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底,孫策與孫堅、吳夫人一起回到富春祭祖,袁衡、袁權等人隨行。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回富春老宅祭祖了。吳國肇立,要建宗廟,以後祭祖就在宗廟,不用再回富春。


    孫策封王的消息早就傳回富春,同樣引起了不小的哄動,同樣是各種意見都有,但反對的聲音不多,就算有人反對也不會公開,最多私下裏搖搖頭,相顧歎惜。來攀龍附鳳的人倒是多如過江之鯽,孫策不勝其煩,最後和孫堅商量了一下,由叔叔孫靜出任宗正,家族內部的事都由孫靜去處理,鄉黨請托的事也一並讓他代理,經過他篩選的人再交由相關部門考核。


    孫靜倒是無所謂,隻要不讓他離開富春老宅,他都可以接受。


    正月末,孫堅準備起程返回交州。孫策親自送他登船,為他送行。父子倆在飛廬上站了一會,說了幾句閑話,孫策便打算下船。孫堅有些遲疑,欲言又止。孫策看得真切,本想等他主動說,孫堅卻隻是歎了兩口氣,揮手示意孫策可以走了。


    孫策笑笑。“是不是有話要說,而且和仲謀有關?”


    孫堅盯著孫策看了片刻,點了點頭,無奈地苦笑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孫策一點也不意外。孫堅這次從交州趕回來,和他有幾次長談,主要是交州前一段時間的戰事,該說的幾乎都說了,但是有一點他一直在有意無意的避開——凡是與孫權有關的事,他都盡可能不提,實在避不開就輕描淡定的說兩句。


    孫策早就感覺到異常——以孫權的性格,不可能是這麽低調的存在——但他一直沒說,現在分別在即,孫堅又有說的欲望,他也不能裝看不見。這事畢竟關係到交州的安危,關係到他們父子兄弟的親情。


    孫策重新入座,孫堅也坐了下來,躊躇了片刻,把他的擔心說了出來。


    孫權到交州之後,非常積極,多次參與作戰。他武藝不錯,作戰也很勇猛,立了不少功,但孫堅很快也發現了他的短處,他戰場上的直覺比較差,臨陣指揮總是欠缺一籌,做普通將領問題不大,成為名將卻不太可能。他的長處在內務,讓他統籌糧草,安排輜重,他能做得非常妥貼——在這一點上,他不像孫堅,倒有些像舅舅吳景。如果他能安心處理這些事務,他會是一個得力助手。


    可問題是他自己不這麽覺得,他一心想衝鋒陷陣,想立赫赫戰功。他沒有說,但孫堅感覺得到,他想和孫策比。可是即使孫堅也很清楚,論戰場上的天賦,孫策是他無法超越的目標。


    “我以為讓他吃些苦頭,他就能認清自己,所以追擊高幹時,我讓他做前鋒主將,結果他追得太猛,中了劉繇的埋伏。虧得文表(秦鬆)有預見,安排黃公覆帶兵馳援,才沒有出大事。”


    孫策搓著手指,暗自苦笑。孫堅所說的沒出大事隻是指孫權沒死,他率領的幾千人傷亡過半,幾乎全軍覆沒就不提了。“阿翁覺得他能吸取教訓嗎?”


    “我覺得應該能。”孫堅說得很有把握,語氣卻不太自信。“可是張子布一去,可能適得其反。張子布性格剛直,仲謀對他一向有些抵觸,之前在汝南任郡吏時相處就不是特別愉快,如今在交州重聚,我擔心會有衝突。”


    “阿翁希望我將張子布調回來?”


    孫堅沒吭聲,但他顯然是這個意思。孫策安排張昭去交州的事沒有事先和孫堅商量,張昭到交州不久,孫堅就趕回來參加孫策的封王典禮,和張昭共事的時間也不長。可是細算下來,張昭到交州已經有半年時間,會不會和孫權發生衝突,甚至是不是已經發生了衝突,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孫策沉默了良久。“張子布雖然有些迂直,但他學問好,道德高,處理政務的能力也很強。不管到哪兒都有用武之地。我將他調回來沒問題,可是阿翁打算到哪兒找一個能與仲謀投契的人?還是說,就將交州留給仲謀?”


    “可以嗎?”孫堅幾乎在懇求。“你已經有了五州,將來還有可能得天下,留一州與仲謀,可以嗎?”


    迎著孫堅殷切的目光,孫策沉吟了良久,還是搖搖頭。“不可以。”


    孫堅一聲長歎,無奈地搖了搖頭,神情落寞。


    孫策抬起手,示意孫堅不要急。“阿翁,你聽我說。我說完之後,你也不必急著下結論。這一路到交州有大半個月,你可以慢慢想。”


    孫堅點點頭,神情緩和了些。


    “天子封我為王,並非心甘情願,而是迫不得已,以退為進。數年之內,我無力進攻關中,天子也沒有實力出關,所以正麵決戰的可能性不大,側翼交鋒必是主流,幽州、交州都是雙方爭奪之地。幽州關係到戰馬,交州關係到糧食和海外奇貨,我不能失,天子也一定會爭。”


    “我知道,你的壓力很大。不過你放心,我一定能守住交州,不會讓曹操得手。”


    “阿翁的能力,我有足夠的信心,但交州多山,叢林密布,瘴氣又多,易守難攻,迅速推進是不太現實的事,要想取得勝利,必須有足夠的兵力和充足的錢糧。阿翁讓我將交州留給仲謀,需不需要我提供錢糧奪取蒼梧以西諸郡?如果不需要我提供錢糧,他也能占據交州,我可以將交州留給他,隻要他不主動攻擊我,我絕不會主動攻擊他。可是如果他需要我提供錢糧,我就不能將交州留給他,否則太史慈豈不是也可以據幽州自立?”


    孫堅沉吟不語。


    孫策接著說道:“如果說,仲謀不需要我提供錢糧,一定要自己試一試,倒也並非不可。可是阿翁有沒有想過,你和他是父子,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幫他,別人呢?秦文表、陳子正是不是願意?程仲德、黃公覆他們是不是也願意?如果他們不願意,你會讓他們回來嗎?”


    孫策停頓了片刻,最後說道:“阿翁,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仲謀的心情,少年意氣,想立一番功勞,這不足為奇,但是拿交州和那些跟了你十幾年的老部下的前途做賭注,這個代價未免太大。因此,我有一個建議,阿翁可以考慮一下。”


    “你說。”


    “讓他獨領一部,自己籌集錢糧,招募人馬,去攻城掠地。他能得一縣,就讓他做一縣之令長。能得一郡,就讓他做一郡之守,能得一州,就讓他獨據一州。作為父親,你願意給多少,我不幹涉。做為兄長,我可以資助他一部分,但數量不會太多,隻能聊表心意。”


    孫堅反複權衡,最後表示會認真考慮孫策的意見,盡快給孫策答複。


    孫策起身,再次向孫堅拜別,心裏說不出的失落。他不知道這次分別之後還能不能見到孫堅,見麵的時候是敵是友。真正的敵人還沒有出現,自家父子兄弟倒有反目的可能。他不怪孫堅,孫堅也是左右為難。他甚至也不怪孫權,雖然他先入為主,對孫權印象不佳,但他也清楚孫權正是中二的時候,難免會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這個年紀的年輕人有幾個不覺得自己才是拯救世界的蓋世英雄?他隻希望孫權折騰幾年,能夠認清現實,迷途知返,不要真的鬧到兄弟反目,對陣疆場。


    中二有期限,不能成年了還中二。胡鬧也要適可而止,真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親兄弟也要敲打敲打。


    ——


    目送樓船離開,孫策站在沙洲上,遲遲沒有動身。


    郭嘉走了過來,搖著羽扇,淡淡地說道:“太上王為大王二弟的事犯愁?”


    孫策點點頭。他沒有必要瞞郭嘉。以郭嘉的能力,他應該早就看出端倪了。他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在此之前,他沒有和郭嘉商量過這件事,他對孫堅說的那些話也是他自己的想法,沒有和任何人商量過。


    郭嘉聽完,笑眯眯地點點頭。“大王這個方案不錯,讓他知難而退,再好不過。”


    孫策慢慢地往回走,郭嘉在後麵跟著。過了一會兒,孫策又說道:“奉孝,如果由你來處理此事,你打算怎麽做?”


    “差不多還是大王這個思路,隻不過會更狠一些。大王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不必再問了。如果有必要,交由臣籌劃即可。”


    孫策停下來瞅了郭嘉一眼。以他對郭嘉的了解,郭嘉的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他隻是讓孫權自己去撞南牆,郭嘉卻有可能為孫權建一堵南牆,甚至還會附送一個陷阱,讓孫權自投羅網,死得正大光明。以孫權那好出獵的性子,安排幾個刺客取他性命簡直是易如反掌。


    “看他自己造化吧,我們且冷眼旁觀。或許過幾年,他吃了苦頭,知道創業艱難,就不這麽想了。”


    “喏。”郭嘉收起笑容,應了一聲。孫策既然做出了決定,他就不能自行其事。孫權的死活影響不了大局,違逆孫策的命令卻是自找麻煩。他才不想因為孫權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


    “奉孝啊,人人都想化家為國,卻不知道家一旦化成了國,家就沒了。”孫策搖搖頭,一聲長歎,說不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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