著你迫不及待想展開下一回的嚐試。


    自小家中常用吳鹽,雖然秋娘也用解池鹽、川陝鹽等其他產地的鹽,但蒖蒖幾乎不曾留意各地鹽的不同用法,也沒有意識到其中味道可能存在的細微差別。


    晚間殷琦命侍女取出一組琉璃瓶子,裏麵分別盛著顏色與粗細各異的鹽晶。


    “鹽以來源分,有海鹽、池鹽、井鹽、崖鹽或岩鹽之別;以形狀分,有珍珠、琉璃、珊瑚、水晶、雪花、鍾乳、寶塔之類,以色澤分,有赤、紫、青、黑、白幾種;以產地分,那就更多了……”殷琦微笑著向蒖蒖建議,“不如我們來做一個遊戲:我們同時蒙上眼睛,然後品嚐侍女選取的鹽,看誰能正確地說出品類。”


    蒖蒖忙不迭地擺手:“我沒仔細分辨過,可不敢跟你比。"


    殷琦也不勉強,好脾氣地說:“那你蒙上我的眼睛,看看我辨得對不對。”


    蒖蒖依言而行,用絲巾蒙住殷琦眼睛,然後用銀匙自一個琉璃瓶中取出少許色澤紅瑩的鹽粒,遞與殷琦品嚐。


    殷琦很快有了結論:“不甚鹹,顆粒較粗,細品之下隱約有金戈之味,這是西安州的池鹽。”頓了頓,又補充,“是紅色的吧?”


    蒖蒖稱是,另取一些潔白晶瑩,晶體呈塔尖狀的鹽粒給他再品。須臾,殷琦點評道:“這是海鹽,口感清澈柔和,還帶有一點花香,這是大食商人帶來的一種拂菻國的鹽。”


    適才取出鹽瓶的侍女已露出讚歎的微笑。


    蒖蒖自取一些細品,雖微覺鹹度有異,但什麽金戈之味與花香是品不出來的。遂對殷琦敏銳的味覺深表佩服,殷琦摘下蒙眼的絲巾,含笑道:“我很少出門,每日都很閑,所以有空反複做這些很無趣的事……你以後多嚐嚐,也就能品出其中差異了。”


    然後他建議蒖蒖蒙上絲巾:“當你眼睛看不見時,舌頭會更敏感,更容易品出食物的微小差異。”


    蒖蒖試了試,果然覺得再嚐鹽粒,能辨出更豐富的滋味了。


    “這個法子很妙,”蒖蒖笑道,“大公子怎麽想到的?”


    殷琦笑容漸漸隱去,少頃,垂目黯然道:“是劉姑姑教我的。”


    他似乎不願多提劉姑姑,沒有就此繼續與蒖蒖談下去。不過這個蒙眼辨味的遊戲他以後與蒖蒖經常玩,除了鹽,還會分辨各種醬、醢、糖、茶,若是誰猜錯了就會被贏的那方施加一些小小的懲罰,兩人常常玩得不亦樂乎。


    某日陳國夫人來看殷琦,剛進到院中就聽殷琦房中笑語不斷。她不待侍女通稟便疾步入內,正好見殷琦笑吟吟地轉頭過來,他皎皎如月的臉上赫然多了兩道以墨畫出的唇髭,而蒖蒖在他對麵揚著一支筆笑道:“這一筆沒畫好,重來!”


    陳國夫人臉一沉:“這成何體統!”


    殷琦與蒖蒖忙收斂笑容,過來施禮。


    殷琦向陳國夫人長揖,不忘為蒖蒖開脫:“是我要與吳內人玩猜茶的遊戲。我茶飲得少,輸給了她,這懲罰也是我想出來的,願賭服輸,不是她的錯。”


    陳國夫人上下打量蒖蒖,也未多說什麽。須臾,拉起兒子的手,愛憐地為他拭去額上一層薄汗,柔聲道:“你覺得有趣就行。隻是稍後這墨跡要及時洗去,別在臉上留下痕跡。”


    羅氏擔心陳國夫人因此不快,隨後又去向陳國夫人解釋,說雖然此類遊戲不顧尊卑,有些失當,但大公子近日來心情愉快,麵色也比以前好看了。


    陳國夫人若有所思,然後對羅氏道:“這吳蒖蒖雖然不甚識禮數,但大哥與她倒頗投緣。我看她模樣也還不錯,不如便讓大哥收在房中吧。”


    羅氏笑道:“夫人考慮周全。難得有個丫頭大公子能看上眼的,早日收房,也好盡快為大公子開枝散葉,讓夫人抱上孫子。”


    陳國夫人略一笑。想到殷琦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拖至今日仍遙遙無期,不免又緊鎖眉頭,暗暗歎了歎氣。


    羅氏獲陳國夫人授意,向蒖蒖和殷琦傳達此意,蒖蒖嚇了一跳,立即婉拒。羅氏勸她道:“貴戚中若論與天家之親疏,地位之尊貴,誰能與郡王相提並論?你能嫁入郡王宅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何況大公子論人品、模樣,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會委屈了姑娘。”


    蒖蒖稱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大公子。羅氏又道:“說實話,以姑娘的出身,是不能做大公子的正室,但你好歹是從宮裏出來的內人,做公子的妾是綽綽有餘的。因大公子尚未成婚,目前暫不宜給姑娘多高的名分,但陳國夫人說了,一待公子娶妻,便會稟明官家,屆時請他賜你個縣君郡君的封號,也不是什麽難事。”


    蒖蒖無奈,隻得借口說當初出宮時孫司膳說是讓她出來曆練曆練,說不定什麽時候慈福宮缺人了,仍會召她回去。羅氏便冷笑了:“姑娘竟把這話當真呢。這宮裏賜給臣僚的內人,沒聽說有召回去的。既賜了,本意原也是給臣下做妾侍,哪有再把這些姬妾召回宮中之理。”


    蒖蒖一愣,心想一出宮在宮中人看來難保清白,的確難以回去了,這恐怕就是程淵當初讓自己入郡王宅的本意。心中越發難受,不再分辯,但任羅氏如何勸說隻是默不作聲,始終不鬆口應允。


    待羅氏走後,殷琦讓其餘人退下,和言問蒖蒖:“你不願意,是厭惡我麽?”


    蒖蒖擺首,黯然道:“大公子很好,隻是我有我的難處,此時不能嫁人。”


    殷琦問有何難處,蒖蒖遲疑道:“我還要找我媽媽。”


    她簡單地跟殷琦說了一些母親失蹤之事,殷琦道:“你媽媽的名字,我也沒聽說過,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然後想了想,又微笑道,“但這並不妨礙你嫁人呀。你嫁給我,我請我爹爹媽媽幫你一起找,那不是更容易麽?”


    蒖蒖語塞,良久後一聲歎息,告訴殷琦:“有人曾經和我說,如果我能出宮,希望我中秋時去找他,與他一起賞月。"


    殷琦一怔:“你答應他了?”


    蒖蒖道:“沒有立即答應,但是我心裏……我心裏是……”


    殷琦靜靜凝視著她,不知想起了什麽,呼吸漸趨急促,眼神也開始渙散。


    蒖蒖覺出異狀,喚了一聲“大公子”,殷琦不應,飄忽的目光在蒖蒖臉上遊移,她卻不敢確定他是在看她。


    “為什麽,你們都要出宮,都要離開我?”殷琦喃喃道。


    蒖蒖很怕他再次發病,試探著去拉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


    殷琦猛地甩開她伸來的手,忽然站起,胸口起伏,血氣上湧,盯著蒖蒖的眼中有怒火,卻也泛著一層淚光:“為什麽要出去?你不知道外麵很危險嗎?有很多人要害你,害你……”


    他顫抖著,喘著氣,目中滑下一滴淚。


    蒖蒖取出自己手巾,靠近他,想為他拭擦。但那棉質手巾剛觸到他的臉,他立即驚叫一聲,大力推開她,眼睛旋即又看向那方手巾,瞳孔不自覺地收縮著,滿含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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