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令蒖蒖無所適從,旋即疑心這是登徒子的孟浪行為,羞惱之下正想推開他,忽然感到一顆溫熱的水珠滴在了她頸下。


    訝異側首,蒖蒖發現這是自殷琦目中墜下的淚,他低垂的睫毛下猶有瑩然淚痕。他依然微笑著,但這淡淡笑意在晶瑩淚光映襯下顯得無比淒涼。帶著失而複得後唯恐再失去的恐懼,他擁住蒖蒖的雙臂相當有力。


    一點疑惑悄然萌生:他是不是認錯了人?


    聯想起他恍惚的神情和那聲“姑姑”,這個猜測看上去愈發合理。蒖蒖遂輕輕掙脫開他的掌握,退後兩步,著意提醒他:“大公子,我是吳蒖蒖。”


    殷琦與她相視,含笑喚:“姑姑。”


    蒖蒖繼續說明:“我是內人吳蒖蒖,端午那天,我們曾在後苑舟中見過一麵。”


    “嗯。”殷琦乖巧地點頭,一雙滿蘊童真的眼代替他的手溫暖地擁抱著她。


    蒖蒖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聽明白了,又道:“所以,我不是你姑姑,我是吳蒖蒖,你知道了麽?”


    “知道了。”殷琦還是熱烈地看著她,“姑姑。”


    蒖蒖無可奈何,歎了歎氣,招呼他在桌邊坐下,把酥兒印盛了一些給他:“來都來了,大公子品嚐一點糕點再走吧。”


    殷琦很愉快地拈起一塊。


    蒖蒖看看灶台上那碗餛飩,心想這東西擱久了不好,不如也給殷琦吃了,稍後再給俞二嫂另煮一碗。便過去把餛飩端至殷琦麵前。


    豈料殷琦一看清麵前的餛飩,手中的酥兒印瞬間滑落,他似被燙一般驚跳起來,疾步朝後退去,同時抱著頭發出一聲聲震耳的驚呼。


    蒖蒖亦被嚇了一跳,忙問他怎麽了。殷琦不答,繼續退後,直到觸到灶台,他惶然回顧,旋即一展臂,把上麵所有廚具餐具悉數掠倒在地。


    鍋碗瓢盆銳利的碰撞聲與他“啊、啊”的驚叫交織在一起,陡然撕裂了郡王宅星夜的靜謐。


    少頃,潮汐般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廚娘們、守夜的奴婢、殷琦的侍女紛紛奔來,最後出現在門外的是陳國夫人,她此刻已卸盡鉛華,估計是就寢之前得到訊息,急火攻心之下匆匆趕到的。


    陳國夫人進來時,廚房內已是遍地狼藉,早有仆婦將蒖蒖綁了起來,押她跪於地上等待處罰,而對殷琦眾人想約束又不便用強,隻能跟著他移動,在他砸什物時盡量抵擋搶奪,避免他傷害到自己。


    陳國夫人衝到殷琦麵前,拉著他的手好生撫慰,哄了半晌殷琦才漸趨平靜。


    陳國夫人命人將殷琦送回房,這才有工夫四下一顧,隨即看到了桌上的餛飩,柳眉倒豎,立即指著餛飩怒喝:“這是誰做的?”


    馬上有仆婦一拍蒖蒖的背:“就是這丫頭。”


    陳國夫人看向蒖蒖,有短暫的愣怔,大概是想起了宮中所見那一麵。


    “先扔到馬廄裏,明日再作打算。”陳國夫人吩咐,然後一瞥那碗餛飩,又斥道:“你們是瞎了麽?怎麽還沒倒掉?”


    廚娘們唯唯諾諾,爭先恐後地去搶著把餛飩端出去倒了。


    馬廄比蒖蒖預想的好一點,是給了她一間空的,並非與群馬共處,避免了受踐踏的命運。不過裏麵陰濕雜亂,帶著濃重的不良氣息,她又被綁著,避無可避,斜靠在牆角,感覺身邊的牆滑膩膩地,也不知是什麽附在上麵,想站起又做不到。馬廄三麵透風,夜晚十分寒涼,蒖蒖極其痛苦地熬了大半夜,才精疲力竭地囫圇睡去。


    翌日有人為她鬆綁,催她起來。蒖蒖甫站立便覺得頭重腳輕,腦袋昏沉沉地,咽喉腫痛,難以發聲。才走兩步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隻依稀感覺到有人為她擦身、換衣裳,又讓她躺在一張溫軟的榻上,喂她服藥。當她終於有力氣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殷琦的身影。


    他立於她榻前,見她睜目,便在榻邊坐下,含笑問她道:“好些了麽?”


    他衣冠楚楚,眉目清和,儼然是儀貌都雅的翩翩佳公子,哪裏還有絲毫昨夜的癲狂跡象。


    蒖蒖怔怔地看他良久,忽然低頭一顧自己被人換上的新衣裳,霎時變色,將被子攏至肩頭,蹙眉一瞪殷琦:“你……”


    殷琦似明白她心中所思,一顧身後的中年女子,那婦人立即上前,對蒖蒖道:“我是大公子的乳保羅氏。大公子今晨讓我去請姑娘,姑娘受了風寒,一直昏迷。我便讓侍女給姑娘擦身換衣,藥是我喂姑娘服下的。大公子放心不下,過來探望,可巧姑娘便醒了。"


    蒖蒖向羅氏道謝,再看殷琦,仍心有餘悸,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


    殷琦淺笑作揖:“真是對不住,聽說我昨晚失態,嚇到姑娘了。”


    他語調柔和,神態溫雅,給予蒖蒖的禮節與尊重無懈可擊,蒖蒖回想夜間所見那人,隻覺與麵前的殷琦像是選擇了同一皮囊的兩個靈魂。


    殷琦讓蒖蒖在他所居院中這間陳設雅致的廂房內住下養病,不時來看她,同時給她帶來許多點心和水果。對她的照拂非常細心。有次他帶來了今年新出的橙子,命侍女破開,再呈上一些細鹽,抹在橙上以稍去酸澀、突出甜味。當侍女奉上鹽時,他略嚐了嚐,便問那侍女:“這不是吳鹽吧?”


    那侍女一愣,承認院中吳鹽用完了,尚未去廚房取,便用了別處出產的。


    殷琦和言讓她去取,回首見蒖蒖瞠目看著他,便一笑:“吳鹽色澤皎潔如雪,口味又清淡,最宜與水果相配,柔和地漬去果酸。”


    蒖蒖默默無語,他又解嘲地笑:“在尚食內人麵前說這些,是我班門弄斧了。”


    蒖蒖隨即問他:“你知道我是誰了?”


    他點點頭:“我知道,吳內人。”


    蒖蒖這風寒養了幾日也就痊愈了,但殷琦似乎並沒有讓她搬出去的意思,自乳保羅氏以下,眾人都對她客客氣氣。這反而令蒖蒖渾身不自在,深知以自己身份實不該領受如此厚待,向殷琦表示想回包子廚,殷琦告訴她:“你生病那幾天已經有人補了你這個缺。”


    於是蒖蒖隻得留下來,主動幫院中侍女幹活,洗刷灑掃十分勤快,看得羅氏忍不住笑了:“你幹這麽多,倒讓那些丫頭們做什麽呢?”


    蒖蒖向她訴說了無所事事的苦惱。羅氏便建議:“我有一個活兒,是在大公子進膳之前先行品嚐他的飲食。我近日腸胃不大好,吃什麽都覺得無味,怕嚐不出好歹,要不你代我試試?”


    蒖蒖立即答應,笑道:“這活兒我們尚食局內人都要學的,膳食先嚐,以免膳食有毒損及貴人。”


    羅氏道:“我們郡王宅不比宮裏,幾乎不會有下毒之類的事,不過為貴人先試試菜肴鹹淡涼熱是必須的。大公子味覺嗅覺都很靈敏,所以膳食先嚐這一節猶為重要,半點糊弄不得。以後要仰仗姑娘多費心了。”


    蒖蒖一向感激殷琦給予她的善意,既領了這活兒,便完成得相當盡心。每一道飲食品嚐後覺得無問題再呈給殷琦,如殷琦覺得哪裏不妥,就用心記住,下次鹹淡溫熱便按殷琦的喜好來判斷。


    殷琦與眾不同之處還有一點:長期服藥。據說他從小體弱多病,陳國夫人在他幼年時常帶他去求神拜佛,所以給他取小名為“伽藍兒”。後來他癔病發作,夫人便不敢讓他外出,每每聘請名醫入宅診治,殷琦的院中也就常年飄著藥味,幾乎每日都要飲幾回藥湯。


    而殷琦最厭煩的就是飲藥湯,經常找各種借口不飲,有時羅氏等人勸多了他還會發脾氣將藥碗砸了,這是他在沒發病時流露出的最強烈的情緒。


    蒖蒖為了讓他順利服藥,煞費苦心地研究每劑藥的成分、熬製時間,一遍遍地品嚐,感覺濃淡溫熱,以探求最易於接受的口感。有時候研究一天,藥喝得多了,自己也頭暈眼花,乃至嘔吐,然而一到殷琦要服藥的時辰,又振作精神,神氣活現地端著藥擱到殷琦麵前,說:“大公子,今日這藥湯與昨天的不同,味道更好哦。如果你飲完後嚐出哪裏不同,我就再給你一塊新割的蜂蜜。"


    一日,她伺候殷琦喝完藥,從他室內出來,還沒回到居處,就覺一陣惡心,匆匆走到花圃邊,對著花泥嘔出的盡是藥汁。


    羅氏在不遠處看見,忙過來幫她撫背順氣,然後牽她來到自己房裏,給她取水漱口。見蒖蒖麵色緩和,才鬆了口氣,感歎道:“你是個好孩子,難怪那天大公子將你認成他劉姑姑,你這認真侍主的勁兒,還真像……”


    蒖蒖頓時想起了殷琦對著她喚“姑姑”的情形,好奇心大熾,拉著羅氏連聲詢問劉姑姑是誰。


    羅氏猶豫半晌,終於告訴了她:“那位劉姑娘原是先朝齊太師家中廚娘所生的女兒,跟著她母親自幼學習廚藝,很有靈氣。後來陳國夫人嫁給延平郡王,她也作為陪嫁侍女來到了郡王宅,大公子幼兒時的嬰兒飲食都是她在料理。有一次先帝駕臨郡王宅,品嚐了劉姑娘做的菜肴,覺得很好,讚不絕口。延平郡王會意,立即送劉姑娘入宮,進了尚食局。”


    蒖蒖恍然大悟:“這位劉姑娘就是劉司膳吧?”


    羅氏也有一驚:“你知道她?”


    蒖蒖忙擺手,掩飾道:“隻是聽老宮人提過一次,隻知道曾有位司膳姓劉,別的一概不知。"


    羅氏頷首,又道:“她起初也隻是從內人做起,但先帝讓她拜他最信賴的尚食劉娘子為母,跟著劉娘子學藝。”


    那尚食劉娘子倒是宮裏有名的人物,據說是汴京宮中舊人,廚藝出神入化,先帝一向倚重,她任尚食多年,但後來身染重疾,在今上即位前便已病故。


    蒖蒖憶及此處,對羅氏道:“那尚食劉娘子一生皆在宮中,一定沒有親生兒女,對這位養女必定很珍視,會將畢生廚藝傾囊相授。”


    “的確如此。”羅氏道,“劉姑娘的廚藝愈發精進,不久後先帝便讓她常侍左右,為他嚐膳。劉姑娘深知這任務意味著什麽,她不僅細細分辨每一種食物的味道,還主動去品嚐毒藥的味道,例如砒霜、斷腸草……”


    “啊……”蒖蒖不禁驚歎,“品嚐這些一著不慎會送命的。"


    “可不是麽,”羅氏歎道,“這姑娘死心眼,覺得要先知道毒物的味道以後才好分辨,所以一次次地嚐,雖說都是一入口感覺到味道便吐出來,但難免有毒素遺留……好幾回毒發,她奄奄一息,幸虧先帝召集最好的太醫為她診治,才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蒖蒖連聲讚歎:“佩服佩服!如此盡職我望塵莫及。"


    羅氏表示認同:“天下人沒幾個能做到她這樣。所以,先帝格外器重她,讓她年紀輕輕地就做了司膳。這劉司膳和仙韶部的菊夫人,是當年雖不在嬪禦之列,但聖眷之隆不亞於眾娘子的兩位宮人,堪稱一時雙璧。”


    蒖蒖遙想聽香梨兒提起過的菊夫人風采,忍不住又問羅氏:“劉司膳生得美麽?”


    “倒沒有菊夫人美,不過也是俏麗的……她很愛笑,一笑起來眼睛彎彎地像月牙,十分甜美。”羅氏答道,忽然著意端詳蒖蒖,又道,“你笑起來的樣子跟她有兩分相似,大概這也是大公子那晚將你誤認為劉司膳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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