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苒到家後已是夜裏十二點,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屋裏漆黑,隻餘桌上一盞小燈散發零星的光。


    她胡亂衝了澡,渾身不對勁,又怕吵醒裏屋的老太太和王偉荔,沒敢多磨蹭,便匆匆往床上一躺,累到極致難以入眠,偶爾輾轉,略微動彈似乎能聽見骨頭喀拉拉作響,一整晚被人揉在懷裏拉筋壓骨,這會兒效果方顯出來,身體裏像是被人鑿開了一個缺口。


    睡不著,她在心裏罵了句:犯賤。


    第二晚仍是不易入眠,她瞪著天花板上模糊的燈影,想:快忘了吧。


    第三晚她出去應酬,喝了些酒,回到家蒙頭大睡。


    第四晚她不再去想忘不忘的問題,把工作帶回家裏,忙到轉點,累了,很快睡去。


    一個月後漸漸恢複常態,她覺得自個兒真要忘了,一覺到天明,早上起來,忽然聞到蛋花湯的味兒胃裏泛酸。


    又過幾日,下班回家,桌上擱著洋蔥炒蛋和胡蘿卜燜肉,香味洋溢,塗苒躲去衛生間直嘔酸水,好不容易消停了,卻聞見那股洋蔥味兒就在近旁,忍不住又把腦袋埋進麵盆裏。


    王偉荔拿著鍋鏟係著圍裙闖進來,死死盯著女兒吐得要死不活蒼白的臉,聲音像從冰窟窿裏往外冒:“你是不是有了?”


    塗苒嘔得傷神,聽了這話不覺一哆嗦,算算經期,遲了兩周。


    王偉荔見她不反駁,麵帶恨意,卻又怕外屋的老太太聽見,就刻意壓著嗓門:“你肯定是有了。那人是誰?同事?客戶?你一個姑娘家怎麽這樣不自愛,”最後兩字是打牙縫裏擠出來。


    塗苒小時候挺怕王偉荔,這份懼意到了初中畢業那年愈發濃厚。初升高,塗苒成績不俗,重點高中向她招手,王偉荔堅持讓孩子去讀師範,王偉荔說:“家裏就這條件,你把錢都花了,你弟以後怎麽辦?再說女孩子當老師挺好,工作穩定,說出去也好聽,我以前多想當老師啊……”


    塗苒年少天真,除了懼怕和服從別無選擇。倒是近幾年因獨自賺錢養家,形勢才有所逆轉,可如今她做了虧心事,那份懼意再次重現。塗苒臉上發燙,模棱兩可道:“誰也不是,是我男朋友。”


    王偉荔窮追不舍:“哪個男朋友,你什麽時候交的男朋友,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他工作忙,沒時間……見家長。”


    王偉荔顯然不信:“你馬上讓他來見我,”想了想又說,“估計也不是什麽好人,你趕緊去醫院做手術,當然我還是要見他,順便見見他父母,看是什麽樣的家庭養出這樣的兒子。他做什麽的?”


    “醫生……心外的。”


    王偉荔來了興趣:“哪家醫院的?”


    “同濟。”


    王偉荔偏頭一合計,言辭又轉了風向:“職業還可以,這事他知道嗎?你們什麽打算?你年紀也不小了,二十六了,轉眼奔三,你把人帶家裏來看看,行的話,考慮考慮。”這些天她寢食難安,家裏隻有老中青三個女人,老的讓她心煩,小的又讓她操心。一麵擔心女兒作踐壞身體,又氣她行為不檢,一麵還怕自家老娘瞧出端倪,老人家八十有餘,耳不背眼不花,就是無事也愛瞎操心,成日裏絮叨抹淚煩人得很。


    這些天,王偉荔的情緒跟著一波三折,早上還叮囑塗苒慎重考慮,手術能不做就不做,晚上就指桑罵槐說她敗壞門風,讓她趕緊著去把孽種流掉。


    塗苒表麵上應答果斷,背地裏卻拿不定主意,耐著性子一拖再拖,思前想後,終是心裏一橫,她決定去醫院找那個男人。


    塗苒把孕檢單小心對折,直接擱進大衣口袋裏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心裏很緊張,甚至有些焦慮,一路上好幾次神經質的伸手去摸那張薄薄紙片,生怕一不小心弄丟了揉皺了,叫人看不清上頭的字跡。


    初春的清早,周身寒意籠罩,手心裏卻直冒汗。她已經設想過無數次接下來的情形,毫無例外都是被人理智的拒絕。盡管如此,仍有怪異的妄想像小火苗一樣在心底竄來竄去,壓製不住。


    塗苒選擇在住院部的走廊盡頭候著,旁邊就是電梯間和樓梯,他應該沒有別的出路。


    到了下夜班的點,她才遠遠瞧見那人向自己這方走來,不知是因為精神疲倦還是心思漠然,他一臉蕭瑟冷清,至少相較那晚的翻雲覆雨。那天夜裏,他在她身上耕耘不息揮汗如雨,臉孔被□□熏染,神色專注而溫情。


    塗苒又開始回想那張臉孔,隻是一下床,男人就帶著那種神情消失了,像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和她的贗品水晶鞋。


    那人已到近旁,再無時間猶豫,她暗自深吸一口氣,似乎要聚集五髒六腑的能量,強打精神,小心麵對這個落下鞋子的男人。


    陸程禹哪裏能料到這茬。


    才值了一宿的班,昨晚過得還算順當,隻有某位危重患者在睡眠中出現心跳驟停,當即采取搶救措施使其心髒複蘇,之後病況尚穩,有驚無險。


    交接班完畢,難得準點下班,他心裏又隱約覺著不對,今天過得似乎太順了點,可是這樣的天景,窗外陰霾,雨聲陣陣,怎麽看都不是喜慶日子。


    陸程禹換下白大褂,打辦公室裏出來,就見走廊盡頭的窗戶洞開,清冽空氣撲麵而至,窗旁立著一人。


    等他瞧清了,心裏又是一驚——事隔兩月,這姑娘忽地從眼前冒出來,一如她當初憑空消失般幹脆利落,不帶丁點兒預兆。


    也許毫無征兆就是最危險的征兆。


    陸程禹沒多想,伸手抹了把臉,走過去問:“這麽早?”


    塗苒身上的黑色薄尼大衣大了點兒,她似乎想把整個人縮進去,她一手攏著衣領,另一隻手裏拽著把黑紫色的折疊傘,傘尖瀝瀝地滴著水,水滴匯在鞋邊,聚集一小窪濕跡,涼悠悠滲著屋外的寒意。


    年輕姑娘敷了淡妝,臉色瞧上去卻不太好,她抬眼衝他笑了笑:“嗯,有點事,想和你說。”


    陸程禹低頭挺認真地瞧過去,女孩兒卻遲遲開不了口。


    身後傳來倉促嘈雜的腳步聲,這兒真不是談話的好地方,陸程禹回頭看了眼,重症病房裏又有人急救,他打定主意下一秒如果這姑娘再不說話,他便轉回去看看,順便擺脫某種影影綽綽無法言明的預感。


    塗苒顯然被不遠處家屬們忽然爆發的嗚咽嚇了一跳,她定定心神,才說:“不算好消息,你得有點思想準備,”她從口袋裏抽出化驗單,放輕聲音,“我懷孕了。”


    困頓疲乏降低腎上腺素分泌,阻撓大腦的應急能力,陸程禹將這話略作消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化驗單上寫著“陽性”和“6周”等字樣,可那個“6”看起來又像是歪歪扭扭手舞足蹈的“8”。陸程禹心裏憋不住罵了一句,這會兒他當真厭惡同行們龍飛鳳舞的筆跡。


    塗苒見這人盯著化驗單一聲不吭陰晴不定,忍不住問:“想起來了麽?十二月底的事兒……沒別人。”


    她的嗓音低柔滑順,全無窘迫,這倒是好事,幹脆利落的人,多半不會窮追猛打。陸程禹直接問:“什麽時候手術?我陪你去。”


    塗苒抬眼看他,頓了一會兒才道:“我不想做這種手術。”


    陸程禹忍不住微挑眉毛,大腦神經已迅速做出反應,腦子裏晃悠悠麻酥酥,他看向窗外,想找個地方吸會兒煙。


    塗苒臉上發熱,即使打定主意厚起臉皮,有些話從未婚姑娘嘴裏冒出來仍不免尷尬,何況對方擺上台麵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無想法沒期待不認可。


    她慢慢地開口,言語溫和:“我是在想,有沒有可能要這個孩子……但是,生孩子要準生證吧,得上戶口……”


    陸程禹不聽也明白,一口氣吸得急,像是接了台大手術,鬧得心裏幾分沒底,他轉臉咳了一聲,試探:“這麽決定是不是有點倉促了。”


    塗苒眼巴巴地望著他:“你不信?真是你的。”這話說得滲出些許職業範兒,仿佛正給人推銷藥品:“相信我,這種藥效果好副作用特別小,在別的三甲醫院用過口碑好得不行,試一試就知道了……”


    嘴抹香油滑不溜手,神色鎮定來去自如,足以引人警惕,誰還肯輕易買單?


    陸程禹見她臉頰泛紅,隻得說:“我不是那意思,”可接下來很快詞窮。


    他想把話說漂亮點,卻覺得無論說什麽最終的意思都是:我和你上床,從沒想過要搞大你的肚子,盡管點兒背鬧出人命,也沒想著要和你結婚。難不成覺得某棵樹上的蘋果好吃,就得把整棵樹移回自家的院子裏栽上?


    想歸想,說不出口,再怎麽著女人在這事上頭比男人遭罪。他忽然覺得自己挺差勁,要不就是男人都差勁,都他媽有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的僥幸念頭。


    隔了會兒他才開口,下意識耍了點太極招式:“這事兒,你怎麽打算?”


    塗苒輕咬嘴唇,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悶悶地開口:“我不想做手術,對身體不好,再就是我這人有點兒迷信,多小都是條命,這會兒已經不是單純的細胞了,我不想殺生。來之前我猶豫了兩星期,所以如果有可能……”她用腳尖去稍稍磨蹭旁邊地上的水跡,似想把它抹幹了,轉念又覺著不可能,“當然你也需要時間再考慮……要不這樣,你晚點兒再給我答複,但是不能拖太久,好嗎?”


    陸程禹心裏一歎,想這人是死磕上了,他臉上正經含糊其辭:“你看咱倆也沒處多久,結婚的事本身就快了點,再加個孩子情況更複雜。這事不能衝動,得考慮成熟,前前後後都得捋清楚,你再想想,我希望你能再多想想。”


    塗苒一直埋頭聽著,這會兒揚起腦袋看他:“也對,有的事能衝動,有些卻不能。”她伸手按亮電梯開關,不多時又想起什麽,折回來往他手裏塞了張紙片:“這是你孩子的第一張照片,”她小聲兒道,“沒興趣也看看,有緣麵對,無緣相見,好歹都是緣分。”


    電梯門開,塗苒轉身進了裏間,手裏的傘落下幾滴水珠子,在灰白色地磚上劃出一路短暫痕跡,隔著他倆。


    陸程禹捏著照片快步走回重症監護病房,門口亂哄哄圍了一堆人,病人家屬或慟哭或抹淚,醫護人員腳不沾地行事匆匆,圍觀群眾心有戚戚或興致盎然。


    他拽住從裏麵出來的同事問:“哪一床的?什麽情況?”


    同事神色沮喪,微微搖頭:“老張,又是突發性心跳驟停。昨晚才救回來,可惜了……”罷了拍拍他的肩。


    護士推來小車,上麵疊放著平整潔白的床單被套。


    陸程禹暗自一聲歎息,他低頭去瞅手裏的b超照片,照片裏有團陰影,大小形狀猶如一枚豆瓣,在靠近“豆瓣”左上邊緣的地方,是一個細小卻極其醒目的白色亮點,仿佛正充滿活力的閃爍跳動。


    他想,那是一顆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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