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應欽沒有食言,雖然他隻到醫院去了一次,但因為他,程洛鳴得到了最有力的救治,隻是程洛鳴依舊沒有轉危為安。程端五幾日幾夜不眠不休地守在醫院,得到的還是一張張的病危通知書,一次又一次的危險,一次又一次的度過讓程端五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第十七天,程洛鳴清醒了許多,他可以自主地睜眼睛,他喉嚨處被割開插上了管子,無法說話,但是至少他能聽見程端五說話了。


    程端五不敢碰他,怕弄疼了他,隻是蹲在病床旁和他小聲說話,“哥,你要是聽得見我說話,你就眨眼睛。”


    程洛鳴唇角哆嗦,卻還是小心翼翼地眨眼睛,他很久沒有進食,全靠各式吊瓶藥水續命。程端五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恨不得替他受苦才好。


    程端五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努力壓製住哭腔強扯起嘴角,溫柔地說:“哥,對不起,都是我讓你受苦了。如果我早點帶你來醫院,你就不會這麽難受了。”


    程洛鳴眼眶裏點點濕潤,他努力瞪大了眼睛,一直試圖想要說話,卻怎麽都說不出來,嘴角痙攣得直抽搐。


    程端五看著程洛鳴情緒激動了起來,趕緊握住程洛鳴的手,安撫他:“別動,別動。”


    程洛鳴大力地吸了口氣,躺會原處,疲憊地眨了眨眼,最後又睜開,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哥,我不該惹你生氣,是我不好。但是你千萬別因為氣我就把我丟了,也別老說傻話。你不是我的負擔,我特別特別需要你,真的。”


    程洛鳴有些動容,他雖然咳咳得說不出話,卻還是顫著眨了眨眼。


    “死都不怕,怎麽還怕活著?”程端五用力地握著程洛鳴的手,想要給他更多力量,“你以前跟我這麽說過,你還記不記得?你一定要挺住了,把病治好了,我們什麽都不要了,好好生活,離開這裏,好不好?”


    程洛鳴眼眶裏眼淚已經積得滿滿的,他輕輕一眨眼,眼淚已經順著眼角滑了下來。程端五知道他身上痛苦,但她除了讓他堅持,已經說不出任何能安撫他的話。她心裏酸極了,卻不敢真的哭出來,這時候程洛鳴還需要她做強大的後盾。


    “哥,你千萬別丟下我,千萬別丟下我。”程端五幾乎在哀求,程洛鳴現在的狀況她十分清楚,她連續幾天都睡不著,就算勉強睡下了,也是從噩夢中驚醒。


    六年多以前,程天達就是這樣突然離開她的。他說他出去“辦事”,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天半夜程洛鳴把睡夢中的她搖醒,帶著她連夜逃到城郊一個小村莊。


    第二天,她在村民家裏的黑白電視機裏,看到了有關程天達的新聞報道。被警察伏擊的程天達倒在血泊中,最血腥的畫麵被打上了馬賽克,可是她還是很清楚的知道,那是她的爸爸。


    她不想哭,可還是忍不住。活著那麽風光的程天達,死卻是那麽狼狽。連個給他蓋件衣服的人都沒有。


    再後來,程家的叔伯出麵作保,程端五和程洛鳴沒有受到牽累,被叫去認屍。


    程洛鳴全程都沒有說話,他隻是緊緊地握著程端五的手,而不堪忍受的程端五放聲痛哭。那一刻的傷慟程端五即使過去多年,依舊清楚地記得。失去至親那種剝皮割肉的感覺,程端五再也不想經曆一次了,再也不想。


    “爸爸離開我,你不能再離開我了,留我在這個世界,你放心麽?”程端五說著說著,聲音也哽噎了。她實在太害怕了,怕得不能自已。老天,她已經不能再失去更多了,真的不能。


    程洛鳴似乎也感應到了她的悲傷,他不停地眨眼,眼淚也泄閘一般地湧出。


    程端五心痛得陣陣直抽,她抬頭拂去程洛鳴的眼淚,“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


    程洛鳴最終還是沒有撐到十八天,淩晨,程洛鳴大腦再次大量溢血,醫生竭力搶救,最後還是回天乏術,隻得頹然地對程端五搖頭:“病人已經腦死亡,出於人道精神,我們不會主動卸他的氧氣,看家屬的意思。腦死亡在國外已經是判斷死亡的標準……當然,我們還是會尊重家屬的意思……”


    醫生說得盡量委婉,但程端五也不是愚笨到這種地步。她站在icu門口,緊緊地握著拳頭。她不敢相信,程洛鳴真的放手走了。


    明明幾個小時前,他才清醒了過來,他還答應她,一定不會離開她。


    可是他好狡猾,他先走了。


    他把端五一個人留在這世上,明明說好了的,以後離開這裏,好好生活。


    他為什麽不守信用?


    程端五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幽幽地對醫生說:“為什麽不救他?我有錢,為什麽不救他?”


    醫生雖然見慣了如此場麵,但這十幾天看著程端五不眠不休地守著,也十分動容,“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好像電視劇的場景一樣,活生生的人命沒了,隻換來一句“盡力了”,程端五怎麽都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整整三個多小時,程端五一動不動,一句話也沒有說。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擔心她會想不開,一直派了一名年輕的護士陪著她。


    最後她還是清醒了過來。


    程洛鳴的氧氣管子是她親手拔的,她看不得他繼續痛苦下去。


    他身上到處貼著膠帶,插著管子,這場麵任是再鎮定的人看了也覺得觸目驚心。十七天的救治對於程洛鳴來說就是反反複複地遭罪。


    其實程端五一直知道,可她無法不繼續掙紮。


    這十七天裏,腦溢血爆血管的,走了幾個病友,看著人家全家痛哭,程端五一直在期待會有奇跡出現。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奇跡出現。


    程洛鳴嘴唇微張,眼睛半睜,他瞳孔渙散,半睜的眼睛裏全是眼白。程端五沉默地附手讓他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機器裏象征程洛鳴心跳的那根弦波動的弧度已經越來越小,越來越趨於直線,程端五知道,那是程洛鳴要解脫了。


    解脫了,他再也不用看到這人世間的傷心了。


    程端五笑著,可是眼淚卻控製不住的一直模糊她的視線。她無法形容這一刻的心情。這六年如果沒有程洛鳴,她也許早就死了。和她相依為命,一同吃苦的程洛鳴,最終還是等不及了,離開了她。


    也許,天堂真的很好很好吧?不然程洛鳴怎麽舍得呢?怎麽舍得把她丟下?


    她的眼淚不停地流,卻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她一直跪在床前,緊緊地握著程洛鳴慢慢冰冷的手。


    她知道,這是程洛鳴生命慢慢流逝掉的征兆,可她不敢再吵醒他。


    她放手讓他走了,讓他一個人去享福了。


    來世,來世她一定還要和他做兄妹。


    他永遠是她的哥哥,而她還是任性的妹妹……


    ******


    程洛鳴的葬禮是陸應欽手底下的人一手操辦的。他們兄妹倆多年相依為命,也沒什麽親人了,但陸應欽還是吩咐手下人弄得很隆重。他以為,以他金主的身份來說,他已經給足了程端五麵子了。


    事實上當他知道程端五是為了程洛鳴才回頭求他時,他心裏舒坦了許多。雖然他也不知道這舒坦從何而來,但是至少將他許久以來因為俞東產生的鬱悶一掃而空。


    隻是程洛鳴去世以後,程端五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對。現在的她安靜的像一抹幽魂。葬禮辦了幾天,她一直都沒有說話,前來祭拜的人她也不理會,隻是無聲地抱著程洛鳴的照片。


    陸應欽一直對程洛鳴有些厭惡感,當時程洛鳴仗勢欺他之事,他並不能完全釋懷,但也許時間真的把一切磨平了吧。當他得知程洛鳴快死的時候,他對過去的介懷也變得沒有那麽深刻了。


    雖然程洛鳴的葬禮他並沒有參加,但是手底下的人還是時時向他傳遞消息,隻是下頭傳達而來的消息,他每聽一條,眉頭就皺得更緊一分……


    葬禮辦了三天終於結束了,程洛鳴生是天之驕子,死也算是風光大葬。但是程端五知道,他一定非常非常不快樂,因為這一切都是陸應欽給的。


    要知道,程洛鳴真的很不希望程端五再踏入火坑。可是她沒有辦法,為了救程洛鳴,她想不出其他的人選了。


    程洛鳴下葬那天一直陰雨綿綿,程端五親手把他的骨灰放在了墓地裏,最後封死,立碑。一切都按照正常的程序。他的新家安在程天達的身邊,陸應欽雖然絕情,但他還是對程天達不錯,當年所有的人都被收拾的很慘,隻有程天達,他為他選了一塊昂貴的墓地。


    可惜,再華麗的墳墓,依舊是墳墓。


    不論是程天達還是程洛鳴,他們又能感受到什麽呢?


    過去因為害怕再遇上陸應欽,程端五和程洛鳴都沒敢來看過程天達,如今她一無所有了,卻反而可以光明正大來看她的爸爸了。


    程端五苦澀地笑著,笑得幾乎絕望,她沉默撫摸著冰涼的墓碑。


    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離開。


    她一直沉默,陸應欽把她安置在城中的宅子裏,她也沒有反抗,她真的就像對陸應欽說的那樣,予取予求。


    可是陸應欽不喜歡這種感覺,現在的程端五活得像行屍走肉,沒有一丁點生氣,過去能讓他心動的倔強,以及她身上獨一無二的靈氣,都隨著程洛鳴的去世消失殆盡。


    陸應欽每天都會抽空去看一看她,但是不管他說什麽,程端五都不會反駁,也不會憤怒,她眼都不抬,卑微地低垂著頭,滿眼憂傷。起初他以為她是失了親人,也就忍著她了,可是久了,她仍是如此,陸應欽越看越急,越看越氣。


    吃過飯,阿姨收拾了碗筷,程端五也跟著幫忙。陸應欽在的時候,她總是拚命找事情做,幾乎一刻都不想與他相對。陸應欽看在眼裏,心裏明鏡一片。


    “程端五。”陸應欽冷冷地叫住了轉身就要回房的程端五。


    程端五停在原地,背脊僵了僵,卻還是掉轉了頭。她還是沒有說話,低垂著頭,等待陸應欽開口。


    “過來。”陸應欽沉聲命令。事實上陸應欽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花錢花時間在這個女人身上糾纏。他嘴上說是花錢把她買回來玩她,可是這麽久他都沒有碰過她。她現在瘦得不成人形,肩骨都瘦得尖尖的,整個人像一幅枯柴,沒什麽生氣,眼睛大得極其突兀,瘦削的臉上僅剩幾分清麗,可以不誇張的說,現在把程端五丟到街上,隻會嚇著人。


    可是陸應欽卻舍不得放手。


    他身邊明明有那麽多年輕美貌地女人,可他卻總是想要程端五。他對自己強迫症一般的偏執無法理解。甚至,他隱隱會因為程端五的不無所動而挫敗。


    “坐下。”


    程端五聽話地坐在陸應欽對麵,陸應欽覺得她這種聽話的狀態簡直像是折磨。


    “程端五,你早上起床,照鏡子了嗎?”陸應欽緊皺著眉頭,他不想說話激她,可他忍不住,“你有沒有看看自己現在這個鬼樣子?你想嚇死誰呢?我花錢買你這樣的?你照鏡子沒?你覺得你值那價麽?!”


    程端五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一直低著頭。陸應欽更生氣了,大聲吼她:“跟你說話呢!抬頭!”


    程端五被他吼得怔了一下,隨後漠然抬起頭,定定地望著陸應欽。一雙空洞的大眼睛詭異而美麗,陸應欽隻看一眼,就幾乎要被吸進去。


    他努力壓製自己的怒氣,皺著眉頭鄭重地問程端五,“程端五,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想一死一了百了?”


    一直沉默的程端五終於因為陸應欽的這句話有所反應。她的眼皮顫了顫,良久,她才輕輕地吐出一個字:“是。”


    陸應欽被她的答案震到,他不過是氣極了如此一問,可沒想到,她這麽久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告訴他,她想死,想一了百了。


    “你做夢!”陸應欽幾乎本能地嗤她:“我花那麽多錢,買一具屍體?程端五,你少做美夢!”


    程端五眨了眨眼,平靜地看著他,“陸應欽,我想知道,怎麽才能把欠你的還清?一晚上你能給什麽價?多少晚上能還清?”


    陸應欽激動地瞪著眼睛,幾乎難以置信地望著程端五,“還清?你以為你誰呢?算價?你有資格麽?”


    程端五眼中逐漸灰暗,她似乎一點也沒有受陸應欽諷刺的影響,隻是無可奈何地說,“那是不是隻要我活著,就還不清了?”程端五握著自己的手指,一字一頓地說:“陸應欽,如果我死了,是不是欠你的就一筆勾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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