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站在石磨山上,舉目遠眺周瑜的大營,一言不發。


    親衛們都屏住了呼吸,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他們知道這一戰關係重大。若能擊退周瑜,曹仁就還有喘息之機。如是不能,他就隻能退回僰道堅守,聽天由命。


    他們都是跟著曹仁征戰多年的親衛,不少人還是當年隨曹仁在淮泗一帶遊蕩的遊俠兒,深知曹仁稟性。為將之前,曹仁是豪爽大氣的遊俠兒,快意恩仇,放蕩不羈。為將之後,他卻是一個用兵嚴謹,處處依軍法而行的大將。哪怕是再親近的人,一旦觸犯了軍法,他也絕不姑息。


    這是最後的機會,誰若是在這時候打擾了曹仁,曹仁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為了這個機會,曹仁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


    派小股騎兵騷擾賀齊、祖郎部,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派水師佯攻潘濬的陣地,讓他誤以為蜀軍要從江麵突破,不敢掉以輕心。


    派留守大營的步卒收拾營地,做出趁夜撤退的假象,吸引蜀軍斥候的注意力,讓他們無暇打探相對安全的大營東南方向,為潛伏在此的蜀軍主力創造機會。


    吳軍一路行軍至此,日落前剛剛趕到雞峰山。紮營花了不少時間,眼下大營剛剛完成主體,看似完備,其實還有不少細節有待完成,吳軍將士正在做最後的收尾。行軍一天,紮營又花了一個多時辰,晚飯卻還沒有吃。此刻的他們正是精神、體力最弱的時候,是不可多得的破綻。


    而蜀軍在這裏藏了兩天,養精蓄銳,戰意正濃。


    對曹仁來說,這是轉瞬即逝的機會,一旦失去,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一旦吳軍立好大營,吃完晚飯,再想進攻就難了。休息一夜,等到明天早上,吳軍恢複體力,蜀軍別說取勝,就連能不能安全撤回僰道都是一個問題。


    即使如此,曹仁還是為吳軍的反應叫了一聲好。


    第一批蜀軍剛剛發起進攻,離大營還有數百步,就被吳軍大營外的遊徼發現,報警聲一起,整個吳軍大營迅速轉換狀態,原本在營柵前勞作的將士加快了動作,盡可能迅速的完成剩餘的工作。警戒的士卒則趕到營柵前,立下陣地,刀盾手立陣排斥,弓弩手搭箭待射,忙而不亂。


    與此同時,蜀軍步卒向大營發起強攻。他們一直盯著吳軍,自然知道哪裏的大營已經完成,哪裏的大營還有隙可趁,直奔缺口而去。弓弩手舉起手中的弓弩,連續射擊,為強攻的刀盾手提供掩護。


    看到蜀軍的身影,吳軍也開始射擊。隨著一聲聲厲喝,一陣又一陣密集的箭雨從大營中躍出,撲向衝過來的蜀軍。


    一個接一個蜀軍士卒倒地,但更多的人卻衝得更快。為了掩護心中的恐懼,他們咆哮著,嘶吼著,像是憤怒的猛獸,前仆後繼,迅速向吳軍大營逼近,向吳軍大營的缺口發起猛攻。


    吳軍刀盾手、長矛手堵在缺口前,強力反擊。


    蜀軍有備而來,兵力又多,吳軍措手不及,蜀軍很快就撞倒了幾處還沒來得及加固的營柵,殺入吳軍大營。他們像洪水一般散開,分作幾股,向大營深處楔入,並隨手破壞所遇到的一切設施,盡可能地給吳軍製造混亂。


    即使吳軍精練,遇到這種亂來的對手,一時也有些疲於應付。


    最外圍的幾個吳軍大營陷入混亂,報警聲此起彼伏。


    很快,吳軍中軍發出命令,下令各營固守,不得隨意出營接戰,以免中了敵人調兵之計。


    在遭遇襲擊,敵情不明的情況下,這無疑是最穩妥的應對。以吳軍的實力,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穩住腳陣,進而摸清來敵的虛實,進而開始反攻。


    曹仁深知這一點,但他等的也是這一刻。


    他的目標從來不是吳軍外圍的幾個大營,而是周瑜的中軍。真正的攻擊手段也不是那些正在猛攻的步卒,而是他身後的騎兵。


    製造混亂,讓吳軍不能互相增援,然後以騎兵直衝周瑜的中軍大帳,製造更大的混亂。


    這就是張鬆為曹仁設計的戰術。


    如果能臨陣斬殺周瑜,那當然是理想的結果。退一步說,隻要能衝破周瑜的中軍,讓周瑜無法順暢的指揮大營反擊,多造殺傷,再趁著這個機會撤退,也是一個不小的勝利。


    有了這個勝利,就算退守僰道,也有足夠的士氣基礎,能堅守更長的時間。


    看到吳軍各營紛紛退回大營,關閉營門,營壘之間的通道空無一人,曹仁舉起了手中的長矛,發出了進攻的命令,踢馬衝鋒。


    胯下的西涼戰馬昂首奮蹄,借著坡勢開始加速,不過十餘步,就開始全速奔馳,像一枝離弦的箭,直指遠處的吳軍中軍大營。


    近千騎士抖韁舉矛,跟著曹仁魚貫而下,發起衝鋒。


    馬蹄聲迅速匯成一道,滾滾而去。


    他們沒有舉火。潛伏兩日,他們已經摸清了附近的地形,借著吳軍大營裏的火光照耀,他們疾速狂奔。戰馬幾乎四蹄騰空,騎士伏在馬背上,眼睛緊緊盯著遠處的吳軍大營,同時舉起了騎盾,護住自己的要害,準備迎接吳軍的箭陣攔截。


    吳軍聽到了騎兵的馬蹄聲,大感意外。這幾年,他們一直在大山裏作戰,很少有機會接觸成建製的騎兵,突然聽到如此怪異的聲音,不少將士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曹仁利用這個機會切入吳軍大營,沿著大營之間的通道,迅速向中軍挺進。


    有一些吳軍將士反應過來,舉起弓弩,向迅速接近的敵騎射擊。


    蜀軍騎兵舉起了騎盾,遮擋箭雨。箭射在盾上,篤篤作響,如炒豆一般。有一些騎士中箭落馬,但大多數人沒有受什麽什麽影響。他們並不戀戰,全速前進,如刺客之劍,直取要害。


    曹仁很快就看到了周瑜的中軍大營。


    中軍是一軍之中樞,是大將發布軍令的地方,除了旗鼓之外,大量的命令還是要靠傳令兵傳遞。是以即使是在戰時,中軍大營也不會將營門完全關閉,至少要留一道門讓傳令兵出入。兵力越多,大營的規模越大,命令傳達越頻繁,處於中心的中軍就需要留出更多的出入口。


    這不是哪一個人的習慣,而是軍中慣例。


    曹仁統兵多年,對這種慣例一清二楚。他知道周瑜剛從山裏出來,這樣的思維慣性還沒來得及消除,出現漏洞的可能性非常大。他也知道周瑜沒有成建製的騎兵,就算有防備,也沒有有限的手段來阻止他。


    除非他提前識破了自己的計劃,預先準備好步卒大陣,等他入網。


    果真如此,那也是命該如此,怨不得人。


    形勢至此,寧可戰死,不可守亡。


    一路奔馳到此,沒有遇到任何想象到可能遇到的埋伏,曹仁心中大定。眼看著吳軍將士正在奮力關閉營門,曹仁大喝一聲,長矛斜指。


    “射!”


    身邊的幾個執弓親衛同聲應和,策馬衝出,一邊狂奔,一邊彎弓急射。他們都是曹仁事先安排的射手,精於騎射,用於破門前的遠程打擊。


    弓弦急響,羽箭連珠,飛馳而去。


    正在關閉營門的吳軍反應不及,被射倒兩人,關門的動作慢了一拍。


    轉眼間,曹仁等人已經衝到營門前,兩名騎士奮力擲出手中的長矛,順手從腰間抽出戰刀,猛砍在戰馬臀上。戰馬吃痛,再次加速狂奔,高高躍起,撞在尚未關閉的營門上。


    “轟”的一聲巨響,營門被撞開,營門後的吳軍士卒被撞飛,就連營門樓都被撞得猛晃。


    兩名騎士提前從馬背上躍起,借著馬勢衝入大營,將騎盾護在身前,和身撞向趕來增援的吳軍步卒。他們撞倒數人,沒等起身,就被吳軍殺死,卻成功地幹擾了吳軍的行動,為曹仁爭取了時間。


    “殺!”曹仁看著遠處清晰可辨的周瑜戰旗,舉矛厲吼,一馬當先,殺入吳軍大營。


    近千騎兵魚貫而入,蹄聲隆隆,氣勢如虹,卷起一道狂飆,直撲中軍將台。


    ——


    周瑜登上將台,看著迅速逼近的蜀軍騎兵,看著衝殺在前麵的曹仁,不禁笑了一聲。


    “久聞曹子孝勇冠三軍,果然名不虛傳。”


    一旁的荀攸不屑地笑了一聲:“一鬥將爾,不足為法。”


    “話雖如此,能抓住這樣的機會,殺入我的大營,也算難能可貴。”周瑜一撩大氅,在衛士準備好的席上坐下。“公達,手談一局如何?”


    “敢不從命。”荀攸在對麵坐下。親衛擺好棋枰,拿出棋子,擺在他們麵前。荀攸取了黑子,周瑜先狀,也不謙虛,取了白子,首先在棋枰中央的將軍位落下一子,對一旁全副武裝的霍峻說道:“仲邈,今日此子若動,我就算輸了。”


    霍峻躬身施禮。“請都督安心落子,峻以性命保都督無恙。”


    荀攸微微一笑,拈起一枚黑子,“啪”的一聲落在東嶽位上。


    霍峻走向將台邊緣,舉起手中將旗,輕輕一揮。“擊鼓,迎戰!”


    “喏!”將台一角的鼓手用力敲響了戰鼓,雄渾的戰鼓聲如雷一般炸響,整個中軍大營為之一振。將台下列陣的親衛營將士卻無人出聲,宛如一塊沉默的磐石,等待著蜀軍騎兵的衝擊。


    轉眼間,曹仁殺到。他看到了中軍將台,也看到了中軍將台上對麵而坐的身影。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但他相信周瑜就是其中之一,離他最多百步之遙。


    這百步之間是嚴陣以待的吳軍步卒,數量不多,也就五個百人方陣,外三內二,交錯配置。


    曹仁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周瑜的親衛營步卒,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悍卒,精銳中的精銳。統領這些人的正是曾在婁山打得曹操無可奈何的霍峻,出了名的善守。


    果然名不虛傳。別的不說,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完成列陣,絕非等閑。


    曹仁來不及多想,踢馬衝鋒。已經到了這一步,他沒有退縮的理由,甚至連猶豫的權利都沒有。


    身處險地,無路可退,隻能向前。


    這些步卒再精銳,還能抵擋兩倍的騎兵連續衝擊?


    就算這一千騎兵全部打光了,今天也要突破這些步卒的阻擊,衝上將台,斬殺周瑜。


    曹仁舉起長矛搖了搖。傳令兵吹響號角,傳出命令,騎兵們迅速分成兩列,一列徑直殺向列陣的吳軍步卒,一列撥轉馬頭,向吳軍側麵衝鋒,同時摘下了腰間的弓弩,向吳軍射擊,尤其是將台上的人。


    一時間,蜀軍騎兵攻勢如潮,箭矢如雨。


    曹仁一馬當先,策馬衝撞,戰馬長嘶著縱身躍起,撞向吳軍。曹仁伏在馬背上,單手持矛,探身刺出。長矛如風,撥開一柄刺來的長矛,順著矛柄滑下,刺入持矛的吳軍胸口,將那名吳軍擊殺。


    兩柄長矛刺入曹仁戰馬的胸口,戰馬悲嘶著落地,吳軍長矛手也被戰馬的力量撞得連退幾步,頹然倒地,鮮血從嘴角溢了出來,握矛的手被矛柄摩得血肉模糊,顫抖不已。


    搶在戰馬倒斃之前,曹仁跳下馬,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刀,右手揮舞長矛,與吳軍步卒殺在一起。


    更多的騎兵策馬衝擊,不斷有吳軍士卒被戰馬撞飛,陣地搖搖欲墜。但吳軍士卒卻毫不畏懼,緊守陣地,用長矛、長刀阻擊,用弓弩射擊,與蜀軍騎士短兵相接。


    曹仁成了吳軍士卒的重點攻擊目標,片刻之間便中了幾箭,甲胄上像是突然長出了許多樹枝。如果不是甲胄堅實,裏麵又襯了金絲錦甲,恐怕他已經倒地不起。


    即使如此,他還是受了傷,鮮血湧出,迅速濡濕了戰袍。


    時不我待!曹仁深知自己時間有限。用不了多久,吳軍就會反應過來,對他進行反包圍。他連聲怒吼,一口氣連殺數人,衝到指揮方陣作戰的吳軍都伯麵前,挺矛就刺。


    吳軍都伯是一個三十左右的漢子,中等身材,麵相普通,可是麵對猛虎一般的曹仁,他毫不畏懼,雙手握刀,當頭就劈。


    “當!”長刀劈開曹仁的長矛,順手刺向曹仁的胸口。


    曹仁吃了一驚,側身避讓,同時棄矛,雙手握刀反撩,架開對方的長刀,同時護住自己的頸部。他身披精甲,在這種近距離搏殺中,最薄弱的地方就是脖子。


    早在做遊俠兒時,他就清楚這一點。


    長刀交錯,擦出一串火星,照亮了兩張殺氣騰騰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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