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誇張的是,這姓龐的好像在娶小三前還是個童子身啊,難怪每次他一笑,總是充滿神聖的光彩,害得咱們以為他前幾輩子都是吃齋念佛的和尚,這輩子不幸被小三打擊到了呢,幸虧我們意誌堅定沒有被那書生的神聖光彩打擊到……”老仵作硬是強調著自己不受影響,再接著道,“有婦人帶著小孩,說是那讀書人在家鄉的妻子,小孩都有七八歲大了,不管那讀書人如何平心靜氣地否認,那婦人總是糾纏不休,那時,小三快跟讀書人成親了,這要是一認下去,隻怕那讀書人冒充屍體的那段日子都白費了。”那仵作神神秘秘地,幾乎把這回憶當寶物似的現著,“當時啊,小三也在場,她拿出解剖的刀子,一刀就劃過那讀書人的手臂,幾乎要見到骨頭了,人人都以為要殺夫了,哪知她接著又要那小孩伸出手劃上,來個滴血認親。那婦人嚇得當場半暈,拉著小孩連夜跑走了。小三那模樣啊,冷得跟什麽似的。我懷疑那讀書人成親後沒好日子過了。”仵作笑得樂歪歪,似乎非常高興地位比他崇高的讀書人被吃得死死的。


    當然,以上證言,被聖儒子弟有技巧地消滅在曆史之中了。


    當龐然的第一個孩兒出生時,他為她取名龐何。


    她一出生,心肺就不怎麽好,大夫說,沒法根治,隻能共存。龐然疼她入骨,對她的病症卻束手無策。


    當龐何四歲終於可以走出房外時,她穿著小小的男裝,已有小小妖精的嬌態,她被龐然抱著,好奇地東張西望,最後指著花園裏的花。


    “花耶!”那紅紅的小嘴揚著,掙脫父親的懷抱,跑進花園裏亂踩。


    龐然不生氣,反而笑道:“真是好精神啊!”他身為父親,完全無條件地接納女兒身子不佳,因病脾氣任性,甚至,他的女兒要求他留胡子方便她欺負,他也一定照辦。


    “爹!爬牆!”龐何難得有精神,興奮地想要爬過那麵牆,但自知人小,想要奔進爹的懷裏讓他抱著,但眼角看見娘正進院子來,於是改投奔娘親。


    龐然一雙手臂停在那裏。


    “爹幹巴巴的,不好抱。”龐何理所當然地道,纏著胖胖的娘親。


    “那麵牆不能隨便爬,對麵是恭王府,有人的。”龐然仍然笑著,偷偷摸著自己偏瘦的身軀,再偷看那對母女。他真的很瘦?小三沒抗議過啊!


    龐何掩嘴咯咯嬌笑著:“爹!我們去霸了他們的家,好不好?”


    龐然摸摸她的頭:“好啊。等你長大了,爹陪你去霸占他們的家。”


    她又掩嘴得意地笑,那樣子可愛到龐然都要哭了出來。這可愛的樣子,隻有她活蹦亂跳時才有,平常躺在病床上總是奄奄一息,有好幾次他都得小心地貼在女兒胸口上,聽聽她的心跳聲才安心。


    “爹,我要騎那個你說的馬!你當馬!”


    “好啊!”龐然當作沒有看見妻子的不讚同,馬上化身為駿馬,讓女兒騎在背上。


    她又開心地直笑著,那不能笑得太大聲以免傷身的聲音,對他來說如天樂啊!


    小女兒雖然一笑不致傾城,但是一雙鳳眼極似他的,放在女孩子臉上,那一笑風情畢露,尚且年幼已有絕色雛貌,將來長大了該如何是好?


    如果能長大……


    如果能長大,那些天下虛名就算放棄了他也舍得,隻要他的女兒能平安長大。


    這個女兒,是他跟小三的。


    茫茫人海中,他跟小三相遇,已是奇跡,成親十多年能生下這個女兒,他更是感謝老天。


    他很寵很寵,一直很寵女兒的。


    所以,一定要保住她的命,再生一個孩子都不是龐何,老天爺,再給他一個奇跡,讓龐何這個名字的主人,一直活下去吧。


    “爹,當年那些人偶,真的是要陪我入土,還是你故意嚇我,來激起我的求生意誌?”龐何跪在床邊,輕輕握住老爹的手。


    龐然看著依舊任性的龐何,她鳳眸微紅,倔強地試著拉回他逐漸渙散的心神。他又看向坐在床緣扶住他另一隻手的妻子。


    他望著他妻子良久,彼此微笑著,傳遞著彼此的意念。


    千言萬語,終在這一眼裏。


    他的妻子小三輕輕笑著:“一切交給我。你年紀到了,自然是要升天當神仙的,等下次你在天上煩了,再回來找我們吧,我不會再拿刀肢解你的。”她輕輕卷起他的袖子,在女兒麵前親上當年在他手臂上留下的刀疤。


    十幾歲的龐何愣愣地看著爹娘間的舉動。


    “爹……”


    龐然微笑著,看向女兒,把女兒的相貌刻在心裏。然後,露出一個跟龐何非常相似卻不該出現在老人麵上的古靈精怪的笑容。


    要答案沒有,要命一條。他的笑容就是這個意思。


    隨即,他閉上眼,安心地走了。


    心神散去之時,他好像聽見一個小女孩在他耳邊喊著:“爹,咱們爬牆去!”


    又聽見已經長大的龐何在他耳邊低語:“爹,龐家我擔著,你放心,我再頑劣也絕不會辱你的聖名!等以後我走了,一定去找你問個清楚,到時你一定得回答我。”


    別走得太早啊,女兒,爹就是要你長命百歲,就算下輩子你追不上爹也沒有關係,那答案就讓你想著念著,才不會讓你太快忘記爹。你到老了也不要忘了爹啊……


    天朝聖儒仙逝後,百年內再也沒人擔得起這名。


    他四十歲前,走遍天朝每一片土地,四十歲之後定居京師,成為天朝太傅。


    他的兒子龐何,二十歲前隻待在京師,二十歲後出海走遍世間所有的小國。


    父子兩人所看遍的景象,足足勝過天朝所有的旅行者。


    隻是,偶爾有人會惋惜,一代聖儒,竟然教養出一個橫行霸道、不學無術、百姓忌憚的小少爺。


    龐何的後代,也不曾在天朝出現過,那是說,如果她有孩子的話。


    龐家就此斷了後代香煙承續聖儒之誌,天下之憾也。


    後來的記載如此寫著。


    〈天朝聖儒〉之……所有人不可能知道的後續。


    龐然到底是不是神仙,沒有人知道。


    有人謠傳他是神仙下凡,或許他真的是神仙,隻是遺忘了仙籍;又或者他被貶下凡卻不自覺,總之,當他看見一整個墓室的人偶時,先是錯愕,而後,難得地哈哈大笑了。


    他想留在這裏等妻子,妻子是他厚著臉皮求來的,女兒是妻子千辛萬苦生下來的。


    他一直很疼的。疼到他獲知皇上竟對何兒有意時,竟破例罵了一句:老不修!


    他疼極的女兒,怎能嫁給一個色老頭呢?


    皇子三人他都曾傳授過,他很清楚皇上想要的隻是女兒的貌色,根本無力給女兒屬於她自己的天地。皇家裏要真有人得娶何兒,他還是屬意長孫勵。


    幸得龐家有其他小輩願入宮,幸得恭親王相助。說起來,恭親王長孫勵跟他年輕時候的脾氣頗像,女兒戀父由此可證,他不由得傻笑起來。


    恭親王,我女兒喜歡的是我,不是你啊!


    這一笑,再一摸胡子,赫然發現自己下巴光滑無須,麵目竟似二三十歲。小三見了他,不就樂得要命?


    他年少隻知書之樂,對女子實在不擅接觸也沒有興趣,直到四十歲,才遇見小三……他不會貪心地去遺憾相識太晚。不管幾歲遇見小三都好,這一世,有機會與她結為夫妻,他就滿足了。當然,還有他最可愛的女兒與他結緣。


    他笑了,看著四周完全沒有動靜的人偶,人偶沒有生命,這種異國習俗果然沒有用,由他證實了。


    但這對他並無任何區別,他一向心靜,跟女兒一病時就耐不住寂寞完全不同,隻要女兒用不著,那人偶是不是有精魂都無所謂。


    他微微笑著,心境平和地等著妻子。


    等著等著,他看著其中一個小人偶,那人偶雖是僵著臉,但一雙眼睛竟微微上挑,跟女兒的鳳眸有些神似。


    他一怔,上前抱起那紮著辮子的小人偶。這小人偶身上的衣服,好眼熟啊!是何兒幼年的衣物啊,小三親自做的,怎麽穿在這人偶身上?


    又是何兒的花招嗎?是要一個人偶扮作她來陪他嗎?真是乖女兒啊!爹沒白疼你,不過你更可愛呢!你出生時,爹天天守在床邊,看著你小小的身子在被裏扭動著,你娘粗魯,一抱你你就哭,還是要爹抱著你才破涕為笑,雖然你後來嫌爹幹巴巴的。


    想著想著,那懷裏的人偶竟開始幻化為龐何幼年的模樣,親熱地攀上他。


    他整個呆住,接著恍然大悟。


    原來,異國人偶陪葬真正的意義便在於此,藏著生者思念的人偶化成死者心中掛念的人,在墓室永遠陪伴著墓主。


    這秘密永遠無法外傳,因為死人無法傳遞消息,要不,讓女兒知道並因此安心有多好啊!


    “爹!咱們爬牆去,打下恭親王!”


    他笑道:“好好……可是這裏沒牆爬啊!爹當馬讓你騎好了。”


    “那我要騎馬!我要騎馬啦!”


    “好好——”


    他等小三就好了,小三老了,再幾年他等小三一塊走,女兒就不要來了,就讓這小人偶陪他一陣就夠了。


    女兒還有大好人生,絕不要來!


    天朝太保守,不適合她,但願女兒有朝一日,能如天上大鷹,四方暢遊,盡情活過這一輩子,去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這對做父親的他已經夠了,縱有小小的遺憾,下世會來不及再為父女,但,有這一世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爹,女兒始終是喜歡爹的!”那小人偶大聲叫著。


    “爹知道。”他哈哈笑著,取出小女孩懷裏女兒親筆寫的字條。這人偶真神,還能了解女兒的心意啊!


    “馬兒,爬牆去!打垮恭王府!”嬌嬌的男裝小女孩又大聲叫道。


    “好好……你說什麽都依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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